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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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韩冈后世听过的一句俗语,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韩冈被韩绛晾在一边,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在帅府的门厅中读书,却是能让人有兴趣传播开的趣闻轶事。
  “我奈何不了你,但我不能恶心你吗?”韩冈倒要看看韩绛到底能不能坐得住!“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半个时辰后,韩绛终于把韩冈请进了待客的偏厅中。
  大宋的首相盯着一脸无辜的韩冈好半天,最后有些无奈地叹道:“玉昆当真是苦学之士啊!”
  “相公之赞,下官愧不敢当。欧阳永叔曾有言,读书当是马上、枕上、厕上,下官只是闲来无事,抽空而已。”韩冈恭恭敬敬地回答,却把韩绛心口堵得一阵发闷。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六)
  大宋首相的年齿,据韩冈所知,应该有五十了。不过从外表上看不出来,须发都是黑油油的,脸上皱纹也不多,保养得很好,打理得更好。作为世家子弟,韩绛的言行举止也是出类拔萃。就算好像被韩冈的一句话给堵在心口,但那种被糯米糕噎着的表情,也是一闪即逝,眨眼工夫,就恢复了平静。
  韩绛视线越过韩冈,望着厅外,似是追忆身处远方的友人,“欧九向来读书最勤,手不释卷。马上、枕上、厕上,他的这三上之说,还是当年他先对我说的。”
  他略低下头,温和地望着下首的韩冈,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玉昆你能学着欧九的样,得空便刻苦攻读,我这幕中的年轻人里,倒少有能比得上你。也难怪你能有如此大的名气,也难怪天子垂青于你。”
  韩冈略略放心下来,看起来虽然在王安石家中的私语没有暴露,但韩绛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他今次在京中闹出来的这一摊事来。他谦虚道:“天子重恩,韩冈粉身难报。相公的夸赞,韩冈也是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玉昆你是我用两份奏疏调来的,你说‘愧不敢当’,岂不是说我没有识人之明?”韩绛哈哈笑了两声,“今之横山,牵动天下时局,玉昆必有以教我。”
  韩冈的眼底闪烁着疑惑的光芒,他可不会被人一捧,骨头就轻上三分。政客说的话,从来都是不能当真的。前面把人晾在外面坐冷板凳,说是要磨磨性子,现在却又好脾气的问起话来,韩冈心中立刻有了几分戒备。低下头去:“军国之事,非韩冈所宜言。”
  只要是底下官员被询问,基本上都会这么先谦虚一下,韩绛只当韩冈也是如此,笑道:“玉昆你即为我幕中属吏,有何不可说。但说无妨!”
  韩冈却是坚持着,“韩冈不才,仅仅是稍通医理,世人之赞,往往夸大其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相公帐下皆是深谋远虑之辈,赵公才之于谋略,种子正之于战阵,无不是一时之选。将帅谋士,车载斗量,岂是浅薄如韩冈可比。”
  从心底来说,韩冈对韩绛是有戒心的,平白无故磨着自己的性子,心里到底转着什么念头韩冈也猜不透,总得防着他引蛇出洞的把戏。
  “这是在说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吧?”韩绛却是心下冷笑。他在官场中浸淫已久,套话、隐话都是熟极而流。韩冈的一番推搪之词落到他耳中,便觉得面前的这位年轻人,果然还是不满延州管勾伤病一职,在变着花样要官。
  韩绛慢慢地端起茶喝了一口,一举一放,世家中人的气度让人看了都有自惭形秽之心。他温文尔雅的笑了笑:“玉昆之才,天子心知,我亦心知。区区管勾伤病事,的确是屈才了,确当加之重任……就不知玉昆心有何属?”
  韩绛的笑容中仿佛隐藏杀机。韩冈心中一凛,这是无妄之灾、欲加之罪了,他何尝有着要官的心思,要是真的被钓上了钩,日后想脱罪都难。转瞬便打定主意,不管韩绛有着什么盘算,他都要一推了之。
  他欠了欠身:“相公的看重,韩冈实不敢当。凡事有先后,韩冈又是才具浅薄,管勾伤病一职尚未上任,亟待处置的各项事务千头万绪。若是再妄求重任,恐难符相公所望,当会拖累相公识人之明。”
  韩绛阴沉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脸的样子,厅中的空气也紧绷着。换做是别人,听到宰相下问,哪个不是谦虚两句,就眉飞色舞地指点江山起来。就这个韩玉昆倒好,什么都推的一干二净,油盐不进的样子,韩绛看得心头火起。
  “这厮好大脾气,当真是不肯低头了!”
  他对韩冈感觉并不好,现在则更是有看法了。本是种谔、赵禼大力推荐,韩绛才上书朝中调韩冈来延州。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又上了第二封奏疏。自家只是想稍稍磨着他的性子,也好任用,却没想到他就在外面玩出那等花样。现在自己不耻下问,好话说尽,他非但不感恩,竟然一点脸面都不给。
  只是韩绛暂时拿韩冈没有办法,这厮是他上书请天子调来的。若是当下就处罚于他,等于是在说自己识人不明。想到这里,韩绛越发的心头火起,韩冈方才的话中,好像也提到了“识人不明”四个字。
  “这是在提醒我吗?!”
  韩绛咬牙,真想随便找个罪名把韩冈处置了。可是他一向很顾惜自己的名声,不想因为一个选人而坏了自家知人善任的名头。“算你命好,换做是六哥【韩缜】,棍棒早不管不顾的下去了!……”心中发狠,“过阵子看你还能再硬着脖子!”
  不再强逼着询问什么,士人真要犟起来的,天子的脸面都可以不给,韩绛也不想再丢脸了。声音冷了下来:“也罢,既然韩冈你不愿,我也不强迫你。种谔几次三番求我调你来延州。既然你已经到了,那就直接去绥德,不要再耽搁。”韩绛语气随即又加重了几分,“此战攸关国是,若你在其中有何疏失怠慢,我必不饶你。”
  韩冈立刻起身,在厅堂正中,向韩绛躬身领命:“韩冈谨遵相公之命,敢不尽心尽力。”
  再没什么话好说,话不投机,韩绛又是贵人事忙,随即便点汤送客,韩冈也顺势告辞出来。就算背着身子,他也能感受到韩绛带着怒意的目光,正冰冷地盯着自己的背后。
  这一次见面,韩冈很直接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的工作仅仅局限于完成他的差遣所带给他的任务。除了军中伤病方面的事务,其他公事,他绝不会插手半分。从中也可以看得出,他完全没有亲附韩绛的想法。这样决绝的表态,加上在王安石府上的发言,日后罗兀沦陷,横山局势糜烂,也半点罪名牵连不到他头上——以王安石的性格,在天子面前不会隐瞒韩冈当初的立场。
  当然,有得必有失,韩冈今天毫不给面子的态度,因此也彻底得罪了韩绛。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韩绛先用了手段,韩冈也不会回绝得这么直接——因为担心着韩绛会给自己下套,越强硬的拒绝才会越安全。
  开罪了宰相,韩冈倒也不是很担心。反正至少在短时间内,韩绛不可能找茬整自己。他的两封请调的奏章,现在还在中书门下的架阁库中放着呢。也许过上几个月,现在的这份护体金身当会褪去颜色,但那时候,韩绛可不一定还能在现在的这个职位上。
  在重又变得恭敬起来的门房恭送下,韩冈踏出帅府,一点冰凉忽而落在脸颊上。他抬头天际,晦暗的云层已经遮蔽了一切。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探出手,指头大小的雪花打着转落在了掌心中,随即便融化消失。收掌握拳,些微寒意从掌心的肌肤中沁入,韩冈微微冷笑:“果然还是下雪了!”
  回到驿馆,种建中并没有去访友。而是站在庭院中,也是抬头望着天,头发肩上落满雪花,脸色与天空的颜色一样阴沉。
  韩冈毫不惊讶种建中的心情变化,脚步随即放重了一点。
  听到韩冈回来的动静,种建中回过神来,“玉昆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韩相公了?!”
  “见到了。”韩冈略一点头,却道:“延州下雪,不一定绥德、罗兀也有雪。隔着快两百里,不必太过担心。”
  种建中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玉昆你是不知道,绥德、罗兀与延州,天候变化许多时候都是同时的。而且延州这里下场小雪,往往绥德哪里。反倒是山北的银州,天象却是与咫尺之遥的罗兀城不尽相同。”
  绥德、罗兀既然处在延州上游,地势理当比延州要高。三地既然同在横山南侧,气流受到山势影响,也的确是位置越高的地方雪会越大,绥德大过延州、罗兀又大过绥德。反倒是有山势阻隔的山北银州,情况会好上一点。
  “秦岭的气象好像也是南北不一,同在秦州,山北成纪县就与山南的天水县有很大差别。”韩冈说着,“如果真如彝叔你的说法,那绥德、罗兀现在也当是下雪了。不过既然选在正月用兵,事先不会没有预计到会有现在的情况吧?”
  “预计是预计到了,但……”种建中又看了眼雪片越发的大起来的天空,摇头苦笑:“再怎么预计,看到下雪,心里总是不爽利。这场雪,不知要给筑城之事添上多少麻烦。”
  韩冈安慰似的拍着种建中的肩膀,掸去积下来的雪花:“往好处想,雪下得越大,西贼那里也不好进兵。”
  “但愿如此。”种建中抿了抿嘴,却不见半点宽慰。又叹了口气,问韩冈道:“玉昆既然见到了韩相公,那你接下来的行止如何?”
  “韩相公已经下令了,即刻启程,去绥德令叔帐下报道。”韩冈拱了拱手,笑道:“还望彝叔多加提点。”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七)
  从保慈宫中出来,走在通往自己寝殿的廊道中,赵颢与天上皎洁的月光截然相反,始终阴沉着脸。王妃冯氏也是脸色木然地走在身后两步的地方,结缡三年后,夫妻两人的关系越发的紧张。而抱着赵颢一对儿女的两个宫女,还有一群内侍则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吊在后面。除了嚓嚓的脚步声,一行人行动间没有半点的声响,宛如在沉默地行军,气氛压抑得堪比守灵的夜晚。
  一名给高太后端着药汤的小黄门迎面过来,见到赵颢这一路发丧一般的气氛,便缩了缩脖子,连宽敞得足以并行马车的廊道都觉得太窄,慌忙两步退到廊外,在雪地里跪下来等着雍王家一行人过去。
  赵颢脸色沉沉,连瞥都不被瞥那小黄门一眼。他的心情七分愤怒,三分憎恨,对外界的变化,丝毫没有一点关心。刚刚在保慈宫中挨了一顿训,而他的兄长、如今的天子却在一旁做作地劝着发怒的娘娘。
  赵顼言辞恳切地为赵颢辩说,劝着娘娘息怒。但赵颢知道,他的兄长现在的心中,就好像跟宫外一样,一个劲地在响着欢快的鞭炮声。
  在外,横山大捷、罗兀克复,熙宁三年的连绵战事有了一个完美的总结;在内,新法顺利推行,去年的税入减去支出之后,有了近百万贯的结余;比起英宗年间,一千五百万贯的亏空要好上许多。而且这还是建立在熙宁三年战事不断,而且又开始给胥吏增发俸禄的基础上。
  就算宫中刚刚诞下的是皇女,而不是内外盼望已久的皇子,也没坏了他大哥的心情。反而刚出生的皇二女,转天就被封为宝庆公主。
  而他赵颢就很倒霉,不但因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成了世人口中的反派,而且现在还被朝臣连番弹劾,说他有损天家体面,不宜久居宫中——“先把你们自己的裤裆管好,好意思跟我比哪个更不要脸!?”赵颢倒是想这么骂。但是,他可没那个机会,想跟朝臣对骂,先得坐上皇帝的宝座。今次的上元夜观灯,赵颢也是没心情去了,站在宣德门城楼上给人指指点点,他还没那么好的气量。
  但这一切是谁造成的?赵颢并不会恨错人。
  韩冈是起头的,赵颢心里牢牢记着。明着说要把事情压下去,私下里却是推波助澜的兄长,赵颢也一样记着。
  不就是要把他赶出宫吗?兄弟情分全都丢一边去,真是把李世民的样学到了十足十。
  赵颢知道,他的大哥一向崇敬李世民的丰功伟绩。听说当初王安石第一次面圣,问他崇过往帝王何人之功,赵顼的回答就是李世民。
  不过真要说起李世民,恐怕他大哥也要担心他赵颢有这份心思,正好也是老大、老二、老四三人这么排着。不过赵颢不是疯子,心里有想法,也不是在现在。
  “真的要被赶出宫去了。”
  赵颢回到了分配给自己的寝殿,冯氏领着两个儿女到里面去了,也不搭理他。而赵颢在外面坐下来,望着头顶上雕饰斑驳的梁柱椽子。都是老旧的货色了,几十年过去,并没有修补过几次,就跟中书省的建筑一样,破败得连外面的酒楼都不如。
  可是,这是皇城里的殿宇。就像是古董,唐时的三彩,就是比现在的官窑要值钱,价值不是在质地上。
  但这座宫舍很快就跟他无缘了。群臣上书,一面倒的声音,新旧两党之间的矛盾都看不到了。赵顼乘势逼着娘娘点头,正月过后就要在宫外开始修造二王邸。等到两座王邸建成,就是他赵颢,还有老四赵頵搬出宫中的时候了。
  堂堂一位亲王,因为一个丢脸的理由,近乎屈辱地被赶出宫去,就算明面上做得再漂亮,可在民间,他已是声名狼藉。
  “茶呢?!”赵颢越想越怒,用力一拍几案,怒吼着。
  ……
  正月十五的上元夜,韩冈是在罗兀城度过。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山头和谷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反倒让夜色变得不那么深沉。天上的明月皎皎,城下的工地上灯火辉煌。如果是站在罗兀旧城的城头上,低首下望,漫漫的篝火辉光闪耀,被山坡上的积雪反射回来,就仿佛有天上的星河映于地表,在山谷中流淌。
  只要高高在上地望着,就算是东京城中的上元夜,也难以见到如此壮丽的景色。穿着皮裘,拥着火炉的文人墨客,也许会诗兴大发。
  但对于韩冈来说,他不会欣赏——深冬寒夜的赶工,让他的工作又加重许多。对工地上,连夜赶工不得休息的民夫们来说,他们也不会欣赏——他们只想待在家中,就算只有一盏油灯,只要能看到妻儿父母的笑脸,那就够了。
  “现在已不仅仅是冻伤的问题,这几天,自残的民夫已经超过了三十人,而且还有逐渐增加的趋势。”韩冈从临时搭建的战地医院中出来,面色沉重地对种建中摇着头,“彝叔兄,罗兀城之重,小弟心知。我不会劝你说夜里让民夫休息,把工期拖上一阵。但眼下的现状如果不能改善,情况将会越来越糟,恐会欲速不达啊!”
  种建中紧皱浓眉,方才他跟着韩冈一起在医院中走了一圈,看得也是怵目惊心,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这里都是精壮的汉子,真要闹出民变,麻烦可就大了。
  “不知玉昆你有什么办法?”
  “雷简!”韩冈没有立时回答,反是回头向里面叫了一声,一名三十左右的高瘦医生连忙跑了出来。韩冈对他嘱咐道:“我要去大帐一趟,这里你先看着。”
  雷简本是派在秦州甘谷城的医官,后来在韩冈手下,主持甘谷疗养院。不过前段时间调任庆州为医官,但转眼就又被调来了前线,跟着种谔一起出征罗兀。在韩冈到来之前,这里的军中医疗之事,就是由他全权负责。
  雷简的医术不差,而管理水平在甘谷历练了一阵后,也勉强算是不错。但他没有开创之才,只有因循而为的本事。韩冈当初在甘谷定下的规矩,他老老实实地继承下来,做得还算不坏。但调到种谔麾下,本意是让他先给韩冈打个个头阵,不成想却是弄得一团糟。还是韩冈到了后,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其收拾首尾,费了番周折,才有了点眉目出来。
  把伤病营中的事务交给雷简,两位年轻的官人就从设在城下工地边的临时疗养院,向城中的种谔主帐走去。所走过的道路上,积雪都已被铲清,只有被踩得发黑的地面。道路两边,用木架子插着一束束火炬,照亮了整条道路。
  “玉昆……”并肩和韩冈沉默地走了一阵,种建中犹犹豫豫地开口,“你是不是还对今次出兵罗兀有所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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