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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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平民而言,这样的结局和未来极致悲惨。可在京西的豪门巨室来说,如果不进行兼并,他们根本无力与雍秦商会、福建商会此等的庞然大物相竞争。他们最终的下场,不会比低等户更好到哪里去,拿到一张前往边疆的家庭票,只是迟早的问题。现实在逼迫他们疯狂地去追求规模,压低成本,进而拥有一定的竞争力,避免被更为强势的敌人所吞噬。
  韩冈的思路飘忽了一阵,注意力重新回到会议上时,就听到另一位专家正在提起破产后,聚集到各大城市周边的流民。
  不愿去边地,而是想去城市里寻找机会的流民不在少数。这其中有人成功,很多流民就是听到了他们的经历,而选择了来到城市。但更多的人遭遇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同吃饭时吐掉的骨头渣子,最终聚集到了垃圾堆里。
  “东京南薰门城外,廓城南第八厢、第九厢和第十二厢,廓城西第十厢,都是流民的聚居地。这些流民聚集,直接导致京师治安恶劣,去年入冬以来,南城附近接连发生了好几个骇人听闻的案子。”
  有人反应迅速:“人屠案?”
  “就是人屠案吧?!”
  “人犯还没抓到?”
  “都多久了。”
  “是不是又犯新案了?”
  会议室一下子喧腾起来,韩冈的威严都没能制止住理事们的八卦之心。
  毕竟这个案子经过京师各家报纸的宣扬,已经传遍了天下。用耸人听闻四个字来形容,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把人剔骨取肉去内脏,皮肉用荷叶包得整整齐齐,骨头则是用油纸包裹,趁夜丢在各处街头。被清扫街头的清洁工发现后,立刻在京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同样的事件,从去年冬天起,总共发生了三起。第一次是猝不及防,第二次、第三次时,开封府已经加强了防备,被抛弃的遗骸也是没等天亮就被夜巡的巡警发现,但还是没有一人看见人犯的身影。
  据说开封府的法医检验搜集到的骨头,发现受害者其实并不止三人,而是更多。
  另外还有谣传,说被抛弃在路边的精肉,并不是全部被找到。很有一部分被人捡走,传说是有人不知情由,就把这些肉捡回家去煮熟吃掉了。
  战乱之时,人吃人司空见惯,老人叫饶把火、小孩叫和骨烂、年轻人叫不羡羊,都吃出了风味口感和评价了。但是在太平年间,尤其是开封这种首善之地,只吃人两个字,就能吓到一片人。
  章韩执政时,下大力气整治京师治安,最开始时,每年天下大辟三千人,就有十分之一是来自开封的罪犯。被实边的配军,来自开封的比例更高。严刑峻法之下,开封很快就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了。多年来,几曾出过如此恐怖的大案?
  一时间,京师鬼市生意萧条,小孩上学放学,家长也不辞辛劳地亲自接送。
  警察总局提举展熊飞,因此案迟迟不能告破,人犯接连犯案,御史连续弹劾,报上也多加讽刺,最终焦头烂额,只能辞职,被调往河北担任提刑副使去了。
  “所以据在下所知,开封府上个月开始,就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清理行动,将治下的无业流民进行清点登记,编列后全数遣往边地。按相公以前用过的说法,就是第二次严打了。”
  韩冈的头轻轻一点,算是回应。
  “据估算,这些流氓差不多能有三到四万人。这个数目……”专家啧了一下嘴,“不是小数目。所以开封府方面正在通过都堂与铁路总局进行协调。预备工作做得很隐秘,如果不是游副枢和方副提举看在下在流民规划上稍稍有那么点经验和成果,邀在下与会,以备咨询,也没机会知道这些事。”
  他看了看韩冈苏昞,补充道:“行动大概就在这两天了。”
  苏昞之前听说是秘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这时稍稍放松了一点:“现在天气还算适宜,如果当真要做,还是尽早动手,免得延误到冬天,那就是杀人了。”
  “山长说的是,就希望开封府能妥妥帖帖把事情做好,不要出乱子。”专家又道,“其实洛阳西城第三厢,第四厢,就是靠城墙那一圈,流民也不少。而且住的地方,比东京这边差得多,简直不是人住的,狗窝猪圈一般。我听贺五说,去年在任的李知府,本来想趁着秋后事少,把城里城外的流民清点一番,送去实边,免得入冬后洛水上天天飘尸首。也不知是谁写诗,报纸上一通乱骂,那几个老家伙趁机歪歪嘴,好好的一件事,就这么给耽搁下来。”
  “杀不尽的狗贼,就会添乱!”
  雍秦商会对洛阳城中的那些旧贵看法始终如一,而且今天的议题,很明显就是在针对京西豪门,倒是不吝惜自己的愤怒。
  “也只能是移民。”韩冈心想。
  京城也好,洛阳也好,流民的问题用移民来解决,只是治标,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但好歹能够消灭问题,对此他是赞同的,章惇和都堂也都是赞同的。
  而洛阳之事半途而废,说到底,只是当时的洛阳知府行事不够坚决,如果他能排除异论杂音坚持下去,也不会连候补议政的位置都丢掉。新任的洛阳知府,他就是带着重启治流的任务上任的。
  农村地区,大量社会中坚阶层返贫,城市地带,贫民窟不断扩大,而现实却无法阻止这趋势的产生,这是中原地区目前所面临的难以挣脱的困境。
  朝廷不可能阻止粮食和棉布对中原的倾销。韩冈章惇不会同意。而且即使他们同意,依然无法阻止商人们对利润的渴望。没有两大商会大规模的倾销,也会有小商家蚂蚁搬家式的走私。
  对此现状,朝廷持之以恒的唯一方案,就是移民。
  让贫民离开人口密集的中原,在边疆开垦出一座座农场,一片片田地,从危险的无产者,变成新的社会中坚,成为朝廷维护边疆统治强而有力的稳定点。减压放空的中原,风险降低,可以继续成为倾销的市场,原材料的提供地。
  解决问题也罢,消灭问题也罢,只要能够让中土核心看不到大问题,任何方案都是可以认同的。
  然而归根结底的社会分配不公的问题,要是能由即有方法处理好,朝廷也不想节外生枝,但如果处理不好呢,朝廷就必须出面对分配方案做一个调整了——赶在当事者自己动手之前。
  所以说,韩冈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水,一根白毫在水中舒展,能让朝廷毫不犹豫地做出新的分配,这怪得了谁?
第二百七十六章
长风(十三)
  “诸位请看这张图。”
  韩冈靠坐着,双手交叉在腹部。看着一名专家,在墙上张挂起一张巨幅的图表来。
  数量和时间所组成的纵横坐标轴之间,是一根根竖直的长条——标准的柱形图。
  挂好图表,专家拿着一根教鞭,指着图表下方的注释,“这是棉行在京西地区近十年的年销售量。诸位,请看一下年销售量的变化。”
  图画得很精致,柱形都是用靛蓝进行上色过,数字也是用红笔描写。可见是用心了。
  不过不用心也不行,如今画不好图表,很多时候就意味着与上司的赏识、同伴的敬重、研发的资金说有缘再会了。
  如今的官场中的年结、报告,或者是研究者为了申请资金支持,都不得不做上一手好PPT,不对,是好图表。
  数据可视化,是为韩冈当年所创立,以图表的直观易懂,理所当然的受到重视,如今越发形成了风潮。饼状图、柱状图、折线图,各种图示其与后世无异,只是要用手画罢了。
  风潮形成了习惯,被养刁的眼睛,让没有图示、纯粹由文字和数字组成的报告显得过时,也就不那么受欢迎。尤其是掌握着钱袋子和印把子的那些人,更不愿委屈自己。
  以至于现在的横渠书院中,时常能看见一群研究员苦练画工。而能做好图表的学生,就算水平低一点,却照样能够在实验室中找到一个好位置。
  不过有些事发展得太极端,终究不是好事。很有些人正经工作做不好,只是做了一手好图表,又能说会道,就因此被看重提拔,然后闹出了大纰漏。顺丰行和平安号中,就有过几个鲜活的例子,到现在还经常为冯从义提起,让大掌事们引以为戒。
  不过这种事,终究是防不慎防。能说会道,善于展示自己的人,走红就比只会做事的老实人更加容易得到认可。
  现在的图表还很朴素,等到展示图表的手法更加进化,那忽悠起掌握着权利和资源的外行人就更容易了。尤其是等幻灯机出现之后,色彩鲜艳的玻璃片,甚至赛璐珞片,肯定能够糊弄掉一大批人。
  这并非是痴人说梦,要不是没有适合的电灯,而油灯、煤气灯都不适合作为光源,幻灯机早就有了。
  当然,一旦有了幻灯机,就不用画这么大幅面的图表。一开的图纸,要是不小心画错了一笔,让人想死的心都有。即使只用近乎透明的薄竹纸,都要省心许多。
  只是在没有大功率且性能稳定的电灯的情况下,一切都是空谈。
  并非是造不出来,实验室中,早就有电灯了。电池加炭精棒发出的光亮,在夜晚能闪瞎狗眼。伏打电池、铅酸电池,乃至电容和电磁发电装置,实验室中也都有。
  那种用手柄旋转转盘,通过摩擦生电的起电机,或者简易的瓶装电容,都已经出现在很多中学中,作为实验课程,向学生们传授基本的电学理论。
  包括薄竹纸的替代品,透明的赛璐珞——发明者起名为软琉璃,韩冈将之归为塑料——可塑材料——也早在实验室中产生。这是一些声光效果比较出色的小玩意儿的副产品。
  唯一限制幻灯机出现的问题就是工厂化大规模生产。把手工制作的灯泡,手工制作的软琉璃片,手工磨制的镜片一起拼凑起来的手工打造的幻灯机,这画面根本无法想象。
  总不能说要讲究匠人精神,大力发扬手工制品?规模化标准化均一化才是工业发展的正道。
  实验室的产品要走到社会上,都必须经过艰难的工厂化。其生产流程,往往与实验室大相径庭,而对环境的容忍度要远高于实验室,对成本的限制,更是远远严格于实验室中。
  能够在实验室中发明创造,固然是第一流的研究者。而能够在工厂中设计出一套高效的生产流程,同样是第一流的工程师。要是能够横跨实验室和工厂,把实验室中的产品顺利地搬到生产线上,那可就是人才中的人才。这样的人,全天下也没有多少。
  相对而言,擅长画图表的经济学家倒是好培养。
  “……我们可以看到。”好培养的经济学家正用教鞭指着图上,“三年来,京西两路,棉行各色产品的销售额从四百一十万贯,增加到四百一十八万贯,仅仅增加了百分之二,其增长率已近乎为零。”
  棉行的代表理事在图表张挂起的那一刻,就成了会议厅中视线交错的焦点,不过他安之若素,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
  眼前这一位专家的报告,一个月前,就在棉行的高层中传遍了。该骂娘的骂娘,该决断的决断,京西路销售系统一口气换了八个正副掌事,现在再看到,已经很难引起他心情的起伏了。
  相关的报告,韩冈也同样在一个月前就看过了,报告中附带的图表,与张挂在墙上的图表,在内容上别无二致。其实从两年前开始,内部的研究机构,就一再发出警告,棉行产品销售额的增长就在不断降低,其中以京西为甚。
  又一张图表被张挂起来,这一次,巨大的图表被分成了四个部分的折线图,“我们再看一下,各类棉纺商品在京西的销售数量,这里只有销售规模最大的四类,原色、青色、皂色布匹和成衣男子单袍。”
  “我们都知道,从三年前开始,由于新工艺的使用,新型机器投产,纱锭的成本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相对的所有基础档次的棉织品出厂价都进行了下调。尤其是去年,为了保证市场占有率,基本款织物的售价平均下调了一成。”
  几句话说得很平淡,却意味着关东有十几家新开工厂的倒闭破产,数十家大户损失惨重,上千名工人丢掉饭碗。为了击溃竞争对手,雍秦商会的成员从来不手软。
  “但是在降价的同时,销售数量并没有增加多少。”教鞭所指位置上,四分图上,每一张图的折线方向虽然都是向上,但越来越平坦,平坦得就跟旁边的销售额图表一样,“也就是说,京西路,基础款、也即是低档织物的销售额,这两年是在不断下降!”
  肃杀的声音中,第三张图被挂了起来,这一回是饼状图,上下八分图表。
  “这是不同类织物的销售比例,上面是三年前,下面是去年。这是京西路的。我们可以看到中高档织物所占份额,比三年前增加了百分之五,竟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一。而这是陕西路,中高档销售额只占百分之十九。我们再看河北路、河东路,一个百分之二十二,一个百分之十八。没挂出来的江淮两浙湖广,也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五。一般来说,低档织物和中高档织物在销售额中所占份额,是八二开——只除了开封,我们都知道,那是特例。”
  几声轻笑,又很快收敛。
  “京西的中高档织物销售额和销售比例都在增长,而低档则同时下降。这意味着兼并越发严重。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专家的脸色很是冷峻,“这不会是能够持续下去的局面。”
  “我们把开封府的两张图与京西的对比一下。可以看见,增长很明显,低档和中高档的销售额都在增加,而且比例上并没有变化。”
  “是否意味着问题只发生在京西?其实并不是,除了开封和关西。包括京东江淮在内,天下各路的销售比例,中高档织物的比例都在增加,只是不如京西明显。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情况,我认为,就是兼并。天下各路兼并越发严重,不解决这个问题,现状很难有改变的可能。”
  专家对自己的发言做简短总结,“总而言之,从现在的情况看,现有的局面会持续下去,其中京西会继续恶化,直至爆发。”
  专家坐了下去,会议厅中有一阵短暂的尴尬的静默,苏昞咳嗽了一声,示意另一位专家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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