宰执天下(校对)第6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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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殷墟之事上,王珪的态度一直都是暧昧不明,甚至是偏向于打压新学的一方。看起来除非自己明确态度,否则他的宰相绝不会立场分明地站出来。
  许多时候,有王珪这样的宰相很让人顺心,但有时候,赵顼也觉得,这样的臣子,终究是挑不起大梁的。在大事上,比不上王安石,甚至吕惠卿。
  让宋用臣将这些奏章扫到一边,赵顼低头看着桌案上勾勒着金色花纹的深色漆面,让他不省心的还不止这一桩。
  私下里在国号上做手脚的太常礼院,让赵顼也是一肚子火。“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不是韩缜提醒,每天忙于国事的赵顼,都不会注意太常礼院在改国转封的事上玩的小动作。
  尽管这个小动作,王安石也不会在意。
  赵顼让人翻出了当年封赠其为舒国公时王安石所进的谢上表。表章中对这个国号就说了:“久陶圣化,非复鲁僖之所惩”——“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正是出自《诗经·鲁颂》,赞的是鲁僖公的武功——可见王安石是浑不在意的。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再封王安石一个荆国公——未免欺人太甚,也完全失了赵顼褒奖这位谋国老臣的初衷。
  幸好有韩冈为王安石鸣不平。至少在学派之争以外,韩冈还顾念着翁婿间的情分。并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的,为了打到某人,就先从人品开始攻击。
  韩冈对新学的攻击好歹还是明着来的,而太常礼院却是鬼鬼祟祟用阴招,仿佛能给王安石一个荆国公的封爵,就能占多大便宜似的,可以躲在阴暗处暗暗窃喜。
  对比起来,至少韩冈在品行上还能让人看得顺眼,是君子所为,而太常礼院的一干人等,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了。
  一时还是无法打定主意,中午的时候,赵顼带着左右为难的心情回到福宁殿。
  他每日清早便上崇政殿来,一对儿女的晨昏定省,都要放到中午或是午后。可在他的寝宫中,赵顼只看到了女儿,却没有看到儿子。
  “六哥儿怎么了?”赵顼变了颜色,急着问道。
  “均国公早上有些发热,请了钱乙过来,说是并无大碍,喝了药,睡下去发汗就能好了。”
  赵顼松了口气,但一颗心依然高高提着。
  赵顼现在有一对儿女,也只有这么一对儿女。论起身子骨,都是不算太好的样子。
  尤其是作为皇嗣的赵佣,夏天生了场病,入秋后也没敢让他累着,一直在养着病。病恹恹的样子,让赵顼看得心忧不已。且不提能不能保得住,就是日后这样老是生病,万一生变,怎么争得过他的叔叔。
  面前的一张桌上,御厨整治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佳,又有活泼可爱的女儿在旁,但赵顼吃得食不甘味。被人拿捏在手中的把柄,的确让赵顼不痛快,但有些事也必须稍稍退让一点。
  这一日午后,王珪又被招入崇政殿。
  很难得有这样的情况,王珪知道这是天子终于有了决断,低眉顺眼地等着皇帝的发话。
  “殷墟之事,就让王安石去主持好了,他为正,韩忠彦为副——毕竟是在相州安阳,得有个韩家人看着,不能惊扰了韩琦。”赵顼漫不经意地说着,“王卿你就看看给个什么名目比较好,三馆和国子监中,有哪些人调动起来比较方便,明天报上来。”
  王珪愣在了那里,殷墟的事,让王安石去主持?!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赵顼没理会发愣的王珪,负责草诏的中书舍人就在旁边,他只是通知宰相而已。
  赵顼要吩咐的,并不止这一桩,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均国公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也该封郡王了。王卿你去跟太常礼院商议一下,明天一并给朕一个回复。”
  这一下,不仅是王珪,就是中书舍人也一起发了愣。
  赵顼声音微沉:“王卿,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珪一个激灵,登时回过神来。
  大宋的皇子,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封王,而是一步步地晋升上来。从国公晋郡王,由郡王晋封王爵,而王由于国别大小不同,又分个三六九等,一级级地慢慢升。在这过程中,还要封个节度使,侍中之类的官职。
  当今唯一的皇嗣眼下便是均国公,向上升一级,自然就是郡王。
  但这位六皇子未免太小了一点,才五岁!就算是如今实质上的嗣君,但要封王还是嫌太早。在王珪看来,至少要等到七岁才合适。
  仁宗当年五岁方封庆国公,七岁才封寿春郡王——现如今的皇嗣形势,跟真宗晚年时差不多,都是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当年的故事旧例,用在现在也是合适的。王珪特地让人找了六七十年前的旧档出来查看过,便是为了能够更加有效应对。
  可是天子既然这么说了,王珪也不敢争辩。提前个一两年就提前好了,没必要在皇嗣的事情上与天子顶着来。嗣统之事,即便再不起眼也是不得了的大事,逆了天子的心意,那么想坐稳政事堂第一把交椅,只能是做梦了。
  “臣遵旨。”王珪低头躬身,不带一点犹豫。
  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在东府之中两进两出,如今黯然退隐金陵,而他王珪从熙宁四年进了政事堂后,就一直没有离开的缘故。
  赵顼看着王珪并不反对,点了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资善堂也该重开了。”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五)
  “要王介甫管殷墟?”
  “给均国公封王?!”
  当王珪从崇政殿中带着天子的诏命回来,不论是蔡确还是韩缜,都大惊失色地异口同声发问。
  不仅是因为天子想要将已经退隐的王安石从金陵拉出来,更重要的是天子另外还想要给均国公赵佣晋封王爵。
  “官家怎么这么急,是不是均国公有什么不适?!”
  蔡确尽可能地想维持宰辅重臣的沉稳,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变了腔调。
  王安石远在金陵,暂时放一放再说,反正心急上火的应该是韩冈,还有外面那一干老臣。但均国公赵佣就不同了,突然提前封王,肯定是有哪里出问题了。
  世间就有所谓的冲喜之法。皇帝这般心急,谁知道是不是这目下唯一的皇嗣又生了重病。就在夏天的时候,宫中和朝中可是为了皇子的病情,很是乱了一阵。
  万一这一回病情更加严重,乃至于有什么不幸,继承皇嗣的可就是那位二大王了。
  韩缜没有跟着追问,但也很是紧张地盯着王珪,纵然是世家子弟,哪一位做皇帝,对他的影响远小于蔡确,但这一份关切,终究是的免不了的。
  不仅是两位参知政事,就是厅中的十几名官吏,也都屏住了呼吸。
  “天子有意重开资善堂。”王珪稳当当地坐着,答非所问。
  蔡确和韩缜闻言,一下都放松了下来。
  两人能够身居高位,自然有足够的头脑来领会王珪的话中之意和皇帝做出这两项决定的用心。
  “原来如此。”
  “侍讲资善堂的人选倒是要好生挑选了。”
  蔡确和韩缜各自点头说着。
  天子一心袒护新学,彻头彻尾地要贯彻一道德的初衷。不过为了补偿韩冈,所以让他成为东宫官,直接与下一代的皇帝打交道,当然,更有让韩冈保护皇嗣安康的用意在。
  虽然能够理解皇帝的打算,但蔡确和韩缜都明白,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落幕。毕竟天子动作太大了一点,而且对于普通的官员来说,要完全明了天子的用心,他们所了解的情报和信息还是太少了一些。
  天子的吩咐,只要崇政殿中传扬出来,就算还没有转化成正式的诏令,也肯定能在京城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不论是调动王安石去负责殷墟发掘,还是封均国公赵佣为郡王,任何一事都能让朝野内外瞬息间就变得动荡不安。而两件事所代表的意义,之后的影响和后果,都是让人担心不已。
  均国公的事可以放心一点,但天子意欲让王安石重新出山的一桩事,又重新压在蔡确的心头。
  蔡确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胸口依然憋得厉害。
  别的不说,先看看王安石的分量有多重?在西夏灭亡,变法功效显而易见的现在,他一个人抵得过所有的元老重臣。
  天子就是因为王安石的权柄和声望是在太重了,早早地就将他打发了出去,省得在军国之事上受其掣肘。
  蔡确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能够上位。在熙宁四年的时候,在开封府中连个推官的位置都坐不上,五年的时候也不过一个新进的御史,但如今已经是东府中仅次于王珪的第二号人物,这晋升之速,也只比吕惠卿稍差一点,韩冈等人都得瞠乎其后。
  说好听点是厚积薄发,在外任官十几年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是因为自己顺了天子的心,才有了这一番的境遇。
  王安石眼下是负责殷墟,但之后呢,谁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卷土重来?王安石今年刚过花甲,对于一名为天子治理国家的宰相而言,这个年纪可以说是正当年,远远不到该退场的时候。
  天子的两条诏命——如果将重开资善堂一并给算进来,那就是三条——就其本心而言,乃是针对目下的道统之争罢了,但对于蔡确来说,王安石重新出山的意义,却比什么都要重要。
  他看了眼韩缜,又瞥了一下王珪,蔡确知道,天子打算请动王安石重新出山,这一条消息必然能牵扯不知多少人的心,能够让消息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
  太常寺也在皇城之中,政事堂中的消息传到太常寺,只用了半个时辰而已。
  判光禄寺的苏颂,每天都是到太常寺这边来报到。相对于几乎没有实际工作的光禄寺,《本草纲目》才是重中之重。苏颂本打算将今天要将之前的有关禾本科的几个条目着重修改一下,但被这一桩消息给打乱了计划,进度却是慢得可以。
  一个积年的老吏在苏颂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消息禀报,但苏颂依然能够维持住脸上的微笑。
  “玉昆,这一回天子可算是苦心积虑了。”挥手让人退下去后,他冲着一脸事不关己的韩冈说道。
  只要听到天子有意重启资善堂这一句,前面两条让人惊疑不定的新闻,便能够勾连联系起来。
  皇帝的心思终究是还是在新学和皇嗣上,通过对皇子晋爵的安排,以及殷墟发掘的主持人选的安排,极其清晰明了地表达了心意。
  “资善堂?”韩冈摇摇头,“还的确是出人意料。”
  资善堂是皇子读书的地方,天子赵顼登基前,和他的两个兄弟就在资善堂中读书。在这之前,真宗也为仁宗开过资善堂。
  不过英宗不是仁宗的亲儿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被确立为嗣君,似乎就没有进过资善堂——韩冈不是很确定。对于朝廷故事,由于资历和家世的欠缺,韩冈在这方面算是一块短板。
  他又说道,“但以均国公的年纪,未免太早了一点,揠苗助长可是不好。”
  也许在皇帝眼中,这还真是妥协了。对一心想要用殷墟撼动新学地位的韩冈,先打了一个巴掌,然后不得不给颗甜枣来安抚。同时,给韩冈一个潜邸重臣的好处,就像挂在驴子前面的一束草,也可以让他考虑着日后在新朝秉政,眼下就少一点折腾。只是就一般的情况来说,以当今天子的年纪,这应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了:除了英宗之外,之前列位的大宋天子,都是活到了五十以后——尽管没有一个过花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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