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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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病多日,甚至打算趁机告老还乡,本来以为上面会顺水推舟,即使明知装病也会心照不宣,但韩冈一来,却破坏了默契,把事情给戳破了。
  病再也装不下去,王中正也不再表演了,坐直了身子,浑浊的双眼中又透出了一份锋锐来。
  “庆历宿卫宫变时,中正年仅十八,携弓捉获贼人,由此得了仁宗皇帝的青眼。之后二十年,积功升官,管勾御药,就任都知,本以为这辈子就会像师傅一样,死后得当值学士手书百十字追赠,由此了结一生。没想到四十余岁时,幸遇玉昆,迭逢际遇,竟有如今的两节度。”他深深地回忆着,沉浸在旧日的喜怒哀乐之中,突然他抬起眼,“只是这十年来,却是高处不胜寒。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天地反复,断送了身家性命。”
  “只是希烈你不习惯,杨复恭门生天子,几曾有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韩冈浑不在意,“自李辅国后,权宦无惧天子,之后几代神策中尉又操废立之事,经历得多了,世人也就习以为常。”
  韩冈悖逆到了极点的话语,只让王中正摇了摇头。他是有些惊讶,但韩冈今天过来,更放纵的话也说了,至于对皇帝的态度,之前十年,韩冈做过许多次,也说过许多次,并不值得惊惧。
  “相公的确言之有理,但那也要‘经历得多了’才行。”
  “十年既不算多,那二十年可否?”韩冈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王中正沉默着,良久。
  “相公,中正今日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过,有些不中听。”
  韩冈笑容敛起,“你说。”
  “相公秉政,毫不恋权,集议政,开议会,甚至坦然而退,公心着实让人感佩。只是……”
  “只是什么?”韩冈追问。
  “只是少了私心,让人觉得诈伪。”王中正冷静地说,上位者,尤其是如韩冈这等心智沉稳,阅历丰富的权势者,对冒犯的话一般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他们更看重的是忠诚。王中正很清楚地了解这一点,“而相公为自清,又不得不更加苛待自己。以相公之功绩,相公之德望,相公之才识,当为天下用,何至于四十岁便卸任宰相?”
  王中正一开始的时候,对韩冈共议政、开议会的举措,只认为是权宜之举,等到稳定下来,就会暴露真实面目。
  只是韩冈的伪装,直到现在都保持得太好了,甚至都让王中正觉得,韩冈是当真无心恋栈,对权势毫不在意。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所谓的大忠似奸,大诚似伪,还是要等到章惇老迈,没有阻碍的时候?但四十出头的韩冈能等,年近古稀的王中正已经等不了了。
  韩冈昔年尚在关西为卑官时,就与王中正相识。从那时起,王中正就把宝押在韩冈身上。随着韩冈地位渐高,王中正押上去的赌本也就越多。随着韩冈入主两府,王中正过去投入的本金,转化为数倍数十倍的利润返了回来,成了开国以来官位最高的内侍。
  在这过程中,王中正甚至还有了拥立之功,擎天保驾之德,之后更是因为彻底投效太后和韩冈,成了皇宫的掌控者。两个人即是多年的老友,也是政治上的同党。作为韩冈的党羽,王中正想过很多,也考虑过许久,最后决定在关键时候要走出关键的一步,但韩冈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中正在这里问相公一句,相公究竟意欲何为?”
  韩冈默然不语,只看着王中正,看他究竟能说出什么话来。
  王中正也没有等韩冈的回答,“若相公有澄清天下之志,那中正愿舍了这幅残躯,以报相公之德。若相公心念南山,中正不敢阻相公,只能求去。”
  王中正看了眼韩冈,继续道,“中正虽不读书,也知上古之时并无宦寺。只是后来多有王侯搜罗妙龄女子千百以充下陈,浑不念天下间千百男子无偶,却唯恐有人秽乱宫中,故而才有了宦寺之制。中正素知相公深恨此制,只是不得罢废,只能退上一步,以夷人充。在中正看来,内侍之制虽一时难废,但终究还是该废。所以只为相公之愿,中正也当走。”
  王中正自言不读书,遣词用字却并不粗俗,宦官自幼受学,文武双全者极多,文武朝臣的平均水平,其实远远不如宫中的内侍官的平均水准。现在的一番话,却说到了韩冈的心里。
  “今日之制,虽为我所草创,但我从来没想过能够平平稳稳地传承下去。”韩冈自嘲地一笑,“始皇帝想着为秦创万世之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直至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谁成想却二世而亡。”
  “那是祖龙……”
  王中正想说话,韩冈却抬起了手,打断了他。
  韩冈摇头,“愿景和现实总是隔了一条长江,不,是隔了东海。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也没有去奢望过。”
  “文彦博说,天子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我把天子去掉了。皇帝垂拱,士大夫共治。”韩冈向后用力靠过去,檀香木的交椅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呻吟,“对此不满意的人很多,心怀旧日的也不少,但更多人拿了我的碗,却想砸我的锅,尝到了士大夫共治的好处,却还想着请回皇帝自己能捞得更多。这些我都知道。”
  韩冈如此说,王中正心中坦荡,因为他没做过,而韩冈说的也不是他。而且他现在心中凸显出来的是兴奋,是多年的期待终于如愿的兴奋,心跳渐渐加速,他期待着韩冈说出那句话,或者给出一个肯定的暗示。那也就足够了。
  “等明年大议会召开过后,我就准备回关西了。”
  “呃,啥?”韩冈的话,让事情急转直下,也让王中正发起了愣,“可是辽国……”
  韩冈摇头,“不足为虑。”
  “可是……”王中正极轻声地念出两个字,“辽国……”
  韩冈坚定地摇头,“不足为虑。”
  重复的问题,重复的回答,意义却决然不同。
  王中正精神一振,“相公是准备回关西!?”
  韩冈又是避开了问题,笑道,“若希烈想要养老,佳处唯有关西。巩州山清水秀,灵州天高地旷,终南可求仙访道,华山能寻幽探胜,他处所不能比。”
  王中正全然明白了,笑道,“相公你这是自卖自夸啊。”
  “自家的地,当然要多夸一夸,值得的。”
  王中正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竟然一掀被子,站到了地上,哪里还有半点病恹恹的样子,他向韩冈一揖到底,“多谢相公指点。”
第一百六十八章
暗潮(三)
  以姓氏笔画排序的十八个姓名,从上到下,书写在巨大的黑板上。
  每一个姓名之后,都有一长串的正字,从黑板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
  刚刚唱完票的监票人在一旁大口地喝着茶水,十八名当选议员一同起身,向着坐满了整座大厅的选举人们拱手致谢。
  “多谢诸位抬爱。”
  “多谢诸君看顾。”
  至此,巩州陇西县第一届县议员的选举结束了。
  整个陇西县中,有七百二十多秀才,在厅中的几乎就是全部,仅有寥寥数人没有到场。
  而现在陇西县中能够有资格被选举为议员的各科举人,则只有二十人。就在这一次的选举会议上,两人没有参选,参选的十八名举人则全数当选。
  对此,并没什么人觉得不妥。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举人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而县议会的议员数量则固定为二十到三十人,五年后或者十年后,必然会有不是议员的举人出现。
  绕场一周,与秀才们打过招呼,当选的议员们回到了前排,然后在会务人员的带领下,前往旁边的小厅。
  这十八名议员,将在小厅中开一个简单的会议,推举出县议会的议长和副议长。
  成功了进行了第一次议会选举的秀才们交头接耳起来,刚开始还很小,可是无人管束的情况下,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刚才选举时,会议主持人拿着木槌一下下地敲着,维持会场秩序,现在主持跟着议员们一起去了小厅,原本安静肃然的会场,一下就成了喧闹的街市。
  韩钲坐在会场的最后排,目送着议员们的离开。宰相的长子,自然学会巩州分会的掌书记,刻意不去抛头露面,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
  在他旁边,坐着分会的副会长,低声对韩钲笑道,“可惜大郎你没有参选,要不然现在也不用坐在这里了。”
  韩钲抿嘴笑了一下。
  韩钲本来就有明工科和明算科的举人资格,前段时间又依靠别头试,随便拿了一个进士科的贡举资格。但他这一回却是没有参加选举的两举人之一——另一人,就是韩钲身边的副会长贺中行。
  说起来韩钲如果参选,必定是票数最高的三甲之一,只是韩家不想让这第一届的选举,有着太多韩家人的色彩。尽管这一场选举,乃至全天下已经进行、正在进行和尚未进行的选举,本身就染上了太多韩家支柱的色彩。
  作为巩州自然学会的理事和书记,韩钲能够很轻易地影响到了州议会的决议。虽然议会初开,议员们的权力并不大,不过在县中、州中,议员们可以陪审要案,可以审查官府账目,可以取代族长、乡绅,连接百姓和官府,可以代表新的利益集团,——后两句,是韩钲从韩冈那里听来的,比起前面两句,韩钲觉得,其实更有意义。
  “那样的话,舍弟就只能弃选了。”他轻声说道。
  贺中行惋惜道,“三郎的研究正在紧要的时候,现在分心,实在是太可惜了。”
  韩钲反问,“难道我分心就不可惜吗?”
  贺中行笑了一下,韩钲既然明白地表露出不想多谈的态度,他也没必要顶着替韩守正抱不平。
  在十八名议员中间,长相最为年轻的一个,就是韩钲话中的“舍弟”,也就是让贺中行惋惜的韩家三郎韩守正。
  冯从义——或者说韩从义——的长子韩守正以明算科举人的身份参选,正式成为县议员。
  而且他已经内定了副议长一职,自然而然地就拥有了成为州议员的资格。再过半个月,巩州各县选出来的州议员将会云集州治陇西,韩守正将会和他们一起,推选出大议会的议员。
  前方自大厅偏门鱼贯而出的那十八名议员,一眼望过去,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刚刚过了二十岁的韩守正虽然面相最嫩,但他在新当选的县议员中并不是最年轻的一员,尚有一人比他还要年轻。
  巩州这一复归中国的新州,只在最近的二十年才开始参加科举。包括陇西县在内,秀才、举人的年纪都不大。陇西县的举人的平均年纪还不到三十,而秀才则更年轻一点。
  这些县议员的背后,几乎都有家族的支持,有的是本族,有的则是妻族,尽管陇西有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有资格担任议员,但议员们就是他们的话筒。这些老人,今天也都出现在了会场中,作为观礼者,旁观了第一回县议会的选举。
  “走吧。”韩钲轻声说,站起身。
  “不看了?”贺中行惊讶地抬起头,“一会儿,新议会还要回来开会。”
  韩钲整了整衣服:“学会的年会快到了,还有一些文案要写。”
  新议会第一次会议的议题,还是韩钲帮忙修改的,第一次发布的决议,韩钲也看过草稿,又有什么好看的?
  “好吧。”贺中行点头,“早点回去也好。”
  两人推开门,都走了出去,将大厅中的喧闹,留在了身后。
  转出大门,只看见一位老人正在伴当的搀扶下,准备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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