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他说完就挺友好地点点头,转身走了。出了门不远,他又停住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龇着牙在笑。
“可怜的吉特!”奎尔普说,“我想,正是吉特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真丑,比在任何地方花一个便士就能看到的丑东西还要丑,不是吗!哈哈哈!可怜的吉特!”
这么说过以后他就走了,一面走,一面还在咯咯地笑。
丹尼尔·奎尔普在老人住宅的进进出出,并不是没有人在监视他。大街上有许许多多的岔道,差不多就在对面,有一个人就滞留在一条岔道的拱廊阴影底下。从黄昏降临时,他就一直耐着性子逗留在那里,身子靠着墙壁,那姿态就好像做好长期等待的准备。渐渐习惯了,一等就是整整一个小时,姿势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来来往往的行人谁也没有在意这位耐心的流浪汉,他也不注意什么行人。他的目光十分专一,只集中注意一个地方,那就是小女孩常常坐立的窗口。如果他的目光有片刻的转移,那也只是为了看一下附近某个商店的时钟,然后视线又回到了老地方,而且看得更加认真,注意力更集中。
我们已经提到,这位人物藏匿在那个地方毫无倦意,尽管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显得焦虑,也感到很惊讶,看时钟的次数逐渐在增加,对窗口怀抱的希望也逐渐减少。到后来,一些可恶的百叶窗挡住了他的视线,连报时钟也看不到了。接着教堂的尖塔敲响了午夜十一点的钟声,又到了十一点一刻,这时他似乎涌出了一个念头:再等下去也是徒劳无益。
他对心里涌出的这个念头实在很不情愿,他也绝不肯善罢甘休,这很明显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他很不情愿地离开那个地方;他举步如平时一样迟缓,仍然频频回头看一看那个窗口;还有,他在幻觉中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或是有忽明忽暗的摇曳的灯光,诱使他以为那窗户已轻轻打开,这时他又猝然往回走。最后,他才不去想它,觉得这天晚上没有指望了。他猛然跑开,仿佛有一股力量在迫使他迅速奔跑,连头也不敢回,生怕受了引诱又要往回走。
这位神秘人物急步不停,也不稍事休息喘喘气,冲过了许多大街小巷,终于到了一个石铺的方形广场。这时候他停止了跑步,接着朝一间小屋那里走去,那屋子的窗口有灯光闪烁。他拉开门闩,走进了屋里。
“老天保佑我们!”一个女人猛回头,叫了起来,“谁呀?啊,原来是你呀,吉特。”
“是我,妈,是我。”
“怎么啦,瞧你累成了什么样子,宝贝!”
“老主人今晚没有出门,因此她根本就没有在窗口露面。”吉特说着就坐到火炉旁,看上去神情沮丧,大失所望。
吉特此时此刻坐在那儿的心情,只觉得房间极其贫穷、极其简陋。但是房间的气氛倒很舒畅,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失清洁和整齐,如果不是这一些,那房间肯定太寒酸了。荷兰制造的时钟表明时间已经很晚,可是那位可怜的女人仍然坐在熨衣桌旁辛苦地工作;一个小孩正在火炉旁的摇篮里呼呼大睡;另一个孩子两三岁的光景,长得很结实,头戴紧绷绷的睡帽,穿一件小得很不合身的睡衣,完全醒着坐在衣筐里,不仅身子挺直,还睁着骨碌碌的眼睛,仿佛下了决心不肯再睡觉。他本来就躺在床上,因为不肯睡觉才给抱下了床,这反倒给全家平添了欢乐的气氛。这一家人的相貌着实很奇怪:吉特、他母亲以及两个小兄弟都长得一个酷似一个。
吉特本想发一通火,这正如我们最出类拔萃的人也常常发脾气一样。可是他看看最小的娃娃在香喷喷地睡觉,再看看衣筐里的另一个小弟弟,还看看母亲,她从早累到现在没有一句怨言,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心平气和才好。这么一想,他就用脚晃动着摇篮,对那个衣筐里的造反派扮着鬼脸,自己顿时也心情舒畅起来,就索性拉拉家常,大家开开心。
“啊,妈!”吉特取出小折刀,切着一大块面包和肉,那是母亲老早就给他准备好的,他说,“你真伟大,就我个人所知,像你这样的人真不多!”
“吉特,我指望有许多更好的人,”那布尔斯太太说,“教堂的牧师就说过,有那样的人,也应该有。”
“他知道的真多,”吉特不无讥讽地说,“等他成了鳏夫,像你一样干活,干的多,得的少,情绪还没有变化,到那个时候我再去向他问钟点,他要是答得半秒不差我才信任他呢。”
“得了吧,”那布尔斯太太岔开了话题,说,“啤酒放在火炉架子旁边,吉特。”
“知道了,”儿子说着就拿起酒杯,“妈,多谢你疼爱,要是你喜欢,也祝牧师健康。我对他一点恶意也没有啊,我不会那个样子的!”
“刚才你不是对我说过,老板今晚没有出门吗?”那布尔斯太太问道。
“是没出门,”吉特说,“真是倒了霉。”
“我看你该说走了运,”母亲说,“因为耐丽小姐就不会孤孤单单地待在家里。”
“啊!”吉特说,“这我倒没想到。我说倒了霉,因为我从八点钟就一直等起,连她的影子也未见到。”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四周看看,大声嚷着:“她如果知道,每天晚上,她——可怜的东西——孤孤单单地坐在窗口,你在大街注意动静,生怕她受到伤害。你尽管身子很困,一直要等到她平安无事你才离开那儿回家,她如果知道这个情况会怎么说呢?”
“不管她怎么说也无所谓,”吉特回答说,那粗糙的脸皮上好像也泛起了红晕,“她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也就不可能说什么话了。”
那布尔斯太太一声不吭,熨了一两分钟以后,就走到火炉旁取另一只熨斗,在木板上磨磨,用毛帚擦擦,偷偷扫了一眼吉特,仍然一声不响地又回到桌旁。她拿起熨斗,凑到跟前试它的温度,凑得很近,险些儿能碰到她的脸。接着她朝周围看了看,面带微笑,说道:
“吉特,我知道,有些人会说——”
“管他们胡说八道呢。”吉特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他完全明白人们会说些什么。
“不,他们真的会说什么的。有人会说你俩相爱了。我知道他们会说这种话的。”
吉特听了这话,只是羞羞答答地要母亲“不要胡说”,手脚忙乱不停,动作也奇奇怪怪,那张脸好像对手脚表示同情,也作出同样奇形怪状的表情。但是,从这些办法并不能得到宽慰,他就咬了一大块面包,啃了一大块肉,还连忙喝了一大口啤酒,这些人为的援助又把他呛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转换了话题。
“不过认真说起来,吉特,”过了一会,母亲重新提起了原来的话题,“当然啰,我刚才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像你这样倒很好,想得也很周到,做了好事还从不让人知道。不过,我想,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她肯定会感激你,牢牢记在心里。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却关在那儿,真是太残忍了。我倒有点相信,那个老绅士未必要让你知道。”
“他可并不以为那么做很残忍,保佑你,”吉特说,“他也无意要对她残忍,否则就不会把她关在家里。妈,我绝对相信,就是把全世界的金银财宝都给他,他也不会那么干。不会,不会,他决不会。我完全了解他。”
“既然这样,他那么做为了什么?又为什么对你封得死死的?”那布尔斯太太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儿子回答说,“不过,要不是他封得那么死,我反倒根本不会了解到这个情况,因为他晚上要出门,就要赶我走,而且比平常要早得多,我开始感到蹊跷,不知道他要耍什么名堂。你听,有什么动静?”
“不过门外有人走动罢了。”
“有人往这边走,”吉特说着就站起来,注意听,“步子还走得很快呢,他不至于在我走了以后又离开了家,让房子失火吧,妈?”
他这么凭空想象,可心里却产生了畏惧,一时间竟连脚步也移动不了。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门急促地被打开,是女孩子自己进了门,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身上匆匆忙忙穿的外衣十分零乱,进门慌慌张张。
“耐丽小姐!出了什么事?”母子齐声叫着。
“我片刻都不能停留,”她回答说,“外公病得很重,我见他昏倒在地上——”
“我立刻去请医生,”吉特说着就抓到那顶无边的帽子,“我马上就赶到你们家,我——”
“不要,不要,”耐儿嚷着,“那里已经有一位医生,不要你帮忙,你——你——你千万别再去我们家了!”
“你说什么?”吉特吼叫着。
“千万别再去我们家了,”孩子说,“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求你别问我为什么,求你别难过,求你别生我的气,这件事与我真是毫不相干啊!”
吉特圆睁着眼睛,盯着她,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反复了多少次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怨你、骂你,”孩子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可是我想,你做的不会是什么坏事。”
“我这个人,做坏事?”吉特在吼叫。
“他大吵大叫,说他受的罪,全都怪你,”孩子泪水汪汪地说,“他大声尖叫你的名字,他们都说,你一定不要到他跟前走,否则他会气死。你再也不能到我们家里去了,我到这儿来就是把这事告诉你。我心里想,我自己来总比陌生人来要好些。啊,吉特,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你,是我非常信赖的人,几乎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倒霉的吉特瞪着小女孩,目光越盯越紧,眼睛越睁越大,可是身子纹丝不动,也不作声。
“他这个星期的工钱,我带来了,”女孩子对那个女人看看,把钱放到了桌上,说道,“而且——而且——还多带了一点,因为他对我向来好心肠。我想,他会感到难过,在别的地方好好干,这件事别在心里想得太多。就这么和他分手,我心里多不好受,可是没法子,只得这样了。晚安!”
孩子先前在家里目睹的情景使她激动,受到震惊,接着又完成刚才的那种差事,她百感交集,眼泪像断线珠似的滚落下来,弱小的身子在颤抖。她迅速朝门口走,同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忙忙地消失了。
那位可怜的女人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儿子,而每一个理由都能使她相信儿子的忠实可靠。但是,他却连一句也没有为自己申辩,母亲反而感到不踏实。各种各样的幻影——风流秘事、无赖行为、偷盗抢劫;深夜不归而解释离奇、可能发生的违法行为——联翩而至,涌进了她的脑海,她连问都不敢问他。她摇动着椅子,扭曲着双手,凄凄惨惨地在哭。可是,吉特没有想到去安慰,只是莫名其妙地发愣。摇篮里的娃娃醒了,在哭;衣筐里的孩子仰面翻倒在地上,筐子盖住了他,连人也看不到了;母亲越哭越响,椅子也摇动得越来越急。而吉特呢,对这一切紊乱和纷扰全都麻木不仁,始终处于迷离惶惑的精神状态。
孤寂和宁静一向笼罩着女孩子的居所,如今这种气氛已不复存在。第二天早晨,老人发着高烧,神志迷糊不清。几个星期的患病,不仅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而且他随时有生命危险。现在看护的人倒足够了,可都是些陌生人,是靠守护生财的人。在守护病人的间隙,他们张牙舞爪地混在一起,酗酒作乐,因为疾病和死亡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财神。
这期间尽管纷繁忙碌,孩子却比以往更觉得孤单——精神上,她感到孤单;只有她竭尽全力伺候弥留之际的老人,她感到孤单;独自一人一味地发愁,怀着重金难买的怜悯,她感到孤单。她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守在不省人事的受难者病榻旁,时刻听从他的需要,听他反复呼叫自己的名字,说出那些为她担心、对她关切的话语,尤其是在他的梦呓中,这些话说得更多。
房子已不再是他们的房子了。甚至连这间病室之所以得到保留,也似乎靠的是奎尔普先生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恩典。在老人病了以后没有多久,他就借着某种法律力量正式占有了房子以及其他一切所有权;至于那种法律力量,几乎没有人了解,谁也不敢提出质问。这个侏儒以此为目的找到一个法律界人士,并在此人的帮助下取得了重要步骤的胜利以后,就与其“参谋”住进了房子,明确了对房子的占有权,任何人也不得擅自入室。接着他按照自己的模式着手布置房间,让他舒舒服服地住下来。
为了这个目的,奎尔普先生首先关闭店门,切实停止一切业务往来,自己在后厅里安下了营。他从一堆古旧的家具里,尽可能地找到一把最美观、最合适的椅子,留给自己用;还找到一把椅子,样子特别难看,使用极不舒服,他考虑得很周到,就留给朋友用。他叫人把两把椅子搬进房间,自己高踞其上,显得威风十足。这间房子离老人病室较远,但奎尔普先生认为很恰当,既可以预防疾病的传染,又可以干干净净地吸烟,因为他不仅自己连续吸烟,还坚持要那位法律朋友以类相从。他还打发专人去码头,召唤那个翻斤斗的伙计,那伙计闻讯就迅速赶来,立即在紧靠门口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停地对着长烟管吸烟。侏儒为他准备了烟管,还不准他以任何借口让烟管离嘴,即使是离开一分钟也不行。奎尔普先生把一切安排妥当,挺高兴地环顾四周,格格地笑着。他说,这就叫舒服。
那位法律朋友有个悦耳的名字,叫布拉斯①,他本来也可以说这就叫舒服,可是有两点不足:一是他的椅子坐着很不自在,坐垫很坚硬,角度、斜度大,坐在上面容易下滑;另一点是吸烟总使他深感不快,内心烦躁。可是,作为奎尔普先生的食客,他有一千条理由要得到他的青睐,只好强装笑脸,竭尽恭顺之能事地把头点了点,表示同意。
这位布拉斯是个律师,在伦敦市内贝威斯村一带并没有什么名气。他身材颀长,鼻子长得像粉瘤,一个凸出的前额,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一头深红色的头发。他身穿长外套,下摆一直搭到脚背上,黑色短裤;脚上穿着灰蓝色棉布袜,蹬着高筒靴。他很善于阿谀奉承那一套,但说话声音非常粗哑,他的面孔即使堆出最温和的微笑也叫人感到厌恶。和他在一起的人,尽管不是出于迫不得已,也情愿看他发火而可能流露出的满脸怒气。
奎尔普朝他的法律顾问看看,只见对方因衔烟管的难受老在使劲眨巴着眼睛,偶尔猛吸了一口烟还辣得打战,不停地扇去在身边缭绕的烟雾。看到这些情景,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乐得直搓手。
“狗东西,你快吸呀,”奎尔普转身骂那个小伙计,“把烟斗再装满,要吸得快,一直吸到最后一口,否则我就用烧红的火漆头捅你的舌头。”
那小子幸亏已经麻木不仁,只要有人款待他,他可以把一座小石灰窑都吸掉。他对主人只是咕哝了几句反抗的话,就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好不好,布拉斯?有味道吗?香不香?你是不是觉得你就像土耳其皇帝?”奎尔普问。
布拉斯先生心想:即使有那个皇帝的感受,也丝毫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地方。但是他嘴上还是说有名牌烟味,毫无疑问,自己觉得简直就像大皇帝那么痛快。
“这种办法不仅可以避免热病传染,”奎尔普说,“而且还可以防止任何灾难。我们待在这儿,烟是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的——你这个狗东西还不快吸呀,要不就把烟斗给我吞下去!”
“奎尔普先生,我们在这儿久待吗?”法律朋友在侏儒刚才对小伙计稍稍教训之后问道。
“要待下来,楼上那个老绅士一日不死我们就一日不走。”奎尔普回答。
“哈哈哈!”布拉斯先生大笑,“啊,很好!”
“快点吸呀!”奎尔普叫嚷着,“不准停!你可以边说边吸,别浪费时间。”
“嘻嘻嘻!”布拉斯轻轻笑着,因为他嘴里又衔着那令人厌恶的烟斗,“可是,奎尔普先生,如果他的病好了怎么办呢?”
“病好了我们就走,不再住了。”侏儒答道。
“你心肠真好啊,阁下,居然还要等到那个时候,”布拉斯说,“有些人,阁下,啊,天哪,只要法律一生效,就把东西卖掉的卖掉,搬走的搬走。有些人啦,阁下,会那么铁石心肠的呀。有些人,阁下,就会——”
“有些人就不会听你这一套,像个烂舌头的鹦鹉。”侏儒打断了他的话。
“哈哈哈!”布拉斯叫着,“你的精神真高尚!”
门口那个吸烟的哨兵跑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烟斗不离嘴,大声吼着:
“有个妮儿下楼来了。”
“有个什么,狗东西?”奎尔普问。
“小妮儿,”小子回答,“你耳朵聋啦?”
“啊!”奎尔普说着,吸了一口烟,吸得津津有味,像喝了鲜汤一样,“我马上就同你算账,亲爱的年轻朋友,等着你的是鞭打,剥皮。啊哈,耐丽!我的金刚石鸭子,他现在可好些?”
“病得很重。”孩子答道,脸上挂着泪。
“多么漂亮的小耐儿!”奎尔普叫着。
“啊,真美,阁下,的确美。”布拉斯说,“还非常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