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再见了,阁下,”布拉斯声音很微弱,“再见了,阁下。”
“就在这儿过夜不好吗?”侏儒探出了脑袋,说道,“这一夜就在这儿过吧。”
“阁下,我真不能在这儿过夜,”布拉斯回答说,屋里的烟使他感到窒息,犯恶心,要吐,“你要是行行好,拿灯照一照,阁下,我就好看见路,从院子里走出去——”
奎尔普立即纵下床,他落地不用脚,也不用头,也不用两臂撑住,而是整个身子一股脑儿全着地。
“那是一定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灯,他把它提起,说道,“我亲爱的朋友,走路要当心啊,一定要在木头中间走,那些生锈的钉子全都翘了起来。巷子里面有条狗。它昨晚上把一个男人咬了,前天晚上还咬了一个女人,尤其是上个星期二,一个小孩给它咬死了——不过那只是一个玩笑。反正你得离它远着点儿走。”
“那狗在路的哪边哪,阁下?”布拉斯心情非常沮丧,问道。
“它就在路的右边,”奎尔普说,“不过有时候它也在左边躲着,随时就突然窜出来。究竟在哪一边,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反正你得当心一点才是。你要是大意了,我绝不会宽恕你。这儿我用灯照着你走——没关系嘛——这里的路你熟悉——照直往前走!”
奎尔普狡猾地把灯窝在怀里,遮挡住亮光,在门口那里站着,就听到律师在院子里跌倒的响声,常常摔得很重,他高兴得又是蹦又是跳,简直欣喜若狂。到后来他还是离开了,也听不到响声了。
侏儒又把门关起来,再一次纵身上了吊床。
曾经安慰过吉特的那位警察先生,劝吉特不用着急,他的案子自然会由老贝雷法庭处理。果然如他所料,吉特的案子很快就得到解决。八天以后,法庭就宣告开庭;又过了一天,大陪审团①就对克里斯托弗·那布尔斯盗窃罪立案并起诉;两天以后,克里斯托弗·那布尔斯被带到法庭,叫他对起诉书上指责他的罪行表示服罪或是不服罪。起诉书上声称:他,就是立案中的克里斯托弗,在法律绅士布拉斯的家中,即律师事务所,居心不良盗窃了一张五英镑钞票,该钞票为英格兰银行总裁发行。该行为违反了成文法条文,扰乱了至尊天子、国王陛下的安宁。
克里斯托弗·那布尔斯对于起诉书的答辩说,他不服罪,只是说话声音很低,而且还打着颤抖;有些人爱从表面现象观察问题并且轻率地作出判断:克里斯托弗要是无罪,说话就应该声音响亮,富有力量。他们要体察到:一个人的心无论怎么坚强,在遭到关闭、受到焦急的折磨以后总是要胆怯一些;一个人一直受到严密关闭,即使只有十天或十一天,他看到的全是石墙高耸,接触到的几个人无不板着石头一般的冷脸,现在突然被传到大厅,这里的一切都是生意盎然,他感到有些吃惊或不适应,这是很自然的;还有,大多数群众看到戴假发的人比看到不戴假发的人总要有比较深一点的印象,也多一些畏惧。我们还要考虑到:加兰德父子和公证人也出席在公堂上,他们脸色苍白,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吉特看到这种场面感情上不能自已、行动上有些不自在,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
吉特自从遭到逮捕以后,无论是加兰德先生父子还是威则登先生,他从来就没有见过面。但是人家对他说,他们已经为他雇用了辩护律师。这时一个戴假发的法律绅士站了起来,说道:“大人,我是犯人的辩护人。”吉特就向他鞠躬致意。另一个戴假发的法律绅士站起来说:“大人,我是对他起诉的。”吉特也向他鞠躬致意,只是全身像筛糠一样颤抖。他内心里何尝不是抱着希望:他的辩护绅士先生能击败另一位先生,一下子就驳倒他,让他自惭形秽呢!
对犯人起诉的先生要先说。他格外神采奕奕(在上一次开庭中,他为一个不幸杀了生父的青年辩护,几乎让他免了罪),你可以肯定,他发言是振振有词。他对陪审团说:他在上一次审案中,就对那一组陪审团说,他们要是把那杀了生父的年轻人定罪,他们一定会尝受苦难,感到后悔;现在他又对这次陪审团要求,他们要是把盗钞票的罪犯放走,那么他们将受到更加严重的苦难,更感到后悔。他详细叙述了本案的案情,还说他所接触的案子中,任何一案也比不上本案更糟糕。他停了片刻,好像有什么耸人听闻的事要告诉陪审团一样,接着就说:他请来的证人都是纯洁高尚的人,他知道那位知识丰富的朋友(这时候,他对吉特的辩护人斜着眼看了一看)肯定企图攻击这些证人的申诉;至于起诉人的人格,他希望并且相信:那位知识丰富的朋友会给予尊重,并表示敬意的。他非常清楚,他所属的职业十分高尚,在这个行业里,任何人也不能和他的光荣相比。接着他问道:陪审团对贝威斯村是不是知道?他们要是真的知道(他认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品,当然知道),那么在这个人杰地灵的地方,还有些历史悠久、声望很高的团体,他们是不是有所了解?像布拉斯这样的人,住在像贝威斯村那样的地方,说他这样的人还不是最有道德、最公正无私,陪审团能相信吗?他就这么把这样的问题翻来覆去说了一大堆,这才突然想到:这些事他不说,别人也能深有体会,若是再啰唆下去对陪审团的智力岂不是一种侮辱吗!想到这儿,他就叫桑普森·布拉斯立即到证人席上去。
布拉斯先生显得很活跃,特别有神气,立即就往前面走;他首先向法官鞠躬致敬,那神态好像他早就很荣幸地见过法官,希望他这一向过得十分如意一样;接着双臂交叠相抱,对起诉绅士看着,好像在说:“我来了,带来了一大堆证据,让我说吧!”那位起诉绅士真的立刻要他提出证据,而且进行得非常谨慎,把证据一条一条地引导出来,让在场的人听得又清楚又明了。接着,吉特的辩护绅士向他质疑,可是得不到什么结果。辩护绅士问题问得很详细,而他答得很简略,这么一问一答过以后,桑普森·布拉斯先生就退了席,心里还很得意呢。
萨拉继他之后走上前来。对于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她同样表现得很随和,而对吉特的辩护绅士,她就很冷酷无情了。总之,吉特的辩护绅士问她的问题得不到任何东西,她只是把先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而已(这次对当事人的发难也更加激烈一些),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拉了下去。接着,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传唤理查德·斯威夫勒,后者立即出了场。
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已经得到了密告,知道这个证人同囚犯之间很友好——说实在的,他听到这样的密告倒很高兴,因为一般认为他的能力就体现在所谓半真半假地让人感到困惑方面。因此他向法官提出要求:一定要证人吻着《圣经》起誓。然后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以赴向他发动攻势。
起诉绅士已经讲述了有关情况,勉强提出了一些证据,并且还希望尽可能朝着有利一面发展,接着就问狄克:
“斯威夫勒先生,阁下,请你说一下,昨天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饭?”
“昨天我在什么地方吃饭?”
“是呀,阁下,昨天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饭——阁下,那地方离这儿很近吗?”
“啊,不错,是很近,就在对面。”
“不错,就在对面,”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重复一遍以后,对法庭扫了一眼,又问,“阁下,一个人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斯威夫勒先生没听到对方问的是什么,就反问道。
“阁下,吃饭时就你一个人吗?”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声音像雷鸣般的重复问道,“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吃饭,阁下,你有没有请了别人?快说呀!”
“啊,请了人,当然请了人——不错,我是请了人。”斯威夫勒先生笑嘻嘻地答道。
“阁下,请你别那么轻薄,这种态度与你所站的位置很不相称(你只能站在那个地方,或许你还为此而表示感谢),”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对他点点头,意思是斯威夫勒先生只有在证人席上的范围里,其行为才是合法的,“你听我说,你以为审判昨天就会开庭,所以你昨天就在这儿等着。在对面吃饭时,你还请了别人。那么你说一说,你请的那个人是不是被告囚犯的兄弟?”
斯威夫勒先生正想作些解释,可是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马上叫嚷着:“阁下,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可是,能不能允许我——”
“只回答是或不是,阁下。”
“是,是请了他,不过——”
“是,是请了他,”起诉绅士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这样的证人,真是顶呱呱啊!”
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说完就坐了下来;吉特的辩护绅士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理查德·斯威夫勒退了席,满面羞红。审判官、大陪审团以及在场的观众全都像是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斯威夫勒请了一个浪荡青年吃饭,那人一副恶相,满脸胡须,身高六英尺,他们在一起混呢。可是实际情况是:他请的是小雅各,那孩子裹着围巾,两条腿光光地露在外面。这是事实真相,谁也不知道;人们都相信假象。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所玩的高招正是体现在这种地方!
接着传唤的证人与人品有关。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这一下又发挥了聪明才智。原来加兰德先生雇用吉特,并没有谁的推荐或介绍,而是通过吉特母亲就雇用了他,他当时遭到旧主人的突然辞退,其原因谁也不知道。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说话了:“加兰德先生,说实在的,一个人到了你这般大年纪,别的方面不说吧,至少也可以说你太不谨慎了。”陪审团也同意这个意见,证明吉特有罪。加兰德先生被带走了,谦卑地喊叫冤枉。观众一个个又打起了精神,在位置上坐好,因为有几位女证人接着要传讯出庭,人们议论纷纷,说布拉斯先生的起诉绅士将要为了囚犯而对她们盘问,有热闹看呢。
吉特母亲,可怜的女人,由巴巴拉的母亲陪同,在楼下铁栅门口那里等着(她是个厚道人啊!什么事情也没有干,只是哭,把小弟弟抱在怀里),接下来的会面情景就很凄凉了。先前看报纸的那个看守对她们说明了全部情况。他以为,吉特不会受到终身流放的处罚,因为他还有改过从善的机会,肯定有机会的。看守自己感到很奇怪,他怎么和她们说上这些话来。吉特母亲叫嚷着:“他根本不会干出那样的事呀!”看守说:“得了吧,我也用不着反驳你的话。不管他干了还是没干,反正现在都是这个结局了。”
吉特母亲还能从铁条里把手伸过去,把吉特的手抓住——他们心里有多么苦恼,只有上帝和接受过上帝温柔的人才能体会到。吉特要她心里放宽一些,还装作要吻吻小弟弟们,赶紧对巴巴拉的母亲轻声耳语,恳请她带母亲回家。
“妈,总会有朋友帮我们说话的,”吉特说,“我相信会有的。即使现在没有,要不了多久会有的。妈,总有一天我会搞清,我是无辜的,他们一定会把我放回家。我完全有这个信心。这些情况,你千万要对小雅各和小弟弟详详细细说清楚;要不然等他们长大懂事的时候,以为我曾经干过不老实的事,我要是知道了,哪怕是隔千里万里,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啊,这儿就找不到好心肠的先生,来关照关照她吗?”
这位可怜的妇人,手从吉特手里滑落掉,因为她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理查德·斯威夫勒先生迅速走到前面,推开众人,用一条胳膊把她扶起来(颇费一些周折),那种救人的姿势就跟戏剧舞台的动作很相似。他一面对吉特点点头,一面叫巴巴拉母亲跟在他后面走,他已经在外面雇了马车,连忙把她拉走了。
真不错,理查德把她送回了家。路途中,他唱了什么歌,引用了什么诗句,干了些什么惊人之举,谁也无从知晓了。他送她回到家里,等她苏醒过来;付车费的钱没有了,他索性挺气派地乘车返回贝威斯村。到了那儿,他就进去“换钱”,吩咐车夫在门口等他(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晚上
①)。
“理查德先生,阁下。”布拉斯兴高采烈地说,“晚上好。”
理查德先生觉得,吉特的这桩事起初就很荒唐,他那天晚上就将信将疑,那位和蔼的雇主是不是干了伤天害理的勾当。他本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是亲眼看到那一幅惨景以后,说不定使他激起了那种猜疑,现在不论情况如何,这种猜疑已经很强烈地缠住了他。这会儿他尽可能把自己的要求简单说出来。
“钱嘛!”布拉斯把钱包取出来说,“哈,哈!钱一定要的,理查德先生,阁下,钱一定要的,人人都得过日子嘛。这儿一张五镑钞票,阁下,换得开吗?”
“找不开。”狄克答得很干脆。
“啊!”布拉斯说,“这儿钱数正好,省得找零的麻烦了。我相信你是受欢迎的。理查德先生,阁下——”
狄克走到门口又回了头。
布拉斯说:“阁下,你再也不用麻烦到这儿来了。”
“嗯?”
这时候,布拉斯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在凳子上摇来晃去,说道:“理查德先生,事实上你也明白,像我们这种差事真是枯燥无味,在这儿干长了,就会埋没你的才能,阁下,完全埋没了你的才能。这里的工作又苦又累,——简直令人难忍。我倒以为,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要真正有用武之地,理查德先生,最好选择去舞台,或者去部队,要么到什么正经八百的高级部门去才好。希望你以后常常到我们这儿走动走动。阁下,我相信萨丽对你还是很欢迎的。理查德先生,这儿没有你,她是极其难受的,也实在是因为对社会的责任感,她才只好如此。阁下,她这个人真是叫人莫名其妙啊!我以为给你的钱数不会错吧。阁下,还打碎了一块窗玻璃,我可并没有为这个而扣你钱。理查德先生,我们是朋友,朋友总要好聚好散,阁下,这样的感情多么令人愉快啊!”
斯威夫勒先生对于这些不成体统的言词,根本就未吭一声,而是回头,把那件水上夹克取过来,揉在一起,紧紧地揉成像个球形,对布拉斯死死盯着,仿佛要把那个球朝他身上狠狠砸过去一样。不过,他还是把衣服用胳膊挟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采取了极其沉默的态度。他刚刚把门关上,又打开了,朝里面注视了一会,那表情还像先前一样严肃。注视一会以后,就点了点头,犹如魔鬼一般缓缓消失了。
他给了车夫钱以后,就走出贝威斯村,满怀希望想办法要对吉特母亲好好安慰一下,就是对吉特本人,他也有雄心要营救他呢。
可是,理查德·斯威夫勒这样的绅士,其生活反复无常,没有节制。这几年来,他元气大伤,再加上近两个星期思想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因此他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当天晚上,斯威夫勒先生就得了重病,发着高烧,而且连续二十四小时高烧不退。
病床上热烘烘的,很不舒服,他辗转反侧;口干舌燥,难忍难熬,他找不到可以解渴的东西;头脑里像一片沙漠,他在漫游,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没有任何声音或任何景象能使他畅娱心怀,休憩片刻,只有永无止境的疲劳;万物失去了任何变化,只有他身子因痛苦而移动,他的脑海在漫游,他疲倦了,而且心里一直在焦急不安——他有一种意识,有什么事还没有做完,还有一些可怕的障碍尚待克服;他的头脑里还有形式不同的烦恼和顾虑,驱散不了,使他那健康的神经遭到侵害——这些东西尽管朦朦胧胧,千变万化,但仍可辨认出:那是一种不变的幻觉,使那邪恶的良心日益暗淡,使睡眠增加了恐惧。可怜的理查德身体受着疾病的煎熬,缓慢地消瘦下去,到后来他似乎在挣扎着起来,可是那些群魔硬是把他按倒,他又沉沉入睡,连梦都不做了。
他醒了过来,此时有了一种特别幸福的平静感,那种快感已经超过了睡眠本身。他渐渐想起身受折磨时的痛苦,觉得那可能是漫漫长夜,可能有两三次都是处在昏迷状态吧。他这么在沉思,正好想把手举一举,这才大吃一惊:那只手仿佛有千斤重似的,而实际上是何等瘦弱啊。但是他仍然淡然处之,感到很幸福,又无好奇心要把那种问题去追究一番,任凭自己似睡似醒地躺在这儿,到后来听到一声咳嗽,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免心中犯了疑:昨天晚上他是否锁了门?真奇怪,难道房间里还有人陪着他吗?可是他仍然乏力,难以思考下去;他还是处在渴望休息的状态,毫无意识地注视着床幔上一缕一缕的绿色长条。说来也真有点奇怪,他从绿色长条联想到绿色草坪,那草坪之间的黄土地就成了石铺小道,因此修饰整齐的漫长的花园景色便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在想象中,正在花园里神游,的确感到心旷神怡,只听到那咳嗽声再次传了过来。花园的石铺小道忽地还原成了绿色长条,他稍稍仰起身子,把床幔掀开,朝外面张望。
房间的确还是原来的房间,蜡烛依然在闪闪发亮;可是他不得不感到大为惊讶:房间里哪儿有这么多瓶瓶罐罐,火炉旁边还有床单一类的东西在晾着,还有其他许多类似病房的用具——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昨晚上床时,这些东西根本不存在的呀!还有草药味、酸醋味在房间里弥漫,地板上刚刚喷洒了水,还有——那是谁呀?是侯爵夫人?果然是她,一个人坐在桌旁玩克里巴奇牌戏呢。她玩得专心致志,经常咳嗽,只是尽量压抑着,唯恐妨碍他的安宁——她洗牌、分牌、出牌、玩牌、记分、移动木栓计点,这一整套克里巴奇牌戏的奥妙她都了如指掌,仿佛在襁褓之中就学会了这一套!
斯威夫勒先生对眼前的一切情景稍稍作了一番沉思,接着就把床幔放还原位,头又落在枕头上。
他在默想:“很明显,我是在做梦呀。上床的时候,我的手可不是鸡蛋壳做的,现在呢,我能穿过手看东西。如果我不是身陷梦境而是处在清醒状态,那一定是出了差错,使我置身在天方夜谭而不是伦敦夜谭了。可是我明明白白是在睡觉呀,这是丝毫也用不着怀疑的呀。”
小女仆这时又在咳嗽。
“这真奇怪了!”斯威夫勒先生心里思忖着,“这种咳嗽声音和真的完全一样,往日我做梦从来也没有梦见过呀。我以前究竟是梦见咳嗽还是打喷嚏,这真令我不明不白,或许这就是谁也不曾体验过的梦境、梦的哲学吧。啊,又一声——又一声——啊呀,像我这样的梦也真带几分奥妙了。”
斯威夫勒先生想试一试自己究竟处在什么境地,沉思一会,接着就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这就怪上加怪了,”他思考着,“记得上床时,我身子圆滚滚的,现在瘦得连一点儿肌肉也抓不到了。我还要再作些检查。”
通过再一次的检查,斯威夫勒先生不得不相信:他身边涌现的一切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是他以清醒的目光所见,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呀。
“这真是天方夜谭了,不是在天方之国又是在哪里呢,”理查德说,“我这是在大马士革,要么就在大开罗①,侯爵夫人是个妖精,和另外一个妖精在打赌。她们赌的是当今世界上最美貌的男人是谁,作为中国公主的丈夫最相配,还把我连同我的房子、我的用具全都带了过来,把我们全都拿来比较比较。说不定——”斯威夫勒先生在枕头上无精打采地转动身子,转到了靠墙那一侧,说道,“说不定公主还就在这儿呢——哪里,她早就走了。”
斯威夫勒先生并不满意自己的这一套解释,因为这种说法即使站得住脚,却仍然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他把床幔又掀了起来,准备一瞅到有利的机会就要与伙伴说话。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侯爵夫人这时打出了一张杰克牌,却没有利用这张牌,斯威夫勒先生乘机大喊大叫:“庄家得两分!”
侯爵夫人呼啦一下纵身跳了起来,还连连拍手。“这肯定是天方夜谭了,”斯威夫勒先生思忖着,“他们的暗号一向就是拍手,从来不摇铃。两千个黑奴就要登场了,他们头上还顶着瓶子,里面装的全是珠宝呢。”
可是她拍手似乎完全是因为高兴;因为紧接着她就哈哈大笑,笑了以后又哭,还不是用优美的阿拉伯语,而是用熟悉的英语在说话,说她“无比的高兴,高兴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侯爵夫人,”斯威夫勒先生在思考中开了口,“请你向我靠近一些。你先请对我说一下,我怎么会发出声音来了?然后再告诉我,我的肌肉怎么不见了?”
侯爵夫人只是摇着头,显得很忧伤,接着又哭了起来;斯威夫勒先生(因为心肠很软)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知不觉连自己的眼睛也泪汪汪了。
“侯爵夫人啊,从你这个样子,从眼前的这些摆着的东西,我就料想到了,”理查德停了一会,嘴唇在颤抖,面带着微笑说,“我一直是病倒了。”
“你是一直病着啊!”小女仆擦着眼睛,回答说,“而且你是不停地说些胡话呢!”
“啊!”狄克说,“侯爵夫人,病得很厉害吧?”
“病得都快死了,”小女仆说,“你居然还好起来,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真的要感谢老天爷!”
斯威夫勒先生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他又渐渐说起话来,询问他病倒了多久。
“到了明天,正好有三个星期了。”小女仆回答。
“三个什么?”狄克问。
“三个星期,”侯爵夫人特别加重了语气,“三个星期呀,又漫长,又缓慢。”
理查德一想到自己处于这样一种绝境,又陷入了沉默之中,身子直挺挺地平卧在床上。侯爵夫人先把他被子料理得更好睡一些,然后摸摸他的手和头,觉得已经退了烧,完全凉了下来——这使她喜不自胜——高兴得又哭了一会,又连忙沏好了茶,还烤了几片面包,面包很薄,也不用涂牛油。
斯威夫勒先生见她这么在忙碌,心里充满着无比的感激之情;同时看她忙起活来非常娴熟,又感到大为惊讶。他以为这一定是萨丽·布拉斯吩咐她来照料他的,因此在他的思想中,对萨丽真是感激不尽。侯爵夫人烤好了面包,又在食盘上铺了一层干干净净的布,给他送来松脆薄片,还有味道很淡的一大杯茶,(她说)这是医生嘱咐,叫他醒后吃这些食物。她把他身子支靠在枕头上,这种护理虽然不如职业护士那么严格,但起码非常体贴;她在一旁看着病人吃饭,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病人不时地握着她的手;吃的食物非常简单,但是吃得有滋有味,世界上再美的佳肴也比不上这样一顿饭那么使他开胃。吃完了,她就来清理,又把样样东西整理得舒舒服服,这才在桌边坐了下来,自个儿喝茶。
斯威夫勒先生问道:“侯爵夫人,萨丽还好吧?”
小女仆扮出一脸的怪样子,神态极为狡黠,一个劲地把头摇来摇去。
“怎么啦,最近没见到她吗?”狄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