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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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彝叔,你不必担心什么。我既然接下了这个差遣,只会用心做得最好。”韩冈没有正面回答,但已经表明了心意。
  他走快了几步,反过来问着沉默下去的种建中,“彝叔,你们有没有考虑辽人那边的反应。西贼向大宋称臣。但他们也向辽国称臣。如果西贼求上了辽主,云中、河北那里的辽军有所异动,就算不出兵,这边难道还能安稳得起来?”
  人落水的时候,就连稻草都会抓。何况党项人都不是傻瓜。但这番话说过,韩冈却发觉种建中脸上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你们这是在赌博!”韩冈一下惊道。
  也许韩绛没想到,可种谔肯定是考虑到了。也有可能是韩绛、种谔都想到了,但两人决然没有在给天子的奏文中,提上一句。否则,这项危险的提案,必然在枢密院那里难以通过。
  一旦牵扯到辽国,什么计划都要完蛋。大宋对西夏还有一些心理优势,就算当年李元昊闹得最凶的时候,宋廷都没有想过要加固潼关防线,以防高喊着要攻下长安的李元昊真的夺占关中——在宋人眼里,党项始终是边患,癣癞之疾而已。
  可辽国那边只要个风吹草动,东京城中都要发抖。就算澶渊之盟后,宋辽之间已经近七十年不闻战火,但畏惧辽人之心照样存于骨髓里。
  种建中停住脚,摇起头:“西贼自立国后,少有求上辽人的时候,亦多有桀骜不驯的时候,辽人何尝会为其出头。”
  “辽人趁火打劫的事,不是没先例吧?”韩冈反问道,“澶渊之盟一开始只定下了三十万银绢,现在呢?五十万。没有元昊起兵,会多出这二十万?”
  “那也不过是二十万岁币而已。不及每年消耗在缘边四路上的一个零头!”种建中指了指北面,“把西夏的岁赐转给辽人也就够了。”
  韩冈叹了口气,没再争辩。反正他能确信西夏国祚尚长,不会就此灭国。今次之战,不论韩绛、种谔如何努力,都只会是无用功。与这里争论不休,毫无意义。
  “走吧……先去见种帅。把眼下的事解决掉,辽人那里也不是我们能担心的。”韩冈叫着种建中,走进城中,一直走到大帐前。
  “太尉!”种谔的亲兵见到韩冈、种建中齐至,便立刻向着大帐内高声通报:“韩管勾、种机宜求见!”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八)
  韩冈和种建中进帐的时候,种谔和种朴父子都在帐中。种朴低头站在一边,种谔脸上则是余怒未消的模样,看起来种谔前面正在训斥种朴,只是听到韩冈和种建中来了,才没有再继续教训儿子。
  种谔的相貌与种朴很像,与种建中也有七八分肖似,父子叔侄三人站在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种谔前面不知因何而生气,不过见到韩冈后,脸色就缓和了许多。韩冈跟他儿子、侄儿都有交情,如果算上王舜臣,更是不一般的关系。虽然也听说了,韩冈在延州跟韩绛顶着来,但看韩相公没有处置韩冈的意思,种谔也不觉得有必要跟关系不错,而且天子都看重的韩冈生分了。
  “玉昆,疗养院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种谔丢下儿子,问韩冈。
  “情况很不好。”韩冈摇了摇头,毫不避忌地给现状定了性,“士卒民夫病倒的本就不少,而自残的又是一日多过一日,再这么下去,疗养院快来不及处理新的伤病了。”
  “比之前要好就行,左右也没多少天了。”种谔对韩冈忧心很不以为意,死人多点如何,按时完工才是正事,就算民夫闹将起来,这里还有两万大军呢!种谔可是半点不惧。他笑着道:“玉昆你来罗兀后,病死的士卒民夫当即就少了一多半,果然是盛名之下固无虚士。”
  韩冈来到罗兀之前,雷简虽然是草创了军中疗养院,但里面的工作一团乱,偌大的病房中,取暖的炉子只有三个,房内跟冰窟一样,护工又像是没头苍蝇,高烧的病人连口水都喝不上,不死人才怪。
  就算现在,送进疗养院躺着的病人还是为数不少,但至少有热水喝,有毯子盖,有人照料。护工也有了指派,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切井井有条。
  所以此前只听说韩冈名头的种家老少三人,这下才真正佩服起他的手段。至少韩冈这理事之才,是没话说的。
  “大帅太夸赞了。这还是多亏了天候的缘故。”韩冈对种谔的夸奖保持着谦逊的态度,不至于一被人夸就得意忘形,“要不是现今是冬天,三万人、数千牲畜齐聚谷中,疾疫当是在所难免。”
  “所以说五叔这出兵的时候选得好!”种建中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冬天疾疫少是一条,而兵出贵奇,党项人也想不到我们会在年节的时候出兵攻打罗兀。”
  种谔微微扬起的唇髭,显是他很是为自己挑选的出兵时间而得意。
  韩冈也是点头,无论在哪个时段出兵,其实都是有不利的因素存在,当然也存在有利的方面。如何选择出兵时机,就要通过权衡有利和不利的条件来确定。种谔很明显地选择了出其不意,而放弃了能够顺利筑城的季节。
  他的这个选择,韩冈无法做出评价。但从种谔一击便攻破罗兀城,并顺利地击败了银州的守军,从而得到了至少一个月缓冲时间的这一点来看,至少这个出战时机,可以算是不错。至于如今筑城时的困难,那就是为了顺利进兵,而需要付出的必要代价了。
  不论现在士卒、民夫怎么苦于劳役,但在战术上,种谔的选择没有问题!
  “不知玉昆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这边能做到的,只管提。”种谔很大方地说着,对于他欣赏的人,他一向如此。
  “大帅能给的都给了,药、粮、人都不缺,韩冈哪还会有别的要求。”韩冈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恳请大帅今日能对民夫也能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这话怎么说?”
  “今次罗兀之捷,虽然卒伍用命。但民夫们也是出工出力,连年节都过不了,说起来与卒伍一般的辛苦……”
  种朴打断韩冈的话:“对民夫,在口粮上可没有克扣半点。玉昆你要的热水,也是都给他们安排了下去。你可知道,这两天多耗的柴草,足够日后驻兵时用上一个月的。”
  “如果不能让民夫身体康健地把罗兀城筑好,日后也不会有驻兵的机会。”韩冈毫不客气地反驳着,虽然只是管勾伤病,但他在说着民夫也不算越线。要想把伤病之事管好,最好的办法就是从预防疾病开始做起。不仅仅韩冈有这个认识,种谔、种建中他们也都有同样的认识。所以韩冈为民夫要热水热食,还有必要的取暖物资,种谔都尽量满足了他的要求。虽然才两天,但民夫们陆续病倒的势头已经开始渐渐得到遏制。
  “民夫急需的不仅仅是粮食和热水,还要有足够的……”韩冈斟酌了一下措辞,吐出了一个字:“爱!”
  “爱?”种谔有些嫌恶地拧起眉,“怎么跟燕达一个说辞?”
  现在秦凤路兵马副总管燕达,当初就是在鄜延路与种谔公事。他的口头禅就是治兵要以爱为先,在天子面前也是这么说的,就差在脸上刺个爱字出来了。种谔与燕达不对付,早前郭逵守延州,便是弃种谔而用燕达。听着韩冈跟燕达一个调门,心中就是有些不舒服。
  “非是与燕逢辰一个说辞,只是人情而已。今天是上元夜,大帅赐了民夫酒肉,只听到方才的呼声,就知道他们的士气当是振作了不少。”韩冈看了种朴一眼,“前几日民夫们士气低落,只在棍棒下拼命。逃亡的民夫的数目可是多得让人吃惊。”
  种朴就是负责防备逃卒的,方才种朴被种谔训斥,其原因,多半就是因为捕捉逃人的效率太低了。昨日跑掉七十四人,抓回来斩首有六个,前天大概六十人,追回十一人斩首。这半个月来,总计已经有超过四百人逃亡内地,而被抓住行军法的,则超过六十名,逃亡民夫和士兵的首级已经在栅栏上挂满了。而有一点可以确定,要不是种谔下令给民夫们赐酒赐肉,今天逃亡的人数还会更多——谁让今天是上元夜。
  “可上元节只有一天,如果照着之前的状况继续下去,也许会耽搁最后完工的时间。”
  种朴道:“但酒水不多了。”
  “伤马还有一些,”韩冈说道,“疗养院中也用不到许多肉。将之赐予民夫,也是大帅的恩德,想必会更为用命。”
  韩冈的提议,种谔他低头考虑起来。他并不是不体恤帐下的士卒和民夫,他跟着他父亲种世衡用兵多年,也知道善待部属。不过,种谔善待士卒的目的是胜利,而不是反过来。如果善待士卒和胜利相冲突,他只会选择后者。
  种谔他想了一阵,只接受一部分,道:“昨天玉昆你不是跟十七和十九说要做什么分段包干嘛?——先完成的享受就好一点,有肉吃,延误的就照原样来。我看这样就好,要是不论好歹,一律散赏,反倒让人失了上进之心。”
  韩冈谢过了种谔选择了他的方案,诱导:“……另外,若有可能,最好能每日公布工程进度。让民夫心里存个希望。”
  “有这个必要?!”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官员,好像凡事都采用保密主义,不谋于众人,认为愚民就该老老实实听指派,不必动用头脑,韩冈也不以为怪了。殊不知,了解自己的工作内容和进度,对人的工作热情有着极大的促进。
  要把人当成人!
  即便是善于用兵的种谔,也不知道唤起人们主观能动性的好处,现在只会采用粗暴的强迫手段。比起当年的老种太尉种世衡来,在操纵人心的手法上,着实差了不止一筹。
  种世衡守清涧城,以相扑比赛,引得观众主动抗寺庙的大梁上山。以悬银为靶,去引诱帐下子弟去习练箭术。尤其是运用计策,让李元昊杀了起兵时倚之为臂助的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两兄弟,更是种世衡透彻人心的绝佳表现。
  野利家是党项大族,从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开始,就已经是党项集团的中坚力量。当年李元昊继承父位后,起兵反叛,也得到了野利家鼎力相助,所以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就姓野利。
  但到了后来,野利家势力日增,李元昊渐渐感到他们尾大不掉。种世衡看到了这一点,就派人带着给野利兄弟的私信潜入西夏,让其故意被捉。这等粗浅的离间计,当然骗不了李元昊这等精明狡诈之辈,但李元昊选择了相信,因为可以以此为由将野利兄弟处决,铲除野利家的势力。
  种世衡算计着人心,助李元昊消灭了心腹之患,自己也顺便得到了陷西贼大将致死的功劳。双方虽然不见面,却有着难以明言的默契。而血债累累的野利家的消失,对大宋军民也是个好消息。
  说实话,种世衡这等看透人心的眼力,还有将之利用的手腕,就连韩冈都心惊。从种建中的只言片语中听说此事,更是叹息种世衡在官途上的坎坷,如此才智,如何入不得枢府——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种家的大郎种诂,会进京告宰相庞籍的御状的原因。明明是其父种世衡的功劳,庞籍却不认账,硬说李元昊不至于上这种当。其实,若没有种世衡把刀子递到李元昊手中,想铲除势力庞大的野利家,没有借口的李元昊也不好下手。
  种世衡的心计为一时之选,只可惜种谔只学到了皮毛。
  韩冈不得不向其解释:“这是让他们知道还有多久就能脱离苦海。越做到后面,就会越拼命。否则,只会越来越疲沓。”
  种谔想了一阵,决定还是先看看实效:“也罢,只要能快一点完工,都依玉昆你。”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九)
  与种谔把将要施行一应事务敲定,韩冈便告辞离开。种建中留了下来,韩冈的建议,还要他来具体承办。而种朴则说是要送韩冈,趁机跑了出来。
  离开主帐,韩冈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往城下的疗养院去。
  就算在上元夜的深夜,罗兀城的工程也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一群群民夫,有气无力地喊着号子,站在已经初具规模的城墙墙体上,牵着木桩上的绳索,一下一下地夯着新堆上去的泥土,将城墙一点点地加高上去。用木板做成框子,里面留出的空间堆满黄土,再用桩子夯实,就是如今通用的板筑,其坚固程度并不输给砖石。
  每一处墙头,都能看到夯筑民夫的身影。而不仅仅是城墙上,城中规划好各处建筑的地方,都有民夫伴随着咚咚的夯土声喊着号子。而城墙外围还有数千民夫,拼命挖掘着壕河,其中取出的泥土,正好用来可以修筑城墙和建筑。
  按照此时的计算方法,一个民夫完整做完一天的工作,计为十个工。普通的寨堡,大约在二十万到四十万工,比如新渭源堡,是双堡夹河的结构,新筑北堡是四十万工,扩建的南堡是三十三万工。而罗兀城的工程量,则是一万民夫一个月的工数,也就是说,总计三百万工!
  这个数字在北宋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工程了,工数几乎跟当年秦州州城的扩建差不多——秦州城可是周长近十里的州城——而且还是集中在一个月内完工。
  一般情况下,修筑城池的工程都不会聚集这么多人力。一方面,管理上的压力实在太大,另一方面,粮草供应上的麻烦,也足以让管理后勤的官员疯掉。正常的千步军城的修造,标准工期都在百日以上,而当年秦州为了赶修甘谷城,秦凤路全境动员,也花了五十多天。但今次韩绛、种谔为了赶在西夏人反击之前完成,预留得时间就是一个月。所以才拼命地堆上人力——光是在隆冬季节从冻得如铁一般的地上取土,好用来夯筑城墙,就用去了近四分之一的人力。
  不过忙碌归忙碌,一见到韩冈,周围的士兵、民夫,便纷纷跪拜下来,有的还连连磕头,脸都贴在地面上。
  这样的场景,韩冈倒是见多了,不以为意。在古渭,那些虔信浮屠的蕃人,做得更夸张的也有。但种朴倒是羡慕不已,以他的衙内身份,下面的士卒也的确要向他跪拜,但如此虔心的,可是一个都没有。
  在罗兀城周边,总计三万余士卒民夫心目中,韩冈的名声极好。救死扶伤的医生,拯危助困的官人,任何时候都是能得到他人的尊敬。而在韩冈到来之前,其实也已经颇受期待——种谔为了安抚人心,把韩冈的事迹向民夫和士兵进行宣传,也是主因之一。
  韩冈一边点头回礼,一边问着种朴:“抚宁堡那里情况如何?”
  罗兀城是罗兀防线的核心,但与之同属一个防御体系的在建寨堡还有两处,抚宁堡就是其中之一。位于罗兀城的侧后方,守护着罗兀与绥德之间的交通线。现在种谔的副将折继世,就在那里主持营造工程。
  韩冈前日往罗兀城来,就从抚宁堡工地的旁边过去,不过因为赶着到种谔这里报到,没有分心去看——从程序上,也必须是到了种谔这里报到之后,才有资格去巡视工地。
  韩冈这两天和种建中都在罗兀城忙着,倒是负责逃卒和民夫的种朴去了抚宁堡一趟。
  听到韩冈想问,种朴踌躇了一下,“……折继世去年得了风疾,天子都派了御医来看护。虽然命是救回来了,也没哪里瘫了不能动弹,可现在就是时常头晕,经不起累,性子也躁了点。”
  韩冈瞥了种朴一眼,从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抚宁堡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不过韩冈也不在乎,他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今次一战必败,作为一名管勾伤病的官员,对于这一等级的国战,并没有改变局势能力,而且也没有那个心思。他只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方才忘了跟大帅说了,明天我想去抚宁堡看一看。那里的工数只有罗兀的十分之一,如果民夫管理得好的话,应该比罗兀城更快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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