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4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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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梦想?”讲台上,韩冈的声音传遍全场,“不是梦中的想法,也并非是妄想。所谓梦想,是对未来的期许,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这就是梦想。”
  这就是梦想?
  其义与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韩冈如今经常使用新词,或是赋予旧辞藻以新意。有人觉得还不错,反正日常用语是百年一变,隔了三五百年用词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经诸典也不会需要一代一代的传、注、疏来释义。有人却不以为然,甚至愤加斥责。
  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所有人都不得不去习惯。章援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议,也不过是无声地啧了啧嘴。
  “不独是我,其实人人都有梦想。读书的想要金榜题名,务农的想要五谷丰登,做工的想要产业兴旺,行商的想要财源广进。《三分》里,三兴汉室,这是诸葛亮的梦想。《九域》中,乘风破浪,这是宋江的梦想。”
  唐梓明不禁点头,更看到了台上的苏老平章点了头。
  也许文人对梦想的理解,还是“忽寝寐而梦想兮”的虚玄,还是“老去山林徒梦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里,刘备屡扑屡起的坚韧,诸葛亮鞠躬尽瘁的悲壮,《九域》中,宋江意欲扬帆万里,横渡大洋的壮阔,林冲欲统三军镇抚海外群藩的豪迈,洗心革面的公孙胜在观天仪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运行规律的追求。
  唐梓明这种粗通文理的乡学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么叫做梦想。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却发现,他现在是双眉蹙起,一脸的疑惑。
  章援疑惑着,堂堂宰相,当世大儒,进士及第的韩冈,将话说得如此浅显,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说书中的例子,这是要说给谁来听?
  “在座的诸位,难道对日后就没有什么梦想?……我想,虽然不时会有些变化,但都应该是一直有的。”
  当然是有的。
  章援梦想过,日后能继承父亲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权柄,高居万人之上,让重臣们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梦回时,甚至想过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梦想过,每天都在想,这两年多攒些钱,在新城外买一间小院,娶一个嫁妆丰厚又贤惠的浑家,生两个儿子,女儿的话,相貌若还不错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这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们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韩冈在天下民众之中,有着无可匹敌的声望,更在朝堂内外、军旅之中,亦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韩冈的梦想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韩冈放弃了在未来独掌天下权柄的机会,硬是要生造出一个大议会来之后,更是让天下人都来猜测他的心思。
  外围坐着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内侧坐着的黄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苏象先,一个奉父命而来,一个随祖父而来,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着旁听,但他们同样想知道。
  还有所有的宾客和记者,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双目一瞬不瞬地等待韩冈揭开谜底。
  “我最早的梦想,是在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只想着,就是能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西贼的入寇,没有朝廷的征发。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亲也能免去劳作辛苦。”
  韩冈丝毫也不遮掩寒素门第的出身。
  灌园子,一向是嘲骂韩冈时,最常被使用的词语。世间甚重门第,即使是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给自己找个好祖宗。
  欧阳修堂堂史学大家,给自家修谱牒的时候,都不顾前一半“凡三百年,仅得五世”后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为十六世”这样的错讹,硬是要编出来。
  以欧阳修为发轫,修谱、续谱在朝堂中成了流行,无论出身如何,总要把家谱编得花团锦簇,上则勾连帝王将相,下则与今之重臣联宗。
  唯独韩冈,本朝的韩琦、韩亿不去联宗,前朝的韩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园子的称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来,反倒是越来越少的有人拿着他的出身来做文章了。
  “这样的梦想,这样的期盼,八百万关西黎庶,又有何人没有?”
  “寒家自京东乔迁至关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顺而叛,由叛而兴,由兴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贼兵戈之下,年年烽烟不息。关西人口八百万,无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则为老,六十已难见,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终,幼不得生长,至于壮者,确有所用……”韩冈顿了一顿,三个字迸出唇齿间,“夫役也!”
  声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乱,人所共知。
  厅中出身关西的会员,多至百人。听到韩冈提起关西旧事,旧日的记忆也从心底泛起。
  在韩冈的话语声中,又回到了那西贼肆虐的年代。伤心感怀者,咬牙切齿者,皆不知凡几。
  “不仅关西军民备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独身事外。为补军费,朝廷税赋十数年间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县的百姓,日常起居没有收到牵累?”
  “人人皆盼早灭西虏,得享太平。但这要如何实现?”
  “关西人口先时四百万,后至八百万,西夏人口初不过百万,后亦不过两百万。四倍于夏,始终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个个问题犹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来,皆是困扰前人的症结,可在座之人,却没有谁不清楚问题的答案。
  即使还有不明白的,韩冈也立刻给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两个字,让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乱之初,国朝接连三败,乃是士卒不练、兵甲不备、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宁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远逊西人也。兴州弓,瘊子甲,夏国剑,皆闻名于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为党项效顺者所献。”
  “泱泱中国,能工巧匠,难以计数,甲兵竟不如虏寇,非是匠师无能,实乃朝廷轻忽,当轴诸公难辞其咎。至熙宁后,军器监立,甲兵始精。霹雳砲一造数百,神臂弓一造数万。板甲,陌刀皆以十万计。试问西夏如何不败?”
  “熙宁中,得河湟,断西贼右臂,元丰末,西夏国灭,元祐初,又复灵武故土,我少时的梦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终算是得以实现。”
  仅仅是几百字,数十句,囊括了灭夏复土的十年征战。
  但在场的谁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战斗,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艰难,多少血泪。
  纵使唐梓明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当时自己也能投笔从戎、参与其中。
  更不用说在座的士人,参与过昔年战事的开始回忆旧往,没有参与的,也在脑海中描绘起彼时的铁马兵戈。
  韩冈却没有等待,“旧的梦想即以实现,新的梦想又随之而来。”
  他收起了之前说起西事的激昂,换上了稍微轻松的语调,“想我气学中人,当知此梦想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上面声传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横渠四句教,广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纵非气学中人,亦以此四句为记室之铭。
  “所谓万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这个梦想!”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九)
  天下大同。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无处有征战,无人不饱暖。黎庶悉安,天下大治。
  从孔圣开始,任何一位真正的儒者,又有谁不想着会有这样的治世?
  韩冈的梦想,又如何不是他们的梦想?
  就像横渠四句教一般,天下大同四个字,只要说出口,尤其是出自于在相对口中,轻而易举就引得儒生们如吃了五石散一般兴奋起来。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儒生,满座的学会会员都是现实主义者,站在后面的官人、贵人们,也是现实主义者,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记者们或许不是现实主义者,可他们并不太了解何谓天下大同。
  而且气学以朴实为上,所谓大同,只是出自礼记中的一个理想之世,并无现实例证。以气学格物之宗的身份如此说,似有不当。以宰相的身份,韩冈的话更是轻佻了一点。
  但自韩冈演说开始,会场中的人心就被他的话语所牵动,一喜一怒,皆放大在众人心中。
  就像身处庙会,不免与人同喜,身处灵堂,不免与人同悲,无他,通感尔。
  寻常人即使能保持自身一时的冷静,也不免逐渐为周围的情绪所侵染。这是团体的力量,不仅仅针对于外,同样能针对于内。
  纵然天下大同是“丘之未逮也”,孔夫子都自承做不到,只能凭借一点记载来遥想上古治世,但是被韩冈前一段以灭夏复土带动起来的起伏心潮,再受“天下大同”四字煽动,便是浪涛涌涌,波澜阵阵。
  唐梓明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更听到身旁的官人,连呼吸都粗重了,尽管只是须臾刹那,很快就恢复了,可比之一开始的几声冷哼,早变了许多。
  “《礼记》传自先圣,然先圣亦为之束手。数千年来,只见一治一乱,乱世人命贱如草,治世亦难见‘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也?”
  又是一扬一抑,韩冈的问题,将调动起来的情绪,重又压了回去。
  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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