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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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王厚声音高了一点,瞎药突然停步,回头瞥了一眼过来,眼中带着冷意。
  瞎药的眼神狼一般的桀骜不驯,还有着几分阴毒,王厚看得很不舒服,冷冷地哼了一声,韩冈则微笑着平视了回去。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事。韩冈前生曾经待过很短一段时间的某家公司,当时他所联络的某位客户的一个下属,也是有着如狼一样桀骜不驯的一对眸子。
  韩冈的性子其实说起来也是一样桀骜,但他知道如何掩藏,而不似那个还没学会掩盖心思的蠢货。那人据说不久之后便莫名其妙地被一辆无牌大卡碾成了两段……野心大点没什么,可别写在脸上,哪家老大也容不下这样的小弟。
  瞎药已经走远,韩冈却还在回想着他的眼神,俞龙珂恐怕也不喜欢看到瞎药这个兄弟,难怪大过年的把他踢出来送礼,“看起来瞎药不似会甘居人下的样子……”
  “不甘居人下?”王厚怔了一下,突然阴笑起来,“他上面就只有俞龙珂了吧?不如我们就推他一把,让他跟俞龙珂争上一争。”
  “对付一个小小的蕃部,还要用计?大军压境,容不得他有二心。如果不肯降伏,随手杀就杀了,用计……太抬举他了!”韩冈摇头。
  如果目标仅是青唐部,挑动内乱那没问题。但现在的目标是整个河湟地区的蕃部,要收服人心,就决不能用些阴谋诡计对付青唐部。要对付俞龙珂,只有两个策略,一个是赐予高官厚禄来千金市骨,一个则是连根拔起、彻底铲除,用雷霆手段来震慑四周蕃人。
  从感情上说,韩冈其实对蕃人持有强硬态度的向宝比较认同。不过他拥有的理性告诉他,在汉人远少于蕃人的河湟地区,只能以招抚为主,否则就是把吐蕃诸部推往西夏一方——秦州汉人才是十多万丁口,而单是古渭州的蕃人就能与秦州相当,而古渭以西,蕃人数量更是古渭的数倍乃至十倍——但单独对上一个部族,却有杀鸡儆猴和曲意安抚两个选择。
  在王韶与韩冈商议过的计划中,镇服古渭应是河湟拓边的预演。诸多的蕃族,混乱的内部,再有便是外部势力的插手,古渭面临的局势,与河湟地区一模一样。使得古渭寨相当于一个具体而微的河湟地区。
  通过在古渭的试行,一系列纸面上的措施、策略可以得到现实的验证,有问题的地方能及时修改,而得到确认的手段便可在拓边河湟时加以推广。更重要的是,能够藉此锻炼出在拓边河湟的行动中,派得上用场的人才。
  自太宗之后,大宋再无开疆拓土之举,反而连连失地。拓边河湟,在本朝并无前例可循。可以信用的部下,几乎都如韩冈一样,并无实绩可言;秦州的军队,守土有方,而进取不足。而王韶自己,其实也是纸上谈兵,从来没有真正处理过实际军务。如果能通过在古渭的预演,锤炼出一支精干的队伍,王韶当然求之不得。
  征服河湟的计划,大体是上就是通过消灭木征,夺取河州,来慑服以董毡为首的吐蕃蕃部。收服古渭诸部也是大同小异,古渭寨已经立定根基,相当于夺取了河州,再拿两个不顺从的蕃部下刀,便可趁势威服青唐,利用他们去压制古渭的其他蕃部……
  “就是纳芝临占部人丁太少,不然就能通过支援他们来压制古渭诸多蕃部了。”韩冈不无遗憾地说着,他并不喜欢青唐部,如果纳芝临占部与青唐部实力接近,他肯定会提议拉拢前者,而消灭后者。
  王厚点着头,他与韩冈有着同样的看法:“毕竟是汉家苗裔,好歹也比青唐部的蕃人要亲近一点。”
  河湟蕃部其实并不全都是血脉纯正的吐蕃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唐时陷蕃汉人的子孙。唐朝对吐蕃的战事,自高宗朝起,便多有一战覆没十余万的惨败。薛仁贵惨败大非川,李敬玄、刘审礼败于西海【青海湖】,一次十一万,一次十八万,都是如同字面意义上的全军覆没,兵败被俘的将士数以万计。
  而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势力中衰,吐蕃乘势扩张。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与中原的联络被切断,河西走廊上的诸多州县皆尽沦陷于吐蕃之手,吐蕃大军甚至能在长安城三进三出,被因此而掳走的,还有世代居住在河西州县里的,数十万计的汉人也多半成为吐蕃的奴隶。
  普通的汉家百姓,被吐蕃人“穴肩骨,贯以皮索”,成了逐水草、牧羊马的奴隶;而稍通文墨的士人,则在手臂处被刺上“天子家臣”的字样,被吐蕃赞普录为家奴。
  三百余年的时间里,华夏贵胄渐次沦为胡虏。如今吐蕃部族中有许多原本是汉家苗裔。尤其是河湟青唐,也就是王韶的目标地区,很大一部分都是原本的汉人世家转化而成的吐蕃部落。
  纳芝临占部,又称张家族,族酋皆为张姓。秦州有安家族,大马家,小马家;古渭有张家族,丁家族,再远点的,还有邢家、周家、章家等部落。其起源都是一个个吐蕃化的汉人世家。
  这些有着汉人血统的部落,其首领酋长“例会汉言,多识文字”,而且由于势力不强,屡屡遭受正牌吐蕃蕃部欺压的缘故,往往亲附于宋室。在王韶的拓边计划中,他们都是能成为有用助力的部族。
  衙门外突然一片喧闹,像是在吵架的样子,打断了韩冈的思路。李信过去一阵打听,回来后道:“是硕托部和隆博部的在外面闹起来了……”
  “硕托部和隆博部?”王厚对蕃部的了解,让韩冈叹为观止,这些日子所看过的资料里都没提到名字的小部族,王厚竟然一口就能报得出:“那两家是世仇,部领已经近着渭源了。因为争夺草场和水源,断断续续打了有几十年,这两年刚刚消停了一点……”
  “杀人了!杀人了!”外面突然乱声大噪,打断了王厚的介绍,上百个嗓门一起在高喊。
  “什么?杀人了?”王舜臣一下兴奋起来,“那一定要去看看……”
  王舜臣刚刚跑过去,一队卫兵也慌慌张张地赶了出去。一个小吏急匆匆地冲进官厅内,很快刘昌祚便板着脸大步走了出来。他步履如飞,几步走到门外。转眼之间,围墙的另一边,便是一片寂静。
  王韶也慢慢地踱出来了,阴沉了好几天的脸色却有了多云转晴的迹象。两个小蕃部在古渭寨中闹出了人命,刘昌祚肯定要落个管束不当的罪名。而与蕃部有关的事务都是王韶的分内事,这一次正是他插手古渭的良机。
  看着韩冈迎上来,王韶不禁欣慰的笑起。若不是这位年轻人的谋划,让他到古渭来过年,也把握不到这个幸运的机会——区区一条蕃人性命,多半就会被刘昌祚所掩盖。
  等到硕托部和隆博部因此而重起纷争,连最基本的蕃人情报都无法掌握的蕃部提举,便会成为关西官场上的笑柄,也会承受天子和王安石的不满。李师中、向宝之辈当然更会趁机攻击于他,以便夺回对蕃部事务的管辖之权——如果让他们成功,渭源便会筑城,熙河照样开拓,只是这一切的功劳就不再姓王,而是李师中和向宝的了。
  真得多谢韩冈,王韶心里想着,不枉他向朝中递上荐章。声音带着笑意:“两部争斗,殴伤人命,不是件小事。且去看看刘子京是怎么处置的……”
第三十三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上)
  已是熙宁三年正月初八。
  厢房中,一灯如豆。韩云娘趴在桌前,小巧的下巴压在手臂上,呆呆地发着怔。
  “三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她侧着头,灯火映红了小脸,一根一根的扳起手指算着。三哥哥是腊月二十二被拉去的古渭。当时娘娘还抱怨说“皇帝不差饿兵,打仗不赶年节。就是西贼也要过年,都快年底了,还要拖着人往外跑。”
  而三哥哥那时就说,肯定能赶在除夕前回来。可如今除夕过了,年节过了,都已经是正月初八了,早早就该回来的三哥哥却始终不见踪影。
  “大骗子!”
  韩云娘百无聊赖地在桌面上划着手指。老旧的方桌上,每一道痕、每一条沟,都数了一遍再一遍。今天该做的针线活都摊在一边,好久都没动过。明天说不定又要挨娘娘骂了,但小丫头总提不起精神来做事。
  烧干了灯油的火头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终于熄灭了,房中顿时陷入黑暗之中,一股浓浓的油烟味散了开来。
  小丫头仍没精打采地靠在桌前,既不想起来给灯添上油,也不想就此去睡觉,就这么软绵绵地趴在桌面上,手指一圈圈地划着。
  远远地传来一声狗叫,划破长夜中的寂静。很快,全村的看门狗都狂吠了起来。连刚刚抱来,养在院外的一条刚断奶的小黑狗也跟着一起尖叫着。
  小丫头这下终于坐直了身子。是狼进村了?还是来了大虫?
  下龙湾近着秦岭,围着村的篱笆又不算结实。野兽夜中入村都是常事,每个月都有个两三次。不过很少能造成什么损失,往往都会被村中各家各户养的看门狗给吠走。
  韩云娘推开厢房的门,而韩千六和韩阿李也披着衣服从正屋中走了出来。三人互相看看,韩千六便上前去查看大门是否拴好。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逐渐压倒了狗群的吠声,在门前戛然而止。
  “是三哥哥!”小丫头惊喜地叫了起来。
  韩冈和李信在家门口翻身下马,一条模模糊糊的黑色暗影便窜到了脚边,两眼绿油油地泛着光,一阵乱吠。韩冈猛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却是条通体黑毛的小狗,难怪在夜中看不清楚。
  正月初三,韩冈随着王韶自古渭寨踏雪而归。用了五天时间,方回抵秦州。他们午后便抵达州城,送了王韶回府。韩冈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早点赶回来,向家里报个平安。过年不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和小丫头,他心里也觉得有所亏欠。
  从秦州城往下龙湾来,若是春夏秋三季,入夜时河上的渡船早已停摆,往往过了申时以后便回不来了。幸好现下是寒冬,朔风凛冽,藉水上的冰层早冻透了底,骑着马踏冰而过,也用不着渡船。
  在路上奔波劳累了多日,韩冈的骨头都要散架,不过他还年轻,又早从病中恢复了元气,身体上并没有大碍。只是他倒是没想到,好不容易回了家,先出来出来迎接自己的,竟然是这么一条小黑狗。才半个月工夫,不意连墙上的狗洞都挖好了。
  细碎的木底靴踏地声从院中响到门口,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月色下,久违的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出现在韩冈眼前。只是一与他对上眼,韩云娘脸上的欣喜之色立刻就褪去了,嘟起小嘴,刷地扭过头去。
  韩冈看得一笑,小丫头也会闹别扭了。
  “三哥儿!”
  韩阿李和韩千六也跟了出来,围着韩冈和李信,三人又惊又喜。此时不是后世,隔着几十里,便是消息难通。韩冈一去古渭,深入蕃部之中,拖过了预定的回程时间,家里谁不担心?
  “爹,娘,孩儿回来了……”韩冈对着父母就要照规矩跪下行礼。
  “跪什么跪!读书都读呆了!”看着儿子、侄子的唇边、头发还有衣物上都凝着一层薄霜,韩阿李心疼得要命,拉起韩冈连声催促着:“快进屋!赶快进屋去!”
  老娘发话,韩冈和李信依命牵着马走进自家院中。小黑狗追在两人的脚边,一路叫了进来。韩冈弯下腰,捏着后颈上的皮,把直冲着自己乱叫的小黑狗揪了起来。小黑狗大概只有一两个月大,被韩冈两根手指拎着,呜呜的不敢再高声,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
  韩冈的家里两年前本养了一条看门狗,早前赶回家中为两位兄长奔丧的时候还看到过。但等韩冈病好后便没再瞧见。不过这也不是不能理解,韩冈病得时候家里穷得人都养不活,更别提狗了。现在家里境况好了,也该养上一两条来看家护院。
  韩冈问着:“这玩意儿哪儿来的?”
  韩千六道:“你刘叔家的来福刚生的,前几天来拜年的时候送过来。还没起名字,三哥儿你给想个口彩好的。”
  “狗名字要什么口彩?”韩冈信口道:“现在叫小黑,以后叫大黑。”
  “这叫什么名字?”
  “小黑狗,又不是小白狼?不叫小黑叫什么?旺财、来福之类的太俗了,我也不喜欢。”韩冈笑道,把刚刚有了名字的小黑狗放在地上,它刺溜一下便钻到了院子中的磨盘后,又探出头来冲着韩冈龇牙咧嘴地叫唤。
  “别说那么多了,快点进屋暖和暖和。”
  韩冈和李信身上都是裹紧披风,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可脸色仍在夜风中冻得发青,韩阿李一个劲地催着两人赶快进屋去,而韩冈则是先从石磨上挖起一捧雪,用力搓着冻得有些发僵的脸颊和双手。
  冬天最忌讳的就是冻伤。若是耳朵像王厚那样得了冻疮后发脓流水,第二年基本上就会再复发,一年一年都不会间断,而贸贸然从冷地里走进暖和的地方,肯定会生疮。李信也学着韩冈的样儿,两人用雪直搓得脸上手上的皮肤滚热发烫,才跨过门槛走进温暖的屋内。
  掀开帘子一进门,一股暖意顿时传遍了全身,韩冈舒服地叹了口气。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温度计,他只估计着这几日的气温应该是在零下十度上下,虽说比起腊月初一阵寒流后的天寒地冻要好上许多,可这个温度下在野地里跑上三天,也是件很要命的事。
  不知是不是没有工业革命的缘故,还是自然气候演变的因素,北宋的气温比千年之后要冷得多,据说广州冬天都会下雪;有些年份的冬天,太湖上都能行人。在秦州城中,逢着冬天,路边倒毙的尸体并不鲜见,往往一场寒流之后,城北的化人场就能连续两三天生意兴隆。韩冈也是靠着预防措施得力,才没有生了冻疮。
  吩咐了韩云娘去厨房烧热汤为韩冈、李信驱寒,韩阿李把火盆拨旺,招呼着两人快点坐下来烤火。
  韩千六也在火盆边坐下:“三哥儿,不是说除夕前就能回来吗?怎么拖到今天,俺去城里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倒没什么大事!就是被雪阻着回不来。隔了两百多里几重山,古渭的雪比秦州大多了。在古渭,腊月底的那场雪下了都有一尺多厚,等回来时过了伏羌城,马才能放开蹄子跑。”
  韩冈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当真大一点的事也没有。但实际上,古渭的事情已经不能算小了。虽然当日隆博和硕托两部在古渭寨中的纷争,被刘昌祚强行镇压下去。不过连刘昌祚都没想到,在古渭寨被杀的竟然是隆博部族长的三子。隆博部的族长死了一个心爱的儿子,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而硕托部身后则站着河州木征,势力更强,木征的弟弟董裕还娶了硕托部的女儿,如果真的打起来,自不会作壁上观。
  两部有着几十载的积年旧怨,大打出手那是不消说的。王韶已经命刘昌祚详加查探,戴罪立功。事发的当天,又发了急脚递,不顾艰险地送信回秦州,名正言顺地请李师中整顿兵马。一旦两部纷争,便可趁机出兵,着手打击木征在古渭和渭源一带的影响力。
  王韶此次借机主动出招,使得李师中再一次陷入两难境地。一旦两部厮杀起来,动手还是不动手,便成了困扰秦凤经略使的新问题。
  而且身在古渭却让两个蕃部在古渭寨中厮杀起来的这件事,对王韶来说虽也是个过错,但如果李师中真要追究起来,身为寨主的刘昌祚却要首当其冲,王韶身上摊不到多少罪名。到那时候,届时秦凤军中排位前十的西路都巡检,免不了也要给逼到王韶这边来了。追究还是不追究,对李师中来说,又是个问题。
  王韶是幸运的,在另一段历史里,他会因为没有及时发现隆博、硕托二部间的战事,而被李师中和向宝领头群起而攻,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帮助王韶避免了落入如此窘境的功臣,并不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劳。他此时已经和表哥李信一起坐在融融暖意的屋中,喝着热面汤,有些无奈地听着爹娘的抱怨。
第三十三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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