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0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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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手突然间拍在他肩膀上,一个欢快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哈!果然在这里!”
  王寀慢悠悠地抬起头,向后瞥了一瞥,看清来人的脸,就向旁边让了半步,撂开肩膀上的手,又抬手掸了一掸肩头,连招呼话都懒得说。
  “嘿!”来人不满地啧了一下嘴,探过脖子,张望王寀手中的书卷:“紫宿扬辉,爰称帝女,绛河分彩,是曰天孙。”他念着,琢磨了一下,“……哪朝公主的册文?”
  王寀把书一合,“当今的燕国长公主。”
  “说笑呢!”王寀手中的书卷已经很有些年头,封皮上带着陈年字纸特有的黄斑,还有蠹虫啃噬的缺口,书名也是《唐大诏令集》,来人又抬头再一次确认了王寀面前的书架,“这明明是故唐……”
  说话声突的一顿,神色也陡然间变得惊疑不定起来,想到了什么的样子。
  “明白了?”王寀扬起眉,极得意地笑出声来,给当今天子亲姊晋封燕国长公主的册书,竟然是抄袭前朝册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哪天遇上卢舍人,提上一句,看他臊不臊。”
  “呵!”来人一声凛冽冷笑,“那厌物,见一眼都烦,还说话?”
  王寀把书还回书架。书架颇高,又是在最上一排,王寀得踮起脚,才放上去,“真要看他生厌,捅到章相公那边也行啊。”
  来人抬头看了眼那一卷的位置,再瞅瞅王寀,不像是无意中找到的。笑道:“我可不敢。章相公面前的红人呐。中书五房之内,能行此事的就王十三你了。加上西府,也就再多一个小齐公。”
  “忠宪之后,唐公侄孙,你韩德全还会怕一伧夫?”王寀带着讽刺回顾来人,这位韩瑾韩德全,出自真定韩氏,景佑年参政的曾孙,熙丰时宰相的侄孙,父祖虽稍逊,亦不失两千石,“桐木韩家,何须惧人。”
  韩瑾摆摆手,一副无奈状,“咸与维新,旧德哪如新德。”
  王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韩瑾的出身,只凭这一句,给御史抓住,能罗织出一桩大案来。不过这韩瑾初入都堂,被同僚开玩笑问,“君字德全,是新德全,还是旧德全?”韩瑾的回答就是“咸与维新。”
  “也怪不得卢舍人窃人文字。如今进士科是经义策问,诸科考刑名、工程、算数,至于文学,不用考就没人学,现在的中书舍人,连四六文都写不好了。不抄袭怎么能让章相公满意?”
  韩瑾说着话,与王寀一起走到隔邻的读书室,桌上摆着管库奉承王寀的茶水菓子,韩瑾很自然地就把茶盏盖掀起来,见着黄绿茶水中根根舒展的白毫,就嘿的一声,“竟是太平先春,舍得下本钱呐。”放下盖子,就冲外扬声,“周提举,可不能厚此薄彼。”
  管库听到话,哪还敢有什么推搪,更不敢厚此薄彼。就赶上来赔笑赔话,又照王寀的茶点,给韩瑾又来了一份。
  见韩瑾大模厮样坐在对面,喝茶吃菓子,王寀皱了皱眉,私人的清净地被他人侵入,让他有些不痛快,“可有事?”
  把一块红紫色的粘糕塞进嘴里,韩瑾含含糊糊地反问,“道辅你来此是为习学公事?”
  韩瑾吃相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样子。王寀更皱眉,“那就没事了?”
  “有事!”韩瑾一口茶喝下去,“道辅可知,宗议政这一回又要出使辽国了,还准备在都堂里挑一位副使同去。”
  “德全兄是准备举荐小弟?”王寀明知故问。
  韩瑾闻言,掏出手巾擦了擦嘴,就起身避席,冲王寀一揖到地,“请道辅兄助小弟一臂之力。”
第二百六十五章
长风(二)
  书库中的茶会后,韩瑾回到了中书礼房的独栋小楼。
  沿着狭窄的楼梯,走进二楼公厅,在内间的门前问道,“检正可在?代我通传。”
  被他拉住的小吏还没说话,门内传出声音,“是德全吗?进来吧。”
  韩瑾推门入内,黑漆宽面的桌案之后,一名中年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就问:“怎么样了?”
  礼房检正的问询,韩瑾轻快地答道,“总算是答应了。”
  “好。”中年满意点头,把手中笔也放下了,“只要王寀不出来,回头德全你自请随行,就没人能争得过你了。”
  “其实可以不用去找王十三的。”韩瑾在中年对面坐了下来,“他镇日喝茶看书,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都堂啊!”他啧着嘴,多有几分羡慕嫉妒,“得多想不开才会去辽国?”
  “只是不想让他出来碍事。王寀此人,口疏行狂,小器速成,本不足为虑。只是如今正当时,得做一防备。”
  想起方才书库中,王寀毫无顾忌地把他人阴私随意揭开,韩瑾就不由点头。能把人置于死地的把柄,却毫无意义地丢出来,这可是在中书门下,不是街头巷尾,邻里间说人短长。
  中书礼房检正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筋骨,回头看着韩瑾的反应,又反过来叮嘱,“虽说如此,你也不能小瞧他。王寀自幼聪慧,傲而无礼,只是因为他靠山太硬,任谁妨碍不得,故而毫无顾忌。故枢密副使幼子,太尉亲弟,关西的那一位也把他视同手足,李相公都让他三分。而德全你……”
  韩瑾摊开手,笑着:“是啊,我就只是宰相侄孙。”
  “隔得太远了。”对韩瑾讽刺的口气,中年瞪了瞪眼,“若不是有这奢遮的靠山,去岁进士科的探花郎,即便位在榜眼,也不可能甫释褐即入中书,除授习学公事,而且还是在中书五房中最重要的孔目房——状元郎都出外了!你也是在外四年才调入都堂!”
  “还是在礼房。”韩瑾拖长声调,故作唉声叹气,“没法儿比啊……”
  中年瞟了不正经的韩瑾一眼,“更不用说在都堂内外,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书库你刚去了,原来可没那般干净。周明金不是勤勉的人,也不是大方的人。春日宴集,他总是想方设法要躲掉他的那一份。可王寀面前呢?太平先春,张二娘家的赤豆黏糕。”
  “啊?!”韩瑾讶然,“这都知道!”
  “都堂里面没秘密。”中年平静地说道。
  “只是对某些人吧。”这话韩瑾倒是没敢讲出来。
  中年道:“靠山硬,运数强,还有一个进士出身,人人奉承,他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吧。现在是多承辅道公的恩德,小子终于有了去北虏游历草原的机会。”
  “第一,北虏伪帝不在草原上,他金帐已经在辽阳两年了。”中年板起脸,“第二,正经说话。看到你这模样,点头都会变摇头。”
  “如命。”韩瑾一派虚心受教的模样。
  中年暗暗摇头,方才他说王寀,可韩瑾何尝不如此?世家子弟,年轻时往往一个模样,能有改变,多是在一番经历之后。
  西府中的另一位衙内,出外一回就换了性子,都堂中的人望,远不是王寀、韩瑾能够比较了。
  希望他出京一回后,能有所改变。
  已经两年了,天下又要起变化了,大丈夫进取,可就在此时。
  ……
  “韩瑾找十三叔你作甚?”
  王寀找过来时,韩钟正在检查着州郡发来的申状。刚看过几本,下面的吏员就又搬来一摞。
  韩钟是枢密详检官,相当于中书检正官在西府的位置。
  习学公事的王寀能有空喝茶看书,韩钟却没空闲——如果王寀想做事,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可王寀来都堂后,便想尽办法躲懒,很快就没人劳烦他老人家了,而韩钟却从不推脱。
  韩钟是一边跟王寀说话,一边理事,嘴皮子不停,手上的笔也不停。
  王寀却也习惯了韩钟的忙碌,不以为异,把韩瑾的事说了。
  “难怪。机会难得啊。”韩钟忽然话停笔停,把守在门外的吏员叫进来,将正批复的公文递过去,“给陈公辅送回去,简直乱来。”待吏员应命要走,他又吩咐道,“让陈公辅快点改好,我四点前就要呈递上去了。”
  “又是陕西房?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陈公辅太心慈手软了。”韩钟道。
  “他不是在榆林一口气杀了三百多闹事的黑山奴吗?这还心慈手软?是胆子变小了吧。”
  “这的看他接下来怎么做了。”
  老吏欺官的戏码,哪里都少不了。虽说是陕西故人,但自己不强硬起来,韩钟也不便为他擅作主张。
  “不说他了。你这边当真没有想法?宗汝霖从辽国回来没多久,可就是议政了。”
  宗泽出使辽国,却因战事爆发,被扣押下来。在虏年余,方得脱归。不过宗泽在辽,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暗中与他勾连结交的辽国大臣不少,更搜集到了许多机密。回来后,宗泽就从枢密院一路升上去,转年过去,就是议政兼枢密院直学士了。
  “也有可能被抓起来嘛。”王寀嬉笑着。
  “契丹人没这个胆子。已经两年了。”
  “……是啊,都两年了。”
  两年前,继承法立,韩冈出京。紧接着太后主持册封太子,世人皆谓天子崩殂在即——不论是什么原因。但如今皇帝在福宁宫里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依然毫无所出。
  河北之战也是两年前结束,以涿州归宋而告终。双方暂且休兵,回去各修城防。不过辽国失去涿州之后,对保住幽燕再无信心,大批工厂搬迁到东京道上,闹出了许多事,幽燕汉人纷纷逃奔南下,许多汉家豪族都遣人入京,约为内应。如今听闻伪帝耶律乙辛已经病入膏肓,太子耶律隆监国,正四面出兵,要扑灭此起彼伏的叛乱。
  河东方面的战事,同样是在两年前休止。王舜臣在最后阶段领军出河东,整合了当地残兵败将之后,五万大军直扑大同,鏖战月余,终于拿下了一片废墟的西京大同。此战损失消耗皆不在少数,王舜臣心有余而力不足,已经无力继续追击,河东之战便到此为止。
  之后的两年,河北河东,一时平靖无事。宋辽两国千人以上的大战,有过几次,却都不是在河北河东。
  西北方面,中国势力不断北进。阻卜部落渐次归附,但一年前,神火右军受命西征,三战连灭阻卜三十余部,十数万头颅在阻卜大王府筑起京观,一下又把阻卜人的胆子给打消了,老老实实,不敢再有动静。连带着去勾连阻卜的兵马,也吃了一个惨败,整整两个指挥全军覆没,折可大、种朴都受了不轻的处分。
  越海东向,海军再次东征日本。这一回,彻底解决了岛上的契丹人及其附庸,露布入京,还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损失不大,功劳不小,给章惇涨了很大的脸。
  至于其他方向上,一片太平。走了王舜臣,就连西域都太平了不少,黑汗苟延残喘,国中各部都在转着取而代之的主意,没谁敢去找不痛快,要从官军手里夺回失去的河中之地。
  两年前大战的消耗,如今也补充得差不多,稳妥一点,明年春来出兵,性急一点,三个月后就能在河北动手了。
  这时候出使辽国,目的绝不是和谈,而是为了之后的战争。
  功劳,可就在其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对韩钟的劝诱,王寀摇头,“做行人亦非我所好。”
  所谓行人,亦即使者。行人出使,可观敌国之君臣:左右执事,孰贤孰愚?中外近人,孰贪孰廉?舍人谒者,孰君子孰小人?得其情,因而随之,便可就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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