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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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之诸科考试的内容,除去明法科之外,基本上都能在横渠书院的教学课程中找到。考纲不脱离课纲,考试题目也没有脱离老师的教导。既然如此,自然不会有太多人会放弃通衢一般的诸科,而选取独木窄桥的进士科。
  福建的情况正好相反,福建士子对诸科的热情,远远比不上进士科。参加诸科的士子越发减少,进士科成绩则越发出色,进士科成绩出色,参加诸科的士子也越发减少,一年年下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所谓矛盾,就在此处。即使权如宰相,也改变不了人心大势。
  待到二十年后,关西士子、横渠学生,充斥在国家各处关键岗位上,朝廷中的进士们,除了依仗横渠学子们的匡助,还能有什么办法?那么多的派系,那么多的乡党,当真以为他们能够联合起来,共同排挤横渠学子?
  自从把自家很大一部分的收入投入到关西诸路的基础教育中,并由此带动了很大一部商会成员的慷慨解囊,夯实了未来的根基,韩冈再不会担心关西将来的发展。尽管资源贫乏,尽管土地贫瘠,尽管没有南洋那样安全肥沃交通便捷的后方,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有着一个远远超过任何竞争对手的教育体系,有疑虑的只是眼前。
  走在学院中林荫道上,道路两侧是一间间商铺,校舍与商业、民居混杂一处,在京城是大逆不道,在关西,也是横渠书院独有的魅力。
  茶铺,书铺,酒肆,杂货,各色小店的店家,没有其他去处的商铺一般,时时刻刻都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吆喝,他们总是衣着整齐地站在门口,或坐在柜台内,等着客人登门。
  一只三花狸猫,蹲在阳光照耀下的酒铺柜台上眯着眼睛;一本本打折的书刊,堆在书店门口的桌子上。走进酒铺的年轻人不忘伸手挠挠猫咪的下巴;站在书堆前的两名书生,专注地翻着手上的书卷。茶社窗内,三位友人围坐桌边轻声的谈笑,其中一名年轻人,亲自提起茶壶,给朋友们斟满茶盅。
  路上,没有人高声喧哗。就连路中心的车马,也是徐缓而安静。整条街上,满是祥和的氛围。
  韩冈偏头看着沉默了许久的苏昞,横渠书院能有如今的局面,教化能够连商铺的气质都一起塑造,都是苏昞的功劳。
  小小一处书院容易改变,天下呢?
  人心大势,章惇违逆不了,韩冈又何独能外?
  生产力发展造成的尖锐矛盾,圣人喊着一辈子克己复礼都没用,何况如今更加激烈的变化,更加尖锐的矛盾?
第二百七十四章
长风(十一)
  “如今真正危害国家内部稳定的矛盾,并非在于官吏,而是经济基础与经济结构之间不匹配,这直接导致了大批京西百姓破产失业。所以说,变乱不可避免,动荡不可避免。”
  会议室内,十几张简易的木桌照常例围成了一圈。
  坐在桌边,有韩冈、苏昞,还有雍秦商会理事会超过三分之二的成员:从西域到淮东,坐拥棉田四十余万亩,棉行最大的原料供应商;掌握丝绸之路贸易量一成半的豪商;平安号的董事;开办有十八家工厂、矿山的大工厂主;种家、姚家几家关西将门的代理人;太尉王厚的同产弟;甚至还有木征的儿子——当年跟韩冈打生打死,现在却坐在一起,共商大事——就是不算韩冈,这些人在关西跺跺脚也能引发一场地震的。
  这一圈大人物中间,还坐着五人,胸口都别着自然学会和横渠书院的银质徽章,其中一人胸口还有一枚经纬地球金徽,这是获得自然学会最高奖学会奖的标志。
  如果对自然学会稍有了解,看到他们身上的徽章,就知道这必然是一群当世第一流的学者,尤其是那位学会奖的获得者,更是以一流学者中的一流学者。
  韩冈、苏昞、商会理事一起坐在这里,就为了聆听他们的发言。
  五人都是真正的经济专家,横渠书院中十余年浸淫培养出来的专业学者,能够用着韩冈所“发明”的拗口的词汇,进行学术问题的探讨。
  获得过学会奖的邵靖是书院内经济专家中的第一人,也是韩冈提倡的实地调研的践行者,一年中有三分之一奔波于各地,皮肤粗糙黝黑,脸上皱纹处处,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
  “在下去年九月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永宁【今洛宁县】调研。”邵靖打开手中的小册子,念着上面的记录,“永宁在洛水上游,崤关所在,山多田少。七年前在下第一次在永宁调研,当地主客户总计四千两百余户,不计无法耕作的山林,其中拥田千亩以上的大户,只有邹家。族长邹安怀掌管家业。其父邹胤做过一任知州,属于官户。”
  邵靖看了看韩冈,韩冈轻轻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邹胤这个名字他记得,但也仅只是记得,相貌经历都不清楚,至于邹胤为什么只做了一任知州的原因更是不清楚。
  只一任知州,要么是临致仕前的安抚,要么就是犯了过错断了前途,此类官员朝中数以千计,他哪里记得住。
  不过这也比章惇强了,章子厚章相公的一对眼睛,是有名的只看得见才干之士,稍差一点,就完全无视了。
  “其他四家官户,十七家一等户,家业都不过八百亩。”邵靖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放弃了喝一口的念头,继续说,“此外二等户一百零四户,三等户四百二十户,四五等户一千五百余户,剩下的都是为人耕作的客户。整个县,算是是非常穷困了。”
  “永宁穷,民风也不好。”一名理事接话道。
  “记得许三去探矿被抢过。”另一位理事冲坐在对面的同僚扬了扬手中的茶盏,嬉笑道,“连小衣都抢走了吧。”
  “就抢走了放帐篷里的衣服!都去找矿了,才三个人留守。要是二十条枪都在,哪还容那些贼人猖狂。”许三没好气地哼声:“也别说我许三,顺丰行的商队被抢过。”
  “穷山恶水出刁民嘛。熊耳山开山立柜的李大当家可是有名的荤素不禁。”
  “李瘊子?不是被小王阁门剿了么?”
  “是王观察家的小郎君带人剿的吧?”
  “就是他,王赡。长得俊俏的紧,赛兰陵呵,熙河路上多少人家抢着跟他结亲。最后还是王太尉拔了头筹,把家里的四小娘子嫁过去了。”
  话题歪到了天边去,当当两声,苏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会议室内顿时没了杂音。
  横渠山长板起脸,而旁边的韩冈脸上毫无表情,各自悚然,哪敢再多言语。
  “直甫。”维护了纪律,苏昞示意邵靖继续说。
  邵靖咳嗽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暖洋洋的一道热线沿着食道直入肠胃,心肝肺都熨帖了。雍秦商会理事会里的成员向来目中无人,不是韩冈在座,不是苏昞发落,还真不能让他们老实下来。
  “三年前,在下又去了一趟永宁。”邵靖轻飘飘地说,“这一回,千亩以上的大户,有四家,邹、薛、二李。薛家是从京师搬家过去,半年时间,就买下了一千一百亩田地。之前第一次调研,县中包括官户和一等户的形势户有二十二家,这时候,有了三十一家。但二等户三等户加起来已经不足五百家,四五等户,一千一百家。也就是说,永宁县在四年之内,形势户外的主户数量,就从两千户降到了一千六百户,少了整整两成。”
  邵靖的语气沉重起来,理事们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任谁都明白,主户数量急剧下降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不仅仅是知州知县倒霉,虽不比早年会降官严责,但如今只要下降数和官方移民数对不上,同样少不了吃挂落。
  都知道兼并严重,也亲眼看过兼并的疯狂,但不看到经过统计后的大数据,谁会想到有这么严重。
  “现在呢?”许三沉着声音问。
  邵靖唇角带着嘲讽,也不知是针对谁,“上个月,在下第三回去永宁。这一次,形势户少了一家,邹安怀投资工厂破了产,田地卖出抵债。其妻病死,独子离家不知所踪。”
  圆桌旁有一丝小小的抽气声。破产,这两个字对在座的大部分人,依然是让他们坐立不安的一个词汇。
  一县首户,三年破产。几十年前,除非是开罪了权贵,吃了官司,否则即使是纨绔子当家,也很难有如此了得的败家功力。但如今这个时代,真的是一个错误的投资,转眼就能将家业败尽。
  亲眼见过他人破产的,在座的每人都有经历。而亲身有过破产潦倒的经验,在座的也不止一人。
  尽管他们都是依靠自己过去的人脉,重新站了起来。而且由于这一起一落的经历,做事更加圆熟老辣。也因为百折不挠的气概,更加得到他人的敬佩。可这经历,他们最多也只会怀念和感慨当时的坚持,却没人会想再来一回。何况那些破产后就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的,却还是大多数。
  “现在永宁县中谁为首?”
  “薛家现在坐拥田地八千余亩,整个永宁县,水畔良田总计不过两万一千亩,其中有四千亩是薛家的。”
  一片哗然。
  如果说邹家的败落还是运数不好的结果,这薛家家业膨胀的速度,用运数都不足以形容。
  一下忘了韩冈和苏昞的威严,一个个忍不住惊叹。
  “真黑啊。”
  “真行呵,是供了五通在家吧。”
  “八千亩!还永宁那地儿?!能耐!”
  “到底哪个薛家?”
  邵靖依然冷笑,“跟王太师拱辰结亲的薛家呗。”
第二百七十五章
长风(十二)
  韩冈拿手掩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这两天睡眠时间不多,的确是有些困。
  邵靖说的数据,他早已经看过了。洛阳的永宁县,地处豫西山区,其户口数的变化,并不是永宁县所独有,田地的兼并集中,更非永宁一家。两者都是洛阳河南府,乃至京西各州共同的趋势。或许其他地方的豪强,兼并手段比薛家要干净一点,不过结果依然是别无二致。
  韩冈不会否认,这其中有京中故意放纵的结果,但更多的还是当事者不知收敛,贪婪不知节度的缘故。
  洛阳旧宦,包括文家,包括王家,也包括与韩冈结亲的富家,带领家族的族长,并非看不清形势,也不是不知道如此贪婪的下场,但他们下面的子侄、族人,乃至依附他们的门生、仆役,都不会因为尊长的顾虑而敛手,没有一个不是依仗着身后的大树,往自己腰囊里拼命捞好处。
  明知道大树倒掉,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可自己有多吃一口的机会,怎么也不会甘心放过。
  这其实还是小事——对韩冈这样的宰执而言,就是如此。
  如何安抚失地百姓,如何保障他们日后的生活,这是州县亲民官的任务,宰执官的责任,在于把握住问题出现的原因,从而彻底的,至少是妥善的解决问题。
  如果把永宁县的变化,仅只是归咎于薛家的贪婪和疯狂,把京西各州的变化,归咎于洛阳旧宦家族的无耻和不知节度,这个判断,就显得太幼稚太简单,过于天真了。
  内部的矛盾在国土不断扩张的情况下,竟然走到了要爆发的地步,归根到底还是技术进步太快,让过去千年形成的制度和标准,完全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在这如同洪流一般剧烈动荡的历史进程中,拥有更高地位、消息更加灵通的官宦门第,就像一艘艘用锁链连接起来的楼船,比宛如独木小舟的普通百姓,更容易从洪流中挣扎出来,更容易适应这变化,也更容易利用危机为自己博取更大的利益。
  除非有赤壁上的那一把火,将以婚姻、利益为锁链,交错勾连起来的官宦集团彻底破坏焚毁,否则他们应对危机的能力,生存下来的几率,都不是普通阶层可以相提并论的。
  正如大量机械用于农田,佃农大量被淘汰,地主对兼并的热情日益高涨。生产力紧随着技术进步而发展,技术进步又逼迫社会结构发生改变。而改变的过程中,有太多重要的东西被宣布淘汰,中原地区自耕农阶层不断破产就是其一,而且是最为要害的一个。
  也正如邵靖所陈述,中原地带,二三等户所占户口比例,已经下降到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来自南洋种植园的稻米,来自关西工厂的棉衣,在以衣食二事为代表的工农业商品的冲击下,中原的农业和小手工业家庭化的生产,无法再如过去一样支撑家业。中农、富农和小地主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家不断萎缩,家庭等第向着更下层的第四等第五等的深渊滑落下去。
  至于原来的四等户、五等户,早几年就纷纷破产,如果他们没有接受官府的安排,移民实边,那么他们或成为地主耕种的佃农,或奔去城市,盲目地寻求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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