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2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25/1757

  钱比爹娘重要——至少在高扬和金平眼中如此。他们以及整个行会,为了囤积居奇好在明年大赚一笔,这两个月不但刻意减少了粮食出售的数量,甚至还动用了大半家产来高价收购京畿一带大户手中的存粮。
  今冬的物价大涨,只是他们在利用民心,逼迫朝廷开常平仓平抑粮价。等到断了朝廷所能动用的最后的手段,到了明年的春夏时分,便是粮商们大发横财,为子孙攒下一辈子都赚不到钱财的时候了。只要将赚到的钱分给亲家们一部分,还怕朝廷能查抄到自己的家里去?那时候,王安石肯定要倒台,有什么罪过都可以推到他身上!
  但当雪橇车载粮入京,这个如意盘算登时就要化为泡影。
  “怎么办?!”高扬颓然地问着,坐在交椅上都是有气无力。
  米行有着自己的会所。包括高扬、金平在内,九大行首会聚一堂。此前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仍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王安石、韩冈、薛向,这三人加起来竟然当真在冬天将粮食运到京城中。
  不过大行首金平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心中的隐忧只是放在粮食入京给百姓增加的信心上,“慌什么!还没有入京呢。就算当真入了京,能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多!我就不信,雪橇车还能跟纲船比?!真要有这等运力,早就在天下传开了!……一个冬天最多也不过二三十万石!”
  得金平这个主心骨一说,行首们的脸色便顿时好了许多,如果只是几十万石的数目,他们还真不会放在心上。
  其中一人便道:“就算翻一倍好了,也不过五十万石。朝廷要是想藉此发卖,到时候出来多少我们买多少。”
  高平恶狠狠地狞笑道:“朝廷平抑粮价,必然是六七十文,想办法买下来,日后可是有赚的。”
  一阵附和的笑声中,金平保持着平静:“尽量不要太冒风险,区区几十万石,对京城百万军民那是杯水车薪,转眼就能卖光。到时候,朝廷还是要开仓放粮!”
  ……
  此时王安石正在中书中,与冯京争辩着是否要开常平仓放粮。
  “六路发运司北运的粮纲已经到了南京,还有什么必要开常平仓?!”
  粮商都能收到消息,政事堂中的王安石当然早就收到了。王安石一直都跟薛向有着联系,对于六路发运司的进度了若指掌。只是最近他在最近碓冰船失败后,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强硬态度,使得开常平仓的意见在朝中甚嚣尘上。只是眼下宿州的粮食终于到了南京应天府,而泗州的存粮也顺利的向宿州转移。此事再无法遮掩,王安石的态度才重新变得决绝起来。
  “薛向在奏章中都说,雪橇运粮乃是初行,不知其可否。即便侥幸功成,也绝不会多过纲船的运送,如何能压得下粮价。如今市面百物皆贵,没有一个售价不翻番的。再过半月就是年节,市面上却不见多少置办年货的。只要粮价跌,百货都会下跌,介甫相公,这常平仓是不能不开了,好歹让百姓过个安稳年吧!”
  冯京作为参知政事,当然知道薛向在六路发运司做着什么,而且进度如何。但写给王安石的私信,和六路发运司呈递上来的公文,说的虽然是一件事,但只要词句和语气上稍作更易,给人的理解便截然相反,同时还不能说其中有错。使得冯京绝不看好王安石的坚持能带来什么成果。
  “不能开!现在粮价上涨,根本不是缺粮的缘故,乃是奸商所为。常平仓的储备是为了防备灾荒,不是要给奸商补漏!”
  王安石绝不可能答应,只要他在这里一点头,报请天子后,转眼消息就能传出去。诏令一下,粮价的确会跌。但跌多少却不可能说得清楚,那要看粮商们的态度。
  朝廷不放粮,粮商们有充分的理由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若是常平仓放得少,同样打不下粮价。王安石都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到,常平仓主持粮食平价发卖的官吏,有多少已经与粮商们勾结起来的。从常平仓发卖的粮食,恐怕会有三分之一给运到粮商们的库房中去。只有一口气将常平仓中的储粮卖出大半,那些粮商才有可能顺势将价格降下来,不过他们会拿出多少来卖,就不问可知了。
  “难道就要看着京城百姓在年节时吃着一百三十文一斗的米不成?”
  王安石的倔强,让冯京怒气难遏。不但恨起眼前这位拗相公,同时还把韩冈也一并恨上了,要不是他弄出什么雪橇车,王安石如今哪里还敢孤注一掷?!
  冯京作为参知政事,绝不想看到粮价飞涨的局面,这事关朝堂是否稳定。另外他也要为日后着想。这时候不一抒己见,等到秋后算账,“不作为”三个字就是自己的罪名。王安石下台早成定局,冯京可不想将自己也赔进去。
  “南边的粮食很快就会到京城中,粮价不会再涨,只会下跌。”王安石的坚持依然毫不动摇,“而且明年更加重要,常平仓绝不能轻动!”
  常平仓是除了举起屠刀之外,朝廷手中的最后一个武器。只要常平仓的存粮还在,粮商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囤积居奇。如果明年灾情不减,没有了常平仓的制约,这些一干粮商就能肆意妄为。眼下的不过一百三十文粮价,能飞升到两百文去。
  到时候,只剩一干强硬手段的朝廷,再无其他办法对付奸商。可天子还当真能下手对付自己的族人不成?恐怕也只有任凭朝臣将所有的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只要灾民的怨气有所依归,不动摇到朝廷的稳定,天子当不会介意牺牲一个宰相。
  “既然介甫你坚持己见,冯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开仓放粮的奏章明天我就会呈上去,到时候,还是劳烦相公你跟天子说吧!”冯京说罢,便一甩袖袍怒气冲冲地离开。
  现在的政事堂中,只有王安石还在继续坚持,王珪虽然没有过来跟王安石顶牛,但他也是支持开常平仓。只是因为王安石一人的坚持,以及不断有好消息从六路发运司传来——多少还是靠了皇帝对韩冈发明的信心——使得天子尚无立刻动用常平仓的想法。
  但王安石并不知道,赵顼的意志还能坚持多久。昨日就已经听说曹太皇和高太后找了天子过去询问如今的灾情和外面的物价,其中会说些什么,王安石都能猜想得到。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局面大变。
  幸好运粮的车队已经到了南京,以车队在河道中的速度,两天后就能抵达京城。这个消息传到天子的耳中,应当能让他按捺下两天的性子来。
  只是粮食还没有到京师,王安石还不能就此安下心来。他坚持不开常平仓,却也不会坐视京城百姓忍耐如今的物价过上一个年节。如今他就在盼着已经到了应天府的粮纲能顺利抵京。
  只要有十几二十万石粮食进入京城中,如今浮动的民心肯定能由此安稳下来,而自己也能顺利的去应对明年的灾情。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八)
  东京城外,靠着汴河边上的镇子,其实也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车船脚店,逆旅客舍,各色的商铺鳞次栉比,不啻万家,人来人往并不逊于城内多少。
  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各家各户出来采办年货的高峰,不仅附近的百姓蜂拥而来,就连住在城中的人们,也因为城外的物价便宜而出城来采购。可如今两个月的大旱,带动了物价高涨,没有余钱的人们哪有出来逛街的心思,年节前的气氛半点也无。
  一座原本位于河上虹桥边,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小酒馆,也是生意大落。如今虽然有客人上门,但点都是最便宜的酒菜,用着满腹牢骚充当祝酒辞,弄得酒馆中的气氛阴郁无比。
  “这年月,真真是让人没法儿过了!”一个中年汉子小小地喝了碗中的半口酒,带着酒意哀叹着。
  邻桌的一个瘦瘦的后生咚的放下碗,怒意冲天:“就是王相公弄个幺蛾子的新法,才惹来了如今的大灾。天灾倒也罢了,怎么连常平仓都舍不得开?真要等着粮价高了再卖吗?还让不让人活了!?”
  “阿弥陀佛,天灾人祸。”坐在门边,一个僧人也跟着长叹。光光的头皮泛着青光,短短的发茬有一两分长。
  一直没精打采的掌柜在柜台后抬起头来,问着和尚:“师傅,前几天河西的李家员外不是刚给你捐了三十斤香油吗,你还叹个什么气?”
  “阿弥陀佛。”那僧人双手合十:“和尚不能光喝油,也要吃饭的。”
  中年汉子听了就道:“要是俺也能多喝点香油,饭倒也可以少吃两口了。”
  “可是油也贵了!”掌柜唉声叹气起来,“才两个月的工夫,涨了一倍还带个拐弯。灯都点不起,菜上也放不起油了。下次师傅你来店里,也顺便带点油过来。”
  “难怪这两天菜这么难吃……”中年汉子丢下了筷子,“连酒都没有滋味,到底掺了多少水?!”
  掌柜听着一下急了:“天地良心!俺出来做生意几十年了,从来没在酒菜上克扣过半点……”
  正说着,门前人影一晃,一人突然咕咚一声撞进门来,却是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滚着进来的。
  “这不是李四吗?”中年汉子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滚地葫芦:“怎么慌成这样?是不是要躲你家的婆娘?”
  瘦高的后生也认识来人,带着促狭的笑容道:“四哥放心,等四嫂过来的时候,我们不会说你在这边的,只说你去找东门下的小春红了!”
  “说你娘的胡话呢!”被人拿着自己把柄打趣,李四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河上有车!有马车在汴河上走!”
  先是一瞬间的静场,然后哄堂大笑在小酒馆爆发出来。瘦高的年轻后生捂着肚皮,用力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四哥,你这才叫说胡话!”
  李四急了:“骗你们作甚?几十辆车在冰上跑着呢……”
  “阿弥陀佛。”僧人又是合掌低头,口宣佛号:“车非车,马非马,李施主,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施你娘的主,和尚,我没钱给你骗!”李四又骂了一句,对着店中众人发急道:“这是真的!说谎的死全家!”
  仿佛就是在为李四作证,小酒馆的门外一群人向着汴河的方向跑了过去,隐隐约约还传来“马车”“赶车”什么的。
  中年汉子和瘦高后生对视一眼,就跟着李四从小酒馆中跑了出去,与方才的那群人一起蜂拥上了虹桥。僧人看看一下没了人的小酒馆,则摸摸光头,抓着念珠也跟着出去了。
  这几位都是老主顾,掌柜不怕他们跑了,吩咐了跑堂的小子看店,也便出门看个热闹。他往虹桥上走,心中还有些纳闷:
  汴河不是黄河。车马在冬天踏冰过黄河不奇怪,但马车在有桥的汴河上跑是从来没有过的……还几十辆?汴河上的桥有百十座呢!一辆车能分上两座三座,还别提汴河两边的大堤,比黄河的河堤可要陡多了,马车怎么下去?
  酒馆掌柜挂着疑惑,一路上了虹桥。
  一座木头搭起拱桥弯弯如虹,横跨在宽阔的汴河之上。这就是汴河在东京这一段上最为有名的虹桥。为了跨越汴河,而不影响河中带着帆的船只,汴河上的桥梁都是建成了拱桥的式样,越近东京城,拱桥的式样就越特别。坐船沿着汴河北上,只要看到一桥如虹,就该知道东京城到了。
  宽达数丈的桥面两侧现在挤满了人,河道两边的大堤上,也聚集了一片观众,差不多上千人都在短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起来,低头看着河面上。
  双目一扫,掌柜找到了他的几个客人,从他们那边挤了进去,向下一望,当真就看见一辆马车从桥下掠过,转眼往北去了。很快,就又是一辆过去。
  酒馆掌柜在汴河边开店几十年,见过的马车也多了。但今天在河面上跑的这些马车的形制,他却从来没有见识过。拖着车子的只有三匹马——不,掌柜发现刚刚由过去的一辆,两边拉车的竟是骡子,只有中间是马——而载货的车斗竟然多达五节,如同蜈蚣一般拖在后面。马车车斗都没有轮子,只在下面装了两根狭长的木条。木条在两头翘起,长长的露了出来。
  “这叫什么车?”掌柜身边,瘦高的后生低声的自言自语。
  没人能回答他。
  不时地,还有这样的一列列马车从南边驶过来,一路往富国仓而去。绝大多数都是拖了五节车斗在后面。每一节车斗上米袋高高堆起。这样的车斗载货就算不多,但四五节加起来,至少也有百来石了。
  “这样的一列车怕不有上百石。”中年汉子将掌柜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没看到那一辆。”李四指着正在远去的一列车,“看到没有,竟然船都拖上来了!”
  掌柜和中年汉子顺着李四的手指定睛一看,登时都吃了一惊。拖在那辆马车车后的根本就不是车斗。
  一列列马车已经过去了不少,掌柜也能看得出,拖在挽马后的车斗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并不完全一样,有大有小、有宽有窄,式样五花八门,与整齐划一的纲船截然不同。不过李四指的那一列车拖在第一节的车斗,却也实在太过特别,竟然是由船改造的。只是在普通小船下面架了支脚,钉了长长的两根木条。
  掌柜和中年汉子目瞪口呆:“竟然船也上来了。”
  李四现在在飞快的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他是在算着这冰上马车的运力。作为码头上的工头,冬天有了活计,那可是好事。但究竟有多少活,当然要算上一算。
  一列车大约一百石。而在他上桥的这段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七八辆。如果今天都是如此,算起来一天差不多能有两百列粮车抵京。那就是两万石。
  一天两万,十天二十万,一个月那就是六十万石了。而正常一年六百万石的纲运,分到二月到十月的九个月中,平均一个月也不过六十多万石的样子。虽然说汴河的运力,朝廷的纲船只占了其中的一小半,大部分还是给民船占着。可冬天汴河冰上的运力,能有通航时一小半,就已经是让人目瞪口呆的一件事了。
  “一个冬天,运上来百万石也不过等闲啊。”掌柜也算了出来,同样张着嘴合不拢。
  中年汉子啧啧称叹:“可比太平车强多了,用太平车一个冬天绝对拉不了百万石上京。更别说用来拉车的牲畜就少了许多,路上的耗费还少。”
  北方多见的太平车,能载五六千斤,是一等一的大货车。不过这等货车,要十几匹牛马牲畜来拉着,而且不只是吊在前面,车后面还要栓两匹,下坡时用来反着拉,省得一下冲下坡去。
  瘦高后生摇头反驳道:“水面上可比路上要平得多,太平车上来后,也能少用不少牲口。”
  中年汉子嗤笑着:“太平车怎么拖?也不看看冰上有多滑!车轮在地面上滚得顺,可在冰上能滚得起来?肯定是四面打滑!”
  瘦高后生辩不过中年汉子,皱眉不解:“这些车子没轮子,不易向两边打滑也就算了,可那些挽马怎么在冰上走的这么稳当?”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25/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