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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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碗,韩冈才又道:“不过封赏也好,责罚也好,都要等咸阳城里的麻烦事都给解决了,才会有余暇去提。”他叹了口气,“也不知要围城到什么时候,左近的地全都荒了。”
  “过几天就该开始挖地道了吧?反正赵郎中除了照葫芦画瓢,也没别的本事了。”种朴的话把赵瞻埋汰得厉害。只不过赵瞻在咸阳做的,也的确是当年明镐、文彦博平定贝州之乱的翻版。
  当年弥勒教王则起兵叛乱,占据了贝州城。前后两任主持平叛之事的明镐和文彦博,就是采用先筑墙围城,然后再挖掘地道,最后用了近四个月的时间,终于把孤城贝州给攻破了,而后贝州被改名恩州,换了个吉利名字,直到如今。
  有成功的先例在前,赵瞻便有样学样,只是这么做,拖延的时间可就长了。
  “贝州无论是从粮秣兵械的数量,还是城防的完备程度,都远远比不上咸阳城这座长安的北大门。而且城中的叛军可都是精锐,不是几十年没打过仗的河北禁军可比。真的这样磨下去,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听到韩冈这么说,种建中也点头表示赞同,“吴逵也不是蠢货,贝州怎么败的,他这个做都虞侯能不知道?看到城外一圈围墙,就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防了。”
  “赵郎中尾巴一翘,吴逵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了。”种朴与韩冈早已惯熟,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着赵瞻。
  “筑墙围城当真是失策啊……”韩冈叹了一口气。
  赵瞻这一闹,今年白渠粮区怕是要闹饥荒。而且一年灾往往是要三年去补,陕西的常平仓储备两三年内眼见着都要吃紧。虽然陕西诸路战略重心西移如今已经可以确定,但没有了关中的支持,等于又是一条绳子拴到河湟开边的脖子上。也不知古渭那里屯田和市易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种建中道:“方才我是听人说了。赵大观【赵瞻字】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把咸阳城围起来,耗用民力是不小,还有可能有灾荒,但若是让叛军逃出去,散诸四野,兵灾如焚,当会比现在闹得更大。”
  “那也要吴逵能冲得出去才行。前日咸阳城下的一场火,如果不是赵郎中乱来,哪会被烧去那么多精锐?!早被死死的围在城里了。”种朴分外看不起赵瞻这等乱指挥的文官,“燕达也算是有点本事的,全让他来指挥,咸阳早被打下来了。今天王文谅可都上城了,除了赵郎中,谁没有看到?!”
  王文谅领着一群蕃兵都能一举上城,其实这就是一个信号,吴逵手上可用的兵力实在太少了。真的要攻打咸阳城的话,以现在围城的兵力来算,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只是韩绛这位宰相不开口,其他人也压不倒赵瞻,只能任他瞎指挥。
  韩冈不知道韩绛还会忍耐赵瞻多久,可别看赵瞻虽然现在插手了许多事,但韩绛真要计较起来,他只有靠边站的份。王文谅战死了,兵败的瓜葛韩绛能洗脱不少,现在就看他何时能振作起来。
  咸阳不是贝州,陕西也不是河北,乱的时间不能长。要是真的拖上个几个月,等党项人舔好伤口,就要杀来大宋这边来给自己补血了。更别提契丹人,他们趁火打劫是有一手的。再继续拖延下去,会不会变成招安叛军的局面谁也说不准。
  喝了半夜的酒,三人也就散了。第二天起来,韩冈先去宣抚司点卯。拜见了韩绛、见过了赵瞻,接下来他便跟着种谔率领的鄜延路大军,一起向咸阳进发。
  平叛主力现在皆在咸阳城外,韩冈照常理也是得在咸阳城外大营建立他的随军疗养院。
  围绕着咸阳城的一圈围墙,已经垒到了近两丈高,厚度与城墙没有区别,与本来的咸阳城墙的距离大约有百步左右。看这架势,大概是要给咸阳弄出个内外城来。就是一丈多深、两丈多宽的壕沟挖在围墙内侧的这一点,让人觉得头疼。
  种谔带兵过来,与正在领兵围城的招讨使燕达会面。因为郭逵的缘故,两人素来不和,见了面也只是稍作寒暄。不过燕达有个好处,他虽身为招讨使,统管平叛军务,但并没有自高自大的,把与他同为一路副总管的种谔,当作下属来看待。否则,以种谔的脾气,多半大帐中就有好戏看了。但两人之间,还是仿佛有电光雷鸣,隐隐交锋之势。
  韩冈自有正事要做,没有在大帐看热闹的意思。向种谔、燕达两人请示过,便径自去了随军的疗养院中。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六)
  围城日久,军中生病的有不少。而且还有许多因为前次的大火而烧伤的士卒,在千年之后都是难以医治的重度烧伤,在此时更是无药可医,这些天来都已经陆续病死。现在还能躺在病床上呼吸的,却都是一些轻伤员。
  不过在一般的伤病营里面,轻伤员能否痊愈还是要看运气。幸好疗养院中的医工,都是燕达从秦州带来的好手,做得也很不错,病房中整洁清爽,病人也都得到了妥善的治疗。
  这些人基本上韩冈都认识,他们见到韩冈进来,便是又惊又喜地上来磕头。领头的还是韩冈的熟人,老军医仇一闻的弟子李德明。
  李德明给韩冈行过礼,起身后道:“早听说机宜到了宣抚司中,一直都盼着机宜来,现在终于给盼到了。”
  “仇老近来可好?”
  “家师身体好得很,最近还是常常出去到各处军寨去。”
  “仇老年岁也不小了,该歇下来享享清福了。”韩冈摇摇头,“你这个做徒弟的也该劝一劝。”
  李德明笑道:“家师都说自己是劳碌命,闲下来反而会生病。”
  韩冈笑着摇摇头,的确是有这种人。又问了问蕃军的事,基本上就是他逼着王文谅出战,现在王文谅战死,隶属于他的蕃军也受了重创。有不少伤员,韩冈自己不便去,便让李德明派了几名得力手下去了蕃军的伤病营照看。
  韩冈在病房里转了一圈,他的名声响亮,听说韩玉昆来了,伤兵们的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李德明都笑说,要是韩冈天天来走一趟,不用施针用药,伤病自己都能痊愈了。
  韩冈笑骂两句,刚刚坐下来想歇歇脚。一阵斧刨绳锯的声音就一个劲地往他的耳朵里钻。“怎么这么吵?”
  “后面就是工匠营,现在天天在打造攻城的战具,白天一直在吵着,只有晚上才能歇下来。”
  “疗养院从来都是选得清净的地方,怎么安排着跟工匠营做邻居,这让人怎么养病?”韩冈听着锯木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就觉得碜得慌,就像旧时听到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浑身发毛,怎么都坐不安稳。对李德明道:“这里你先照看着,我过去看看。”
  韩冈起身就往后面的工匠营去,看看是不是能让他们安静一点,不成想却见到了游师雄。
  “景叔兄,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愚兄在管……倒是玉昆你为何过来?”
  “疗养院就在前面,听到声音就过来看一看。”
  韩冈没明说,游师雄却是会意一笑,歉然道:“惊扰到玉昆了。”
  韩冈哪能跟游师雄计较,说了声没事,便在游师雄的陪同下参观起工匠营来。
  经过近一个月的赶工,攻城用的战具已经打造得七七八八。登高望远的巢车、攀城用的云梯车、过濠河的壕桥、还有用来挖掘地道的头车,一辆辆地停放在工坊中,被游师雄不厌其烦地向韩冈一一介绍,最后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辆投石用的行炮车前。
  韩冈也算是久历战阵,最近还在重兵围困中的罗兀城待了不短的时间,守城的武器见过不少。不过由于从没有参与过攻城战,自然攻城的战具就只见识过寥寥几种。
  这个时代的投石车韩冈还是第一次见,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具被称为行炮车的攻城战具,并不是他前世记忆中的那种投石车,除了抛竿不变以外,样式简直是天差地远。尤其是抛竿前部,一条条垂下来了几十根绳索,而不是绑着石块或者重物。
  “怎么拖着这么多绳子下来?”韩冈好奇地问着游师雄。
  游师雄抬手扯着绳子,向下用力一拉,穿在横梁上的抛竿另一头便被拉得挑了起来。他对着韩冈笑道:“这些绳索要三十人同时拉扯,才能把石头抛出去,力气小一点都不行。”
  韩冈听着纳闷:“怎么是用人力?!”
  “不用人还能用什么,总不能用牛和马吧!?”游师雄哈哈笑了两声,“牛、马可不会那么听话。”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韩冈摇着头,“用人向下拉扯绳索,是为了让抛竿翘起以便把石块抛出。也就是说,只要有个向下的力量,好把抛竿的后端翘起,是不是用人来拉,本质都是一样。”
  游师雄听出了一点意思:“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小弟是在想,如果不用人力来拉,而是绑一块巨石或是其他重物呢?!”韩冈拿着树枝,在有着一层浮土的地面上几笔画出了他记忆中的投石车的外形。
  游师雄一边听着韩冈解说,皱着眉对着草图看了半天,猛抬头,“何忠呢,把他找来!”
  转眼之间,被唤作何忠的一名老工匠,就被找了过来。
  “何忠是工匠营里的作头,这里的事都由他管。”游师雄向韩冈介绍了一下,便让韩冈向何忠细细解释。
  老工匠听了一阵,又开口询问了几句,便开始点头,回过身对游师雄道:“大概能成。”
  有了专家的认同,游师雄开始为韩冈的博学惊叹着:“想不到玉昆你对这军械之事也这般了解。”
  “不!”韩冈立刻摇头,“小弟完全不懂,不然怎么会连行炮车的绳索作何之用都不知道?”
  游师雄疑惑着:“那为何玉昆你能……”
  “只是透析其理而已。”韩冈立刻接口说道。笑了一笑,他又道:“不知景叔兄见过杆秤没有……为何一条有着提绳的木杆,加上一个秤砣,就能称出东西的重量?还有撬棍,为何一人之力,便能撬起一块千斤巨石?”
  游师雄更加疑惑:“这与炮车有何关联?”
  “因为道理是一样的。”
  韩冈随手拿了一根木杆过来,将力学上最基本的杠杆原理和公式,向着游师雄娓娓道来。后世的物理,与现实关系紧密,一点简单的实验就能验证。
  单纯做一个能臣,韩冈并不甘心。学术上,他也有独树一帜的想法。他一直都有意把后世的科学理论与儒学结合起来,这其中最为直观、且容易验证的,便是力学的几条原理。
  韩冈已经用撬棍和刚刚让人找来的杆秤说得游师雄连连点头,并在纸上把力臂和力的公式写了出来,最后总结道:“不论是投石车、还是杆秤,又或是最简单的撬杆,外形、用处无一相同,可本理唯一……都是力与力臂的平衡之理。”
  游师雄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有所领悟,正色向韩冈拱手致谢:“多谢玉昆点悟,如今愚兄方知,炮车与杆秤用得竟是同一个道理……”想了想,又疑惑问道,“不知玉昆为何能想到这一点?”
  韩冈笑道:“岂不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前面还有四条。”
  游师雄考中进士的学问,《礼记·大学》中的重要纲目当然不会不知,张口便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玉昆你是在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八个字吧?”
  “小弟想说的是格物致知。”
  “这是‘格物’?”游师雄指了指纸面上的公式,这与他背过的注释完全不同。
  “正是!”韩冈点了点头:“不过是先生的‘格物’,而不是郑、孔的‘格物’。”
  韩冈对于这四个字的认识,主要是参照了程颢曾经给他讲解过的释义。程颢对格物致知的认识,与此前世间通行的说法完全不同。其中的关键是“格”这个字作何解释——《大学》中并没有注解,只能靠后世的儒者自己诠释——
  如今通行于世的儒家经典的注释,一个是来自于东汉大儒郑玄的注疏,另一个便是唐时大儒孔颖达的诠释。他们都是把“格”说成是“来”的意思,就是说知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教诲人要行善事,方有善物而来。
  而韩冈从程颢那里学到的却近于后世的说法,所谓的格物,就是穷究事物之理。张载对于格物说得不多,但他的学说在这方面,也跟程颢相差不大。
  张载的关学崇孟,二程的洛学也同样崇孟,都属于思孟学派的源流,自认继承了孟子的道统。对于出自曾参的《大学》自然要深加研究,而不是像汉唐时,只是泛泛而言。
  游师雄一拍脑门:“原来如此。愚兄离开先生门下久矣,先生的教诲久未聆听,不意已经荒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玉昆你有幸,能跟着先生整两年,聆听大道本源之说。”
  “万物皆有其理,故而名之为‘道’。先生功参造化、直透大道,韩冈甚至难望其项背。不得不别走蹊径,故而便有了‘以数达理’的想法。”韩冈自负地笑了笑,“道家有三千大道之说,观我圣教,道理虽一,然旁艺亦可近大道!”
  “好个旁艺亦可近大道!”忽然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韩冈、游师雄立刻回头,赫然是韩绛带着种谔、燕达站在了门口处。
  半日不见,不知发生了何事,颓唐已久的韩相公目光重新锐利起来,还来到了前线视察。他走进来,看着韩冈在纸上写的一条简单明了的算式,还有新型投石车的结构草图,摇头赞了许久。
  “想不到玉昆你不仅仅是用事之才,在学问上却也是自出机杼。”韩绛并不算精研学术的儒者,对于如今的学派之争只是旁观而已。不过方才他在外面听韩冈说得深入浅出,用着最为简洁的算式,便把投石车的原理说了个通通透透,让他也不得不为之惊叹,“只让玉昆管勾伤病事,确是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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