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9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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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绛深深地盯了韩冈一样,不知道这个在罗兀新立大功,深得军心的年轻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你说!”
  “以叛贼而杀命官,不但无济于事,徒留笑柄与人,此事必不可为!”韩冈先是一口否定了赵瞻的意见,在韩绛和王文谅惊讶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但因为叛贼的谣言,使得王阁职蒙受不白之冤。还请相公下令,命王阁职领本部全力攻打咸阳,一则自雪冤屈,二则围城日久而不攻,已是兵老将疲,亦得振奋一下人心!”
  韩冈朗声说着自己的建议,眼角的余光瞥着身边蕃将瞬息间煞白起来的一张脸,暗自冷笑:
  “王文谅,请你去死!”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四)
  韩绛愣了一下,以他的政治智慧,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投向韩冈的视线中,甚至多了一点感激。
  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人的礼敬直若常事,而一点不恭就会放在心上;但到了窘迫之事,一点雪中送炭的作为,便能记得很清楚了。韩冈眼下,正是雪中送炭。
  可在列的将领却都有些失望,很有几个同时咂了一下嘴,这好戏看不到了。这是他们都知道,却不肯说出来的办法,但给韩冈戳破了。不过韩冈在军中人缘毕竟好,倒没人心生不满,而且韩冈要帮韩绛,也是冒着风险的,谁也不能说什么。对这些军头们来说,只要能弄死王文谅,也就不差了!
  ——用不擅攻城的蕃将,领着同样不擅攻城的蕃兵,去攻打一座城防森严的雄城,这是让他们去死!
  韩冈就是要让王文谅去死。
  不过行军法杀人,和让王文谅战死在疆场上,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是伏法的罪囚,一个则是牺牲的烈士。
  韩冈倒不在乎王文谅是怎么死的,罪囚也好,烈士也好,人死了就行。可对韩绛来说,就完全不同了。
  一旦王文谅舍身成仁,所有对他的指责和攻讦都将戛然而止。没有人能攻击一位为国捐躯的将领,用生命表现出来的忠诚比言语更有说服力,即便他之前犯过多少错,都不会再被计较。
  这就是为什么三川口之败的主帅刘平,好水川之败的主帅任福,以及定川寨之败的主帅葛怀敏,在他们葬送了数万大军并同时葬送了自己之后,还能得到赠官、并且得以封妻荫子的缘故。
  当王文谅因殁于王事而不再被追究责任,反而受到封赠的时候,那么他的举主韩绛,也一样不可能再受到指责——一切到此为止!
  韩冈的提议,绝对是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韩绛虽然一直对韩冈有些看法,但今天这一下,便彻底改观过来。
  “王文谅,韩冈所言确有道理。吴贼虽是污蔑之词,但你也得自证清白才是。这咸阳城,你得用心去攻打。”韩绛也不待王文谅回话,又叫起一人,“白玉,你率本部陪同王文谅去一趟阵前,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
  白玉是鄜延路钤辖,韩绛用他去监视王文谅,省得这蕃将狗急跳墙,闹将起来。
  白玉领命出列,磕了头后,接过了令箭。
  可王文谅却还是在发着愣,他没想到韩冈竟然还有这一手。方才他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发了疯一般地把人都拖下水,反正早就得罪光了,也没什么好怕的,韩绛也的确是要保着他。
  可韩冈这一招实在太过阴毒,一句话就让他必须自蹈死地。王文谅很清楚,他是肯定要去咸阳城下了,他若是不干,今天就别想走出这座白虎节堂。
  他恨恨地盯着韩冈,都说措大阴毒,却是一点不差。王文谅现在很后悔,并不是后悔当初得罪了韩冈,而是后悔初次见面时,没能下定决心一斧头生劏了这措大。
  韩冈心平气和地劝说着:“王阁职,贼人困于城中已近月余,早已疲惫不堪。以王阁职之武勇,当是能马到功成!”
  风凉话说得王文谅好悬没一口血给喷出来,上面的韩绛又开口了:“王文谅,明日本相希望能在咸阳城中为你庆功。”
  王文谅出去了,他知道他现在只有一条生路,就是真的把咸阳城打下来。杀了吴逵,逼反广锐军的罪名自然也烟消云散。只是他心中充满了恨意,不仅仅是韩冈,还有韩绛,竟然像丢掉一摊臭狗屎一样,把自己丢了出去。
  王文谅脸上的恨意尽数落入韩冈的眼底,他清楚,这其中肯定有针对自己的成分,当然,更多的怨恨必然是指向韩绛。
  “韩冈。”韩绛一下变得和颜悦色,“听闻你在罗兀城中尽心尽力,不但分内之事无可挑剔,甚至几次大败西贼,还有你的赞画之功。本相当报之天子,为你请功。”
  韩冈低头自谦了几句。他让人看透了韩绛的本来面目,可韩绛却还要承自己的人情,他倒是觉得这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为何韩绛在军中人缘这么差?看看他现在如何对待王文谅就知道了。
  不过赵瞻,韩冈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好像也正盯着自己。看来帮了韩绛解围,就被他记恨上了。
  现在韩冈当真是羡慕起了王中正,这阉货在罗兀城把功劳赚足了,到了延州就很巧的病倒了。根本就不来咸阳,即便平叛之事出了乱子,也与他无关。而天子还要夸他忠勤为国、带病上阵。
  不愧是在宫里长大的能人……
  “玉昆,你何必多嘴。”散场之后,在堂外听到了内部消息的种建中,陪着韩冈往外走,“王文谅一介小人而已,成不了事,也坏不了事,若非韩相公,何止于此。”
  “行了,行了。”韩冈笑着打断,种建中这是掏心窝的跟他说话,他也不会生气,“彝叔你说的我都知道。但韩相公岂是我们动得了的,自有天子去评判。而王文谅那厮实在天怒人怨,早前送他轮回也是一件功德。就不要再说了……”
  种建中见韩冈不想提此事,也就不说了,却又叹起:“现在回想起来,玉昆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说今次不能成事,就当真功亏一篑了。”
  “再是先见之明,也不可能知道是因为兵变而坏事的。”知道历史的韩冈能确定罗兀城攻防战的最终结果,却猜不到导致结果的原因,拿出来的理由都是凑数的臆测,所以与实际大相径庭,“能料到西贼围城,能料到契丹插足,能料到抚宁堡失陷,却料不到环庆会兵变……世事每每出人意表!”
  ……
  泾阳紧邻咸阳,两座城池相距也只有十几二十里,王文谅和白玉奉命出战,几千匹战马转眼渡过泾水。不过一个时辰,就全军抵达了前线。稍作休整,王文谅便领着他的本部,穿过咸阳外围高墙上留下的通道,冲向咸阳城下。
  咸阳城中守军虽然以三千叛军为主,但被征发起来的百姓也是在刀枪下,被逼着上城。被重重围起的城市,只能靠着库存来解决日常消耗。幸好咸阳是大城,不缺粮秣军资,就算被围困,也足以支撑一年。
  收到消息的吴逵,连忙上了城头。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盯上了来敌的旗帜。
  “王文谅?……王文谅!”吴逵的声音从疑问到肯定,继而变成了咬牙切齿,“王……文……谅!”
  真的是仇人找上门来了!
  看着王文谅的将旗在城下飞驰,吴逵突又自言自语起来。“这是诱我出城吗?”
  但接下来,王文谅却是带人直奔城下,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空着的战马背上,还绑着长梯,竟然是摆出了要攻城的样子。
  王文谅能得韩绛看重,不是光靠了溜须拍马,真本事还是有那么一点。先是派人绕城试探了一圈,探出了城防上的薄弱之处,便立刻集中了麾下战力,利用骑兵的高速冲到那里,用弓箭扫射城头,清理出一块空地后。趁守军主力还没来得及赶到,把一同携来的十几具长梯斜斜地往城上一架,王文谅便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扶着云梯,背着惯用的大斧,领着挑选出来的精锐,一马当先地往城头爬了上去。
  在投靠大宋以前,王文谅拼命的时候从来没少过。自幼生长在除了盐和沙子外,什么都缺的西夏,他杀人放火博命的时候,与他同龄的宋人,还不知有没有断奶。被逼到了绝境,王文谅胸口中久违的狠戾,终于又冒出头来。他咬着牙,顶着不断砸到盾牌上的石块箭矢,拼命的向上爬,竟然给他冲上了咸阳城头。
  用盾牌挥开刺下来的长枪,王文谅跳上城头,反手取下背上的重斧,用力一挥,便将城上守军斜斜砍成了两截。顺手将重斧横拖竖砍,砍出了一片空地,正要返身把后面的人接上来,一支铁枪嗖然一声直戳了过来。
  闪身避过,看清来人,王文谅先是一惊,转瞬又是狰狞起来,“吴逵!”
  吴逵却是咧开嘴在开怀笑着,但亲切的笑容中却是满载着杀机:“王阁职……”
  两人再无一丝废话,只要杀了对方,自己就算赢了。王文谅将掌中重斧一举,箭步冲前就向吴逵挥了下去。而吴逵也是挺起铁枪,用力向前一戳,毫无畏惧地正面交锋。
  环庆路上赫赫有名的一杆铁枪,在吴逵掌中舞动起来,幻化出万千虚影,犹如鬼神一般激荡着嘶嘶尖啸。一圈圈枪影将王文谅笼罩,他纵然亦是武艺精强,但在陕西军中排得上号的枪术宗师面前,却还是差了老远。
  不过数合,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王文谅的重斧被蕴含千钧之力的铁枪荡开。他踉踉跄跄地连退了两步,一道黑光却是不给片刻喘息的追上了后退中的身形。沉暗的枪尖在王文谅的胸口一搠即收,血水随着铁枪的回收,从创口处迸射出来。
  一声凄厉的惨叫震惊四野,王文谅捂着致命的伤口,身子渐渐软倒,可脸上的表情依然狠厉:“吴逵……我在下面等你下来!”
  他最终仰倒在地,渐渐失去光彩的双眼望着澄清的天际,最后的一点残存意识让他喃喃出声,“韩绛、韩冈,我在下面等你们下来。”
  把王文谅的首级狠狠地跺在了枪尖上,反手拄着铁枪,吴逵在咸阳城的城头上放声狂笑,“王文谅,只要比你活得长一点就够了!”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五)
  王文谅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泾阳县中的帅府行辕里。私下里还有燕达的抱怨,通过游师雄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没事给城里的叛军加士气做什么,嫌朝廷钱多,围城事少吗?
  王文谅的战死,都在意料之中,也没什么废话。韩绛派了人去整顿蕃军残兵,防着他们作乱,又让人送了酒菜去善加抚慰。倒是没让韩冈去照看跟随王文谅出战的蕃军伤兵,也是怕出意外,韩冈自是不会反对。
  至于燕达那边的抱怨,韩冈也只能苦笑,但也燕达也只是私下里抱怨而已,以他的才智,要看不透其中的问题,那就有鬼了。
  不过从表面上看的确是他韩冈推荐的王文谅。王文谅战败身死,从官场规则上说,他少不得要摊上一份罪责。但帅府众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其中的缘由也是能半公开地挑明到天子那里,就算有人故意跟韩冈过不去,天子也都不会让这份罪名落到韩冈的头上,别提还有王安石和韩绛。
  结束了没有什么新意的军议,韩冈回到了分配给他的在泾阳城中的驻地。是县城东南的一处寺院,不大,但颇有些年头了,院中的几株老松有尺半粗细,想来两三百年总该有了。本来应该是个清净的去处,可最近被宣抚司中的官吏占去了大半,倒把寺庙的主人挤到了柴房、厨房里去安顿。
  寺庙里的和尚心情如何,韩冈没兴趣关心,他被人领着,到了安排给他的厢房的时候,种建中和种朴都在院中。三人一起来的,便被安排在一间院子里,而种谔却是睡在营地中。
  韩冈和种家兄弟所在的这间小院,天井只有两丈大小,韩冈住了东厢,种家兄弟睡在西厢,正屋则是游师雄先住上。正是因为游师雄安排,所以韩冈才会住进了这里,不然就去临时的疗养院去住了。
  不过游师雄现在却是又去了前线的燕达那里听候指挥,他现在颇得韩绛、燕达看重,许多事都压在他身上,天天忙忙碌碌的。
  韩冈回来得正是时候,种朴和种建中正在房中吃喝。在桌子上摆了不少酒菜,驴肉、羊肉,还有烧得正好的鸡鸭,几乎都是荤的,五六斤一坛的酒也喝了近一半去。
  虽然因为拓土横山的战略宣告失败,种谔今次肯定是要被降罪,但此败非战之罪,甚至斩获数量比历次大捷都多,天子也好、朝堂也好,想来都会体谅一二。而且事已至此,再有什么变故,也只剩直面而已。所以种建中和种朴便放开来喝酒吃肉,也不去想多余的事。
  听到韩冈回来的动静,种家兄弟就把他来过来一起吃喝。韩冈也不推辞,他的肚子也饿了,径自扯了凳子坐下来,在旁服侍的土兵拿了干净碗筷。
  坐下来被敬了一杯酒,吃了两块烧驴肉,就听着种朴说:“玉昆,你今天可露了大脸,一句话就把王文谅那鸟货送去投胎了。再没别人有这本事。”
  “这一招上过阵的哪个想不到,有多少人做过要不要我点出来?”韩冈端着酒碗笑着反问:“堂上都在看韩相公的笑话,就任凭王文谅乱攀扯,连令尊都是。小弟要不出头去说,王文谅这厮还不知要蹦跶多久!”
  “都说不提这事了,还提什么。”种建中在旁说着,“王文谅是惹人厌,吴逵也的确是给他逼的。但罗兀那里好歹没丢人,砍了两千多首级回来,今次韩相公就算贬官,也不会贬得太厉害。”
  “总管也当无事。”韩冈略一点头,韩绛不会受多重的处罚,那么种谔更不会有太大的事。一切都能推到王文谅和吴逵的恩怨上,现在王文谅为国尽忠,罪名就全是吴逵的了,“环庆路的事都跟总管无关,又有罗兀城的功绩在……”
  “也多亏了玉昆。听十七哥说,玉昆你在罗兀的那段时间,运筹帷幄,军心士气大振,梁乙埋几次大败,玉昆你出了不少力!”种建中举碗敬韩冈,“就祝玉昆能鹏程万里、青云直上。”
  “对,当敬玉昆。”种朴也举杯相和。
  “罗兀城一事谁没有出力?嵬名济是怎么上当的?岂是韩冈一人之功?”韩冈给碗中倒满了酒,“要庆贺也是三人一起。”
  酒碗一碰,三人兴致高昂地对饮了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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