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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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这一场暴雨已经确认成为灾害,他就开始与开封府联系。两个衙门相互配合,在受灾各县中,为无家可归的灾民设立安置营地,暴雨方才结束,物资和人员便已经全都准备完成。光是为了防止伤寒、痢疾等疫症传播,而用来给灾民烧煮熟水的石炭,就划拨了两万石之多。
  检查过派去开封府各县防治疾疫传回来的消息,绝大部分的灾民都已经返回家园,仍都留在营地的已是为数寥寥。韩冈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一场洪灾及后续的问题,当是平安度过了。
  不过在安置灾民的过程中,还是有不少问题需要改正。开封府当地衙门的问题,韩冈不便插手,甚是多说几句都不方便。但属于厚生司的问题,韩冈却不能置之不理。
  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员不足。开封府各县的灾民防疫工作,都是依靠从京城中派出去的医工,县中的人力没有用起来,药材储备也不足。这一次是因为靠着京城近,所以才表现得很完美,但如果换做是外路的州县,厚生司就鞭长莫及了。
  幸而厚生司辖下有着遍布天下州县的保赤局,让保赤局中的人员专司种痘,其实很是浪费人力。里面的医疗资源,韩冈没打算放过,至少要加快培养他们应对灾疫的能力。还有在各县悬壶的医生们,也应该纳入厚生司的管辖范围,以便在灾害时能派上用场。
  不过这件事,不是一时一日之功,而且还要经过赵顼和政事堂那一关,还是准备充分一点比较好,省得给人挑出错来。现在想找自己麻烦可不是一个两个,韩冈听到的类似风声可是充斥于耳,连日不绝,似乎真的成了众矢之的了。
  “玉昆。”
  韩冈正在考虑该怎么准备给天子和政事堂的札子,吴衍在外通报后走了进来。
  见是吴衍,韩冈站起来相迎,见吴衍脸色不对,问道:“出了何事?”
  “诏命……”吴衍说话的时候有几分迟疑,“……禁私藏千里镜的诏命发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韩冈轻笑了起来,“终于还是出来了。”
  “玉昆,没关系吗?”吴衍微皱着眉,为韩冈担心着。
  “当然不是……不过有关系也没办法啊。”韩冈状似无奈地摇着头。
  虽然韩冈对这份诏命并不是很在意,但家里的望远镜,过几天还是得上交过去。
  千里镜很是贵重,最普通的型号市价都要三十余贯。这是开封府地界中三五亩上等良田的价格,或是城外一间不临正街的两层小楼的价格。
  同样数目的成本,能换来两套精锻板甲,五具神臂弓,六柄半斩马刀,或是一匹上等战马——由于西夏覆灭,官军夺取了西夏的半壁江山,战马的价格也降低了许多,原本最贵的时候,肩高四尺六寸顶格的战马,其收购价能有百贯之多,而现在就只有三分之一。
  不过对于京城中的富户豪门来说,就是一两百贯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拥有千里镜的为数甚多。民间私藏的千里镜上缴官府,只是在京城中,怕不有会近千具,这些也可算是真金白银了。说起来,这一封诏命还真是过分了。
  处理了今天的公务,将剩下的事务交托给吴衍,韩冈照例赶去太常寺。
  太常寺中的属僚们在面对韩冈这位主官时恭谨如初,远远地就开始行礼,但当韩冈经过之后,背后似乎就能感觉到手下官吏们投来的好奇视线。
  朝廷要禁绝私家拥有千里镜,天子还没有正式下达诏令,但这件事已经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太常寺是个清闲的衙门,可越是这样的衙门,似乎对传播小道消息,好像就越发的严厉起来。
  尽管千里镜不是韩冈发明,也没有遭到朝廷废弃。但从天子先是让《字说》上了经筵,又将开始将千里镜归入禁兵器的行列,朝堂中只要消息稍稍灵通的官员,就知道天子这是对韩冈借编纂《本草纲目》之机与新学相争表示不满。
  而今天诏书终于颁布,多少天来的猜测被确认,这样一来,韩冈的立场也越发的微妙起来。跟随着他一起编修药典的助手们,当然也会受到同样的影响。
  太常寺中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成了天子警告的对象,《本草纲目》编修局中的气氛就大变样了。韩冈走进编修局小院后,便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感觉,比之无所事事的太常寺,都还要阴沉上几分。
  而且当韩冈检查今天,便发现比起昨天的进度来,今天的工作没与半点进展。不过前些天当千里镜可能被禁开始,编修局中的效率就已经是一日慢过一日,到了今天这一步,于韩冈来说,却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韩冈的助手林亿和高保衡在旁陪着小心,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韩冈的反应,深怕韩冈会就此突然发作,一旦真的变成了这样的局面,谁都没有自信能拦住韩冈。
  但出乎意料的。韩冈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对变得效率低下的《本草纲目》编修局完全没有什么反应。进了屋后,就坐下来,照常继续昨日未竟的工作。
  “玉昆,你倒是严子陵稳坐钓鱼台。”听到韩冈的消息,早一步来到局中的苏颂,便直接走了过来串门。
  韩冈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迎接苏颂,笑道:“看起来像这样吗?”
  “怎么不像?如此沉稳,世间可是少有得很。”苏颂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国子监中现在都是一片批驳气学的声音。玉昆,风向变了。”
第一十九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下)
  在经学上,苏颂并不是完全认同张载和韩冈的观点,不过在自然之道上,他却是站在韩冈的一边。看到如今天子将气学视为敌寇,苏颂不能不为依然坚持在《本草纲目》中与新学争战的韩冈担心。
  “子容兄多虑了,韩冈本也没打算逆风行船,过往行事,也多是借势顺水推舟。不过子容兄,如今风势当真是一封诏令就能扭转过来的吗?”
  “玉昆何出此言?”
  “听说南京【商丘】那边已经有人开始设私窑造玻璃了,能磨制镜片的透明玻璃日后将会越来越廉价。”韩冈笑了一下,会挖墙脚的不独他一家,毕竟这个市场并不小,“市面上也有了专卖眼镜的店铺,会磨镜片的匠人也将越来越多。天子总不能不让人戴眼镜吧?”
  这分明是硬挺着不肯服输,苏颂叹了一口气,却听韩冈继续说下去。
  “何况还有放大镜,显微镜,都不可能一并禁绝,这些镜片,只要形状一样,与千里镜的镜片有几人能区分得开的?试问朝廷又能用什么手段将千里镜给禁掉?制作千里镜的成本不会超过五贯——这是从军器监中传出来的——而等到禁千里镜的诏令正式推行,外面的市价少说也会涨到五十贯,至少十倍的利润,由不得人不心动。”
  “玉昆,商人好利,但钱再多也比不上性命珍贵。”苏颂警告道:“千里镜虽被归入禁兵器,但私藏千里镜,多会一并犯下私习天文的禁令。如今朝廷喜酷吏,到时候拥有千里镜可就是两条罪名一起算进来了。”
  “听子容兄这么一说,倒是让人想起了汉先主和简雍论私酿的事了。”韩冈忽而笑了起来。
  刘备据蜀后,有一年蜀中发生旱灾。刘备恐粮食不足,便下诏禁私酿。当诏令下达后,下面的执行也极为严格,甚至打算将拥有酿酒器具的人家也一并处罚。简雍和刘备一起出游,看到一男一女一起走路,便对刘备道:“这两个人意欲行,淫,为什么不速擒之,依律法办?”刘备疑惑地问道:“卿何以知之?”简雍道:“他们身上都有奸淫的工具!与有酿具者相同。”
  被搜集进《太平广记》中的这个故事,不必韩冈多解说,大多数士大夫纵使记不得《简雍传》中的细节,也一样耳熟能详。
  韩冈的笑声中有浓重的讽刺味道:“只要有眼睛,抬起头来便能观星,禁得了千里镜,难道还能连眼睛也一并禁了不成?”
  听出韩冈的言辞中似有怨怼,苏颂的脸色都变了,急声道:“玉昆,你只记得先主和简雍,怎么却不记得先主与张裕?!”
  刘备入蜀后,以旧恨欲杀张裕。诸葛亮问刘备张裕究竟犯了何罪,并称张裕人才难得。刘备的回答很妙,让诸葛亮无言以对。
  “‘芝兰当门,不得不锄。’想想张裕是怎么死的?玉昆你想做张裕不成?!”苏颂一时间声色俱厉。只是看着韩冈的神色,口气又软了下来,“人亦是,物亦是,道亦如此。天子若无意主张气学,玉昆你暂且放一放又有何妨?!”
  能说出这番话,苏颂算是掏心挖肺了。韩冈起身,端端正正地向苏颂行了一礼:“多谢子容兄之言,韩冈理会得。”他苦笑一声,“为千里镜叫屈的话也只在这里说,日后自能见分晓的事,韩冈也没打算上书诤谏。不过在气学,是绝对不能让的。”
  对于韩冈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苏颂有三分无奈,但也有五六分欣赏。说起来,当年他做中书舍人的时候,也是不当让时,绝对不让。硬是不肯给天子草诏,与其他两位中书舍人,号为“三舍人”,最后贬官出外。
  苏颂也不再劝了,转开话题:“洛阳的大程小程,听说最近有新书出来了。”
  “新书以《易传》为名。”韩冈一直都在关注洛阳,收到消息,自是比苏颂要早,“很早就开始写了,只是最近才出来……也是赶着近来的风气,要争一争道统。”
  “《易经》源出三圣,如果不论后人伪作的可能——其实也就欧阳永叔说《周易》中有几篇为后人伪作——算得上是诸经中最早问世的几本之一。只比《尚书》迟上了那么一点。圣人之学,其根本便在这一部书中。”苏颂顾视韩冈,摇头轻笑,“二程作《易传》,这也是一般地要从根源做文章了。”
  王安石作《字说》,这是从一字一词的训诂释义上下功夫,由此来抢占儒门经典的注疏权,加强之前《三经新义》的根基。就像后世一级级升上去的教育制度,小学是中学、大学的前提和基础;此时的小学,也同样是一切经学的基础。而程颢程颐如今以《易传》传世,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
  二程的《易传》,韩冈的自然之论,王安石的《字说》,都是从基础中来,将根本攥住。一旦事成,道统便在手中。而三家所选择的着眼点不同,便是体现了三家学派根本性的差异所在。
  不仅仅是这三家学派,其他学派治学,无不是用上提纲挈领的做法。
  前代诸儒,孙复著《易说》、石介授徒以《尚书》、胡瑗有《洪范口义》、《论语说》;欧阳修则是通观诸经,乃至考订其真伪。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崇法《春秋》,在春秋三传上下的功夫极深。
  此乃当时的天下局势,西北二虏猖獗而中国衰弱,必须在尊王攘夷四个字上下功夫,以振奋人心,除了《春秋》,别无他选。同时在唐时所定下的《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经中,以《春秋》一经最易着手,毕竟孔颖达所编纂的《五经正义》,只有《春秋左传正义》,《谷梁》、《公羊》两传说得就少了,这就给了宋儒上下其手的空间,宋儒颠覆汉唐经学亦自此而始。当时的纲领,便在《春秋》之上。
  《春秋》是鲁史,到了如今,三苏父子重史论,司马光重史学,其实可算是《春秋》一脉。而邵雍、周敦颐,一个钻研象数之《易》,另一个讲得是太极图,皆属易学一脉。都是有源流的。
  韩冈要争道统,当然对开国以来的儒门变迁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那些有所成就的大儒,他们治学的根基在何处,韩冈清楚,他们自己更清楚的。如今新学、程门一争道统,没有人会知道该在哪里做文章。
  天子压制气学,说实话,韩冈的心里可是憋着一口气。虽说在情面上对岳父王安石有些过不去,不过这一场道统之战,韩冈可是半点都不准备退让,也退让不得。
  检视着桌上做样品的药材,韩冈的眼神愈发的冷冽,“家岳《字说》成书之时,曾经将初稿寄送给我。不过看了之后,便回了一句‘刻舟求剑’。如今洛阳的《易传》,在在下看来,也是一般的‘刻舟求剑’。”
  “此话何解?”苏颂问道。
  “要治《易经》,首先得明其源流。”韩冈解释道:“虽说《周易》源出三圣,但在《周易》之前,有《连山》,有《归藏》,可不光是拿着《周易》解说一下就算了事的。”
  “《连山》、《归藏》不早就失传了吗?唐时虽有此书,但那已经考订过是伪作了。”
  “那两部的确是失传了,但三部《易经》,时间有先后,《周易》出世时便有所依照,要解释《周易》,先将与《连山》和《归藏》的关系解说明白。”
  赵顼有什么样的算计,那是他的事。但韩冈并不打算做个惟上是从、亦步亦趋的臣子。不跟皇帝拧着来,那还配叫士大夫吗?
  韩冈费尽心思,给自己加上一层药王弟子的光环,求名只是一部分——不打算学王安石养望三十年的韩冈只能设法去走捷径——但另一部分,便是让赵顼投鼠忌器。
  因为皇嗣不振的关系,赵顼是决然不敢与自己撕破脸皮的。比起能不能有儿子继承帝位,“国是”也好,“一道德”的目标也好,在赵顼眼中都是要放在一边。自家辛辛苦苦为国为民,最后让弟弟或是侄儿坐在皇位上享受,赵顼可能会甘心吗?就是在后世,也没多少人愿意牺牲自家的子女,将遗产留给兄弟,何况是在这个极端重视血脉和香火传承的时代?
  只要他韩冈不去犯十恶不赦的重罪,有什么问题赵顼都得忍下来。何况韩冈准备做的事,直接针对的目标,还是在新学和程门上,赵顼最多也只是附带而已。
  将药材和草稿整整齐齐地放好收起,桌上就只剩下二程的《易传》和王安石的《字说》,这就是他如今要对阵的目标。
  虽然赵顼一直拉偏架,但韩冈也不觉得他还能有多少办法。韩冈手上的底牌,不是赵顼等人能算计得到的,准备也做好了,一切比预计得还要顺利。
  该下棋的时候,他会安安分分地下棋,但必要的时候,掀棋盘也是一个选择。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一)
  “总算是清净了。”
  张商英拿着一柄高丽折扇,在掌心轻轻打着拍子。一名教坊司中第一流的歌伎在厢房中婉转而唱,动人的歌声从半开的窗户中传出楼外,而前些日子的嘈杂喧闹,终于不再出现了。
  前段时间,一个十三间楼,一个清风楼,是那些喜好格物的衙内们聚在一起谈论天地自然的地方。甚至有人模仿了诗社的形式而结社共论天地自然。这些人互相都不服,每每争论起来,都让酒楼中的其他客人不胜其扰。几次上门,张商英都被隔壁的声音聒噪得食不知味,今天终于是能安静下来了。
  “在正道上走不通,只能走旁门。但旁门左道毕竟不是正途,一旦天降雷霆,根本就避不过。”
  禁令一下,两间酒楼中不见前些日子高谈阔论的衙内们。不仅没人谈论千里镜和天文星象,就连显微镜也一并没了人来谈论。
  蔡京与张商英对坐,蔡卞打横相陪。蔡卞难得有一次与人共饮,张商英兴致高昂,拉着蔡京和蔡卞两兄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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