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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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他来说,其实有游师雄“还在议”这一句就够了,游师雄的性子韩钟清楚,不是基本上敲定了,他一句都不会泄露。
  看见一转眼进取的年轻人连背影都不见,游师雄暗暗叹气。
  看起来,这位宰相家的衙内是真心想接他父亲的班。
  自己真的是比不上。
  说到底,游师雄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只是机缘巧合,才生到了这个位置,并不是为了这个位置才努力。这一点,跟韩钟一等显贵家的后代就完全不一样了。
  很早以前,早在游师雄他考上进士之前,甚至还要早,比拜在横渠先生门下也要早,刚刚读书的时候,被父辈带着看过新进士回乡时的盛况,又见识过范仲淹、韩琦这一等执政镇守关西时的威风,曾经幻想过起居八座的身份和生活。不过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给惊醒,费尽心力才考了一个进士出来。本想着一辈子就在关西的崇山峻岭中度过了,没想到却出了韩冈这一个的师弟。
  再看看桌上,游师雄又是一叹气。跟韩钟说了几句,算是歇了一会,接下来,还得继续处理这些公事。
  铁路上的事从来不少,勘察、建造、保养、维修、护卫,仅仅是铁路线要安排的事就让人歇不下来,而运营方面的事务,更繁琐上十倍。而军中事,铁路相关则只占三分之一。事难且繁,日日如此,案牍之间,的确消磨人的志气。
  拿起笔,申状上的文字在眼中却变成一团团墨迹,韩钟的话又在心中响起,逗起了游师雄的心事。
  章惇的确有开拓之意。
  这正是最近都堂会议上正在密议的要事。
  虽然宰辅们应该都没有泄露,但从韩钟的试探上,可以肯定,下面已经是传遍了。
  游师雄低声冷笑。果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做官的,不耳聪目明一点,一辈子都难升上去。
  中国人口日多,食指浩繁。宰辅、议政们很早以前就有了共同的认识,要不然就多开工厂,让人有工钱赚,要么就开疆辟土,让人有田地种。总之,必须要让新增人口,以及无产无业者,能够得到足够的口粮,至少保证温饱和性命。
  有识之士能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普通点的官员,揣摩上面的心思,却也能得到同样的认识。
  但能够在其中分到一杯羹的,可就不多了。
  如韩钟这样的身份,却不但能分到一杯羹,而且还是最早分到的一批人。
  不止是家世,还有资望——虽说资望来自于家世,但资望就是资望。韩冈能给他儿子准备好一个上佳的戏台,但能把戏唱好,还是得靠上台的人自己。
  韩钟有铁路,有领军的经验,有在都堂工作的经历,每一任都有着杰出的表现。有军功,有政绩,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第二任通判资序,等明年,完全可以去边远一点的地方做知军知州。
  完全是韩冈当年经历的翻版。
  韩钟在都堂内被人戏称为小齐公,并非仅仅是因为他是齐国公韩冈的嫡长子,而是经历、能力和性格都酷肖其父。
  他升得快是有议论,但出生入死多次,谁能仿效得来?章惇的儿子学了他,就死在了日本。
  游师雄对韩钟很看重,却并不是因为韩钟的身份。
第二百六十八章
长风(五)
  既然是看重,游师雄就不会将韩钟约束在都堂中。
  尽管对于绝大多数有心上进的官员来说,这里是梦寐以求的青云之阶,若得一宰辅垂青,便是飞黄腾达的开始。
  可在韩钟这等有着足够才干又向往挑战的年轻人而言,最危险最激烈的位置,才是他们施展才华的地方。
  圈养在中枢,不是看重,而是养猪。
  韩钟今天的态度,已经说明他想要去更危险的地方建功立业。
  游师雄就是从兵锋中争出一头地,韩钟的父亲更是从征战中起家,看到子侄辈不失父辈气概,不愿坐享恩泽,对此,游师雄只有欣慰,只有勉励。
  但是,游师雄的观点只属于他个人,枢密院中,有人跟他截然相反。
  “子钧去河东?这是韩玉昆的意思?”同一座小楼内的另一间房间,张璪一听游师雄提起,便用陡然变调的声音质问着。
  一些重要议题的都堂会议前,枢密院内部一般会先开个小会,协调一下内部的意见。韩冈离任之后,章惇一家独大,李承之毫无拮抗之力,铨选、升黜、度支,两年不到的时间,就陆续被章惇掌握在手中。至于黄裳,常与章惇争执,只是没用,近来都堂内说话都没人听,连存在感都没有了——世间流言,就说是“黄公哓哓,李公诺诺”,一个吵吵嚷嚷,另一个唯唯诺诺,却是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能掌握的,就只是韩冈离开时,所划下的底线,而那还是远在关西的韩冈,用他手中的力量所背书的结果。
  章惇强势如此,西府诸公自然而然就会有合力相抗的趋势和需求。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府当真能够团结一心,与章惇斗到底。
  熊本在河东吃了大亏,更加依附章惇,藉此保住了自己在西府内的位置。有他在,枢密院就无法握成一个拳头一致对外。
  这种情况下,枢密院内部中坚层的官员就显得十分重要了。枢密们的权力多寡,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他们体现出来的。掌握了详检房的韩钟,就处在极关键的节点上。有他在,就能彻底孤立熊本。
  不过,这也因为他是“韩钟”!换做其他人担任详检官,即使立场与韩钟相同,彻头彻尾站在西府熊本外的其他成员一边,没有韩钟的身份,能发挥出的作用大概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只从自身地位的角度来考虑,张璪也不希望韩钟就此离职。
  就算是韩冈亲自为他儿子做的安排,张璪也要问个究竟。
  他在枢密院十年了,韩冈离任后,完全可以进入中书门下做宰相。当时是与韩冈定下了盟约,又想着与其到东府受章惇的鸟气,还不如在西府里称大。
  就算东西府如今以都堂为一体,军国重事皆会商,但东西两府的职权范围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要是在西府还要受章惇欺压,还不如去做个闲散宰相,回家养老去。
  “玉昆说过,若有机会,可让他家二哥多历练历练。”
  游师雄想起韩冈当初离京托付自己时的神情,就有些想笑,父子天性,纵圣贤亦难免,不过当游师雄问起韩冈,有事需韩钟奔赴兵凶战危的地方该如何,韩冈的回答是“为国事,无妨。”
  “河东缺人啊。”游师雄强调道,“秦琬说过很多次了,韩钟也请求过很多次了。”
  如果当真是九死一生的去处,游师雄肯定不会推荐韩钟,可如果只是要冒点风险,别人能去,韩钟也能去。
  再说,以韩钟的才干,以及他出马后,必然会随行的那些精锐的家丁护卫,游师雄在京中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张璪瞪着游师雄好一会儿,皱着眉头说,“河东再缺人,也不会只缺一韩钟。要历练,枢密院中也足够他历练了。”
  河东的确缺人,但并非缺韩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那么大,哪里找不到能够替代的人选?韩钟虽然出众,可也不是他父亲和外祖那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的人物。而西府之中,倒是须臾离他不得。韩冈刚走的时候还好,这半年来,张璪过得着实憋屈。
  游师雄一时默然,张璪见状,又低声相劝,“你师弟安坐长安倒也罢了,可这一回连儿子都不要了,何至于此?”
  “有王舜臣看顾,何来不要之说?”
  “有主帅看顾又如何?兵凶战危,从没万全之说。北虏在日本驻兵何其之少,王师远征时,京师中戏称是‘近日登莱殊乏军用,且发三军,就食东瀛’,杨从先和向良都说‘克期三月而还’,最后怎么样,王师横扫东瀛,就是在辽舰偷袭之后,也只死了两百多,可其中就有一个章衙内。那还是没有援军的日本,想想到了北虏本土上,辽主一声令下,上百万兵马随时来援,王舜臣自身亦难保,何论韩钟。”
  说得口干,张璪抿了一口茶水,对游师雄苦口婆心,“北虏入寇,遣嫡子迎兵锋,若论公而无私,已经没人能说玉昆不是,何必让子钧再蹈险地?”
  张璪的想法,游师雄一清二楚。
  因为他的出身,韩钟在中枢里所能起到的作用,远胜过一位议政,接近于宰辅。张璪要应付咄咄逼人的章惇,帮手永不嫌少。
  “北讨在即,章相独揽大权已成定局。”游师雄提醒张璪正视现实。
  议政会议已经通过了北讨之议,章惇顺理成章地就利用各种准备工作,把西府逼到了墙角底。这一现状,张璪都改变不了,何况韩钟?
  游师雄早认清了现实,只是没有拖章惇后腿的打算。中国与北虏几百年的恩怨,还是早一点画上休止符比较好。
  “说得好轻松,章惇独揽大权已成定局。想一想,到时候,章相公威福自用,赏罚由己。韩子钧立下再多的功劳,章惇一句话就能给抹去……”
  “如果章子厚是这种人,我们也只能束手待毙。”游师雄摊手,“争是争不过。不过……”语气忽然一变,“三数年内,国中必有一场大乱。当轴焦头烂额,可没时间顾忌其余。”
第二百六十九章
长风(六)
  “大乱?!”
  回到家中,张璪犹自冷笑。
  游师雄的提议,还有韩钟的决定,更重要的是韩冈的隐瞒,让他难得的动了真火。
  梳洗更衣的时候,服侍他的仆婢们没一个敢大声出气,就连新近最得宠的一名小妾,也没有了往日的撒娇痴缠,只畏畏缩缩地帮张璪整理好衣襟,就躲到了一边。难得遇到主人盛怒,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倒不是说张璪平时脾气有多好,而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让他,敢让他生气了。
  头上没有一个皇帝压着,下面没有口舌生毒的御史盯着,作为枢密使,西府之长的张璪,基本上除了缥缈不可测度的天数外,没有什么需要畏惧的对象了。即使章惇、韩冈,也要对他表示出足够的敬重。相反的,他只会是别人畏惧的对象。
  不过,终究还是会遇上一些违逆他心愿的事。
  这种时候,张璪就分外感觉到自己在权势上与章惇韩冈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一旦这两位宰相或前宰相有了确定的计划,那么他张璪赞同也要执行,反对也要执行。
  即使张璪觉得所谓的大乱,不过是议政会议上重复了许久的陈词滥调。
  人口土地粮食之间的矛盾,在议政会议上已经讨论了好几年。
  不断向外拓张的原动力,除了百年夙愿,更多地还是对国家利益上的好处。
  化解内部忧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耕者有其田。所谓人皆有食,天下必安。汉时授田,唐之永业,用意皆在此事上。但田有数而人无尽,当田地数量赶不上人口增长,兼并又让更多自耕农丧失土地,工厂又吸纳不了太多工人,一台机器能顶几十个人。
  可国内田土皆有主,又不能像那些读书读坏了脑袋的儒生说的那样,重开井田——韩冈的老师张载说过开井田,王安石也说过,可真正开始做事了,哪个都不会以为真的能让井田在中国重现——家国内,没有土地,那就只能向外去抢。
  只要打起了仗,有了收益,就像是锅炉上有了减压的阀门,失地的农民有所依归,哪里还能闹出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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