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接着,他们就把耐儿和外祖父的情况,就他们所知全都一一告诉了他。一点不掩饰,有什么就说什么。开始怎么相识;后来他们怎么失踪;还谈到(完全是事实)如何尽一切可能的努力打听他们的下落,都没有结果;他们不仅担心两个人有什么生命危险,还生怕日后有人怀疑,可能为他们突然失踪而追究责任。接着他们叙述了:老人智力低下,他不在家,女孩子总是心神不定;他可能同哪些人有交往;她心情压抑,身心两方面都逐渐受到摧残。至于她是不是在夜里看不到老人,就出门追寻他,是不是因为她知道或猜出老人在外面干些什么;他们是不是一块儿离开——这些情况他们难以断定。他们曾经想过,的确想过:再想打听他们的下落,这个希望很渺茫;无论是出于小女孩的动机还是老人的动机使他们逃走,要指望他们回来,眼下是不可能的事。
独身绅士听了这些情况介绍以后,不啻挨了当头一棒,显得愁眉不展,伤心惨目。他们在说到外祖父的情况时,他泪水汪汪,显得特别难过。
关于这一部分情况,我们不用做过多的叙述了,不妨长话短说,简单交代几句:独身绅士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说的全是实情,他们对一个非亲非友的女孩子这么仁慈,他一定要新郎新娘接受他的酬谢,可是对方坚决不肯接受。会见也就结束了。那幸福的一对要去乡间欢度蜜月,乘着大车走了;独身绅士和吉特母亲站在他们自己那车子门口,心情很沉重。
“先生,送你们到哪儿呢?”车夫问道。
“你们可以把我送到,”独身绅士说,“送到——”后面的“客栈”两个字,他不想说出口,可是由于吉特母亲,终于说出来了。大家就到客栈去。
这时候,传说形形色色。人们说:给蜡像馆担任讲解的小女孩子原来是大人物家的小姐,在襁褓中有人从她父母那儿偷走,眼下正来人找她。她究竟是谁的女儿,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是亲王、或是公爵、或是伯爵、或是子爵、或是男爵,各种说法都有。不过,重要的一点大家看法完全一致,即她的亲生父亲就是独身绅士。人们全都挤到前面,想乘四马邮车灰心丧气离开的时候一睹为快,即使能看到大人的鼻子尖也是饱了眼福。
而此时呢,女孩子和外祖父正坐在古老教堂的门廊那儿,耐心等着教师回来。如果有人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他会付出多重的酬赏,而又减去多少哀痛啊!
独身绅士其人其事所引起的谣言,众口流传,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玄妙。谣言和箴言不同,箴言像滚动的石头,怎么滚动都没有什么变化;谣言上下一滚动就会弄得满身的青苔。独身绅士的车马不论停在什么客栈门口,那里的场面就令人激动,惹人耳目,称赞声连绵不断;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也蜂拥而至,他们因为蜡像展览关了门,结婚典礼也结束,就好像失了业,把独身绅士的光临看作是一种特殊的天意,一个个又呼又叫,欣喜异常。
群情尽管高昂,独身绅士却无动于衷。他心情忧郁,面带愁容。对于自己的失望,正默默地作私下里的反思。他从车上下来,接着就扶吉特母亲下车,虽很礼貌,但一筹莫展的神情给旁观者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下车以后,他就把她送进客栈。接待他们的房间已准备好了,那些当班的侍者忙作一团,你争我抢跑上前来,为他们鸣锣开道。
“随便安排什么房间都行,”独身绅士说,“只是房间要靠近一些就行了。”
“先生,就在这儿附近,请这边走。”
“这儿的房间,那位绅士会喜欢吗?”话音刚落,靠天井楼梯底下一个小边门忽然闪开,只见一个人头探了出来,“欢迎他到这个房间来。欢迎他就像欢迎五月的鲜花,圣诞节的煤炭。阁下,这间房子你会喜欢吧?请抬举一下,进来吧,请你一定给我赏个光。”
“啊呀,啊呀,”吉特母亲大惊失色,边叫边往后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呀!”
她那么惊慌失措自有她的几分道理。刚才盛情邀请的叫声不是来自别人,却是出自丹尼尔·奎尔普之口。他待的房间靠近客栈的厨房,他就从那房子的小门探出了头,站在那儿,阴阳怪气却又彬彬有礼地在点头哈腰,就好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随随便便。厨房里的羊腿和冷冻食物都因为有这样一位芳邻而变了味。他就像酒窖底下的魔鬼,现在爬了出来要表演一下恶作剧。
“给不给面子?”奎尔普说。
“我喜欢单独居住。”独身绅士回答。
“啊!”奎尔普说。他就像荷兰时钟上的小人,钟一响就去开门,响声过后,他又滑溜溜地跳了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先生,真有点奇怪,就在昨天晚上,”吉特母亲小声说着,“在小贝萨尔那里我还看到了他。”
“是这样吗?”她的伙伴说,“堂倌,那人什么时候到客栈里来的?”
“先生,今天早晨,乘驿车来的。”
“哼!他什么时候离开客栈?”
“先生,说实在的,我可说不定。刚才女仆还问他是否要床铺,他又是做鬼脸,又要吻她。”
“去请他到这儿来,”独身绅士说,“我有话要同他说。对他说,请他立刻过来,听见了吗?”
堂倌听到这样的吩咐,一时间瞪着眼,直发愣。独身绅士与吉特母亲一样,看到侏儒也同样很诧异,但是毫不畏惧地正视着他,对他的反感和厌恶也不作任何掩饰。堂倌执行任务,不一会儿就把传话对象带了过来。
“阁下,你的仆人,”侏儒说,“半途中,我碰到了你派出的使节。我想,你会允许我向你表示敬意。祝你平安如意,一切都非常平安如意。”
接下来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只见侏儒挤眉弄眼,站在那儿等待对方回话。可是什么回话也没有,他就把身子转过去,面对比较熟悉的朋友。
“克里斯托弗他妈!”他叫了一声,“这样一位夫人,多可亲;这样一位女人,多可敬;多有福气啊,还有那位诚实的儿子!克里斯托弗他妈,你可好啊?你换换空气,换换环境,情况可变好些吧?还有小家庭,克里斯托弗,都好吧?他们发迹了吧?他们走红了吧?他们一个个都成了堂堂市民了,是不是,嗯?”
奎尔普先生一连串地问了许多问题,每提一个问题,音调就向上提,到后来就是刺耳的尖叫了,接着就恢复了惯常的气喘吁吁的老面孔。不论这种面孔是自然而然还是故作乔装,但效果都是一样,使得面部所有的表情一扫而光,因而也就没有东西可以表示他的脾气或意图了,那张脸变成实实在在的一张白纸。
“奎尔普先生。”独身绅士叫了一声。
侏儒应声就伸开了手,贴在那又大又宽的耳朵边上,极力假装着在洗耳恭听。
“我们俩曾经相识——”
“一点不错,”奎尔普连连点头,叫着,“啊,阁下,你说的完全正确。真是荣幸和愉快——又荣幸又愉快。克里斯托弗他妈,又荣幸又愉快的事——哪能这么快就忘记呢。不可能忘记的呀!”
“那一天我去伦敦,你可能还记得吧?当时我要住的房子里空荡无人,左邻右舍的几个人带着我去见你,我既没吃东西,也没有片刻休息,就去拜访你,这你还记得吧?”
“那一次多么匆忙,但是会见多么诚恳、多么热情洋溢呀!”奎尔普像在对自己说话,那副姿态是在模仿朋友桑普森·布拉斯先生说话。
“我发现,”独身绅士说,“你最近占据了另外一个人的所有财产,这是毫无道理的。你住进他的房子那时,那人还算是丰衣足食;你一进去以后,他就变得一贫如洗,突然成了乞丐,还被逼迫出了门,弄得无家可归。”
“我的好心的阁下,我们是有凭有据才那么做的,”奎尔普应声说道,“真是有凭有据。不能说逼出了门。他自愿离家出走——阁下,半夜三更失踪的。”
独身绅士非常生气,说道:“不管怎么离家的,他毕竟是走掉了嘛。”
“不错,他是走了,”奎尔普还是故作镇静,说道,“他是走了,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到了什么地方。这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现在我倒感觉到,”独身绅士严厉地盯着他,说道,“你这个家伙,当时公然对我掩饰——不仅这样,还明目张胆横加阻拦,躲在背后,玩弄阴谋,使点子,躲躲闪闪,使用各种花招——现在还在跟踪我,是不是这样?”
“我跟踪你!”奎尔普叫着。
“怎么啦,难道你能否认?”问话人怒不可遏,痛斥道,“几个小时以前,这位善良的女人在六十英里以外的小教堂里祈祷,你不是也在那里吗?”
“我想,她怕是也在那里吧?”奎尔普仍然四平八稳地说,“你要是不见怪,我不妨也想问一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对我跟踪呢?不错,我当时是在教堂里,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在书本上读到过,朝圣的人往往先要去教堂做做祷告,然后才出远门,请求平平安安回家。聪明的人啊!旅途上有百般危险,尤其是乘车出门,轮子滑脱,马儿受惊,车夫赶车过猛,车子翻斤斗等等。我总是先去祷告堂祷告然后才出门。我出远门总是念念不忘这件事,这是实在话。”
奎尔普尽管装得像是平心静气的殉道者,也像是抱着真理的样子,那表情、那声音、那姿态都在极力做作,可是用不着过多的推敲,就看得出来他那一番话是诚心诚意的谎言。
“朋友,我们以凡是能叫人发狂的名义发誓吧,”独身绅士灰心丧气地说,“你为了自己的原因,乘我在外颠荡的时候而达到你的目的,是不是?我到这儿来是什么目的,难道你不清楚?你既然完全知道,怎么不能提供一些情况呢?”
“阁下,照你的想法我是魔术师了?”奎尔普耸了耸肩,说道,“我要是真的成了魔术师,我早该给自己算了命——而且一定财源滚滚呢。”
“咦,我看呢,我们该说的话都说了,”另外一位已经不耐烦了,一下子就倒在沙发上,接着说,“请你离开这儿吧。”
“乐意啊,”奎尔普回答说,“非常乐意。克里斯托弗他妈,我的大好人哪,再见了。祝你们旅途愉快——阁下,往回头路上走吧。嗨嗨!”
侏儒临别说了这一番话,一脸苦笑,丑态百出,说他像人,像猴子都行,那种姿态真是非语言所能表达清楚的。接着他慢慢溜走,随手关了门。
“哎呀呀!”奎尔普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个儿坐到了椅子上,双手叉着腰,说道,“啊呀呀!我的朋友哟,你来了吗?你真的——真的来了吗?”
奎尔普扬扬得意,不禁咯咯笑了起来。刚才他挤鼻子眯眼睛,丑态百出,弄得很紧张,这时正想放松放松,在椅子上一面抱着大腿,一面不停地晃来晃去。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想些什么,或许有必要作一些交代。
首先要交代的是他怎么到了那个客栈,大致情况是这样:头天晚上,他顺便到了桑普森·布拉斯先生的事务所,那位绅士同其有学识的妹妹不在,就碰到了斯威夫勒先生。此时,这位先生正在用一杯兑水金酒喷洒法律的尘土,如同俗话所说,要浇灌自己的块垒,还要大量地浇。可是块垒是抽象的东西,浇多了就变得柔软,没有固定的形态,随时都有可能破裂,原先的印象渐渐模糊,失去了它固有的硬性和特色。因此,斯威夫勒先生的块垒被金酒浇灌太多以后,就显得松软而又润滑,原先的各种意识很快就丧失了特点,而且各种意识彼此混淆起来。人体的块垒,在这种情况下常常自以为比其他东西更有聪明智慧。斯威夫勒先生尤其以具有这种聪明智慧而夸耀自己,就乘机表明:他在住在楼上的独身绅士身上发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东西,并且决心守口如瓶,任何严刑拷打休想叫他泄露半点风声。他这种决心,奎尔普先生大力赞成,就让自己同他唱着一个调子,慢慢加以诱导,斯威夫勒先生也就向他作出了进一步的暗示。奎尔普先生很快就搞清楚了:有人看到过独身绅士同吉特有联系——斯威夫勒先生决心守口如瓶的秘密也正是这一点。
奎尔普先生得到这一情报,当场就能判断:楼上的独身绅士和曾经拜访过他的一定是同一个人。为了确定一下,他又询问了一些情况,证明他的判断准确无误,因此毫不费力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是怀着找到女孩子和老人的意图和目的才和吉特发生了往来。他极为好奇,想把他们的活动搞个水落石出。他认为,吉特母亲对他耍的计谋最没有戒心,稍微设点圈套就能从她那里了解事情的真相。因此,他猝然离开了斯威夫勒先生,赶忙奔到吉特母亲家里。可是,那位心地善良的女人并不在家,他就向一位邻居打听,正如吉特稍后也向邻居询问一样,邻居说她去了小教堂。他就去了那儿,要在祷告结束以后对她采取攻其不备战术。
他在小教堂里以一副虔诚的样子望着天花板,对自己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方暗暗发笑。他坐下来还不到一刻钟,吉特忽然到了教堂。侏儒就像一只大野猫,十分警惕,他一眼就看出:吉特到这儿来是公务在身。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他装得专心致志,若有所思,其实对吉特的每一个举动都暗中严加注意。吉特和一家人出了教堂以后,他就紧追了过去。最后,他一直追随他们到了公证所那里,从前排的一位左马骑手那里打听到了马车要去的地方。他还打听到,附近街道上有一辆快速夜行驿车,此刻即将开出,而且也是到那个地方去。因此他轻而易举地赶到了驿车办事处,乘上了驿车的车顶座位。沿途上,驿车常常赶上并超过那辆四马邮车,同时也被四马邮车赶上并超过多次。两辆车子中途停车的时间有长有短,行驶或快或慢,但都差不多同时到达了城市。奎尔普混在人群里,紧随那辆邮车,打听到了独身绅士肩负的使命,并且知道没有完成。他弄清了这些情况就匆忙离开,在独身绅士前面赶到了客栈。接着就发生了两个人的交谈,我们前面已经详细叙述过了。此刻他正闭门把前前后后发生的情况在头脑里匆匆滤了一遍。
“朋友,你真的来了,是不是?”他一个劲地咬着指甲,反复说道,“对我怀疑,把我撂到一边,把吉特当作知己,他算老几?对他恐怕要采取一些手段才好,”他思考了片刻,接着说,“今天早上我们要是把他们追上,我准得叫他们下不了台,准能捞到一些实惠。要不是这班伪君子,就是那个小子和他母亲,假言假语,我早就把那个急性子的绅士,当作我的老朋友——我们共同的朋友,哈哈!——还包括那个胖乎乎的玫瑰耐儿——早就舒舒服服成为我的网中物了。退一万步说,这也是个绝妙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先把他们找到再说,你财宝如山,我总有办法挖到,阁下,什么铁栅、铁闩、铁锁应有尽有,你的朋友也好,亲戚也好,关到那里面非常牢靠。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我和你们誓不两立!”侏儒说着就痛饮了一杯白兰地,咂了咂嘴,“哼,我和你们誓不两立,和你们每个人都誓不两立!”
这绝不是空口大话,而是他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本来对任何人都不存爱心的奎尔普先生,现在把他的恨逐渐转移:凡是与破产的当事人或远或近有一点联系的人,他都恨。其中包括老人本人,因为老人不仅能对他行骗,还躲避他的监视;小女孩,因为奎尔普太太不仅同情她,还由于她而常常自责;独身绅士,因为他公然对他表示蔑视;还有吉特及其母亲,因为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理由,他恨他们恨得七窍生烟。丹尼尔·奎尔普本来和他们就有着普遍的对立情绪,这是因为他贪得无厌,想乘着改变了的情况大发横财,现在他不仅有普遍的对立情绪,还对每一个人深恶痛绝。
奎尔普先生在和蔼可亲的气氛中又喝了许多白兰地,来刺激自己,激发心中的仇恨。接着他转移了阵地,来到了一爿比较幽静的酒店。这地方可以遮人耳目,他千方百计地作了各种询问,看能不能打听到老人和外孙女的下落。结果毫无所获,没有得到哪怕是一点儿蛛丝马迹的线索。他们离开城里是夜晚时分,走的时候没有人看到他们,途中也没有人碰见他们。大大小小的车辆上,车夫们都没有见到他们描述的那样的乘客。谁也没有见到他们或是听到他们的消息。因此目前任何打听消息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奎尔普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他就派出了两三个探子,只要能提供情况,将得到重赏。一切作了安排之后,第二天他就乘驿车回到伦敦。
奎尔普先生就坐在车顶座位上,看到车厢里就吉特母亲一个人坐在那儿,心里不免一阵欣喜。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仅在旅途中平添许多乐趣,还因为她孤单一人,他便可以使用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妙计恼她、吓唬她。比如,他可以不顾小命的危险,把身子从车厢一边悬吊起来,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朝里面注目观望,她看到的面孔是上下颠倒的,就更加恐惧了;他从一个窗口到另一个窗口同她躲躲闪闪;每次换马的时候,他就一溜烟地下车,哭丧着脸,把头探进里面对她张望——所有这些折磨人的方式格外奇特,那布尔斯太太深受其害,一时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念头:奎尔普先生本人正是代表邪恶势力,而且还就是这种势力的化身,正是他在对小贝萨尔教堂作猛烈的进攻。她在阿斯特莱戏院看过戏,还在饭馆里吃过牡蛎,这些都是和教义背道而驰的行为,所以现在招致恶魔的大肆袭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由于吉特事先已经接到信,知道母亲要回家,就在驿车办事处那里等她。他看到奎尔普那张人人皆知的脸孔就像熟悉的妖魔,目光越过车夫的肩膀瞟视过来,仿佛只有他才能看见一样。这时候他心里大为恐惧。
“克里斯托弗,你好哇?”侏儒嘶哑的声音从车顶上传了过来,“是呀,克里斯托弗,你妈在里面。”
“妈,怎么回事,他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吉特轻声轻气地问道。
“亲爱的,我不知道他怎么来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那布尔斯太太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下了车,说道,“这一路真是倒了霉,他一直对我恐吓,弄得我七窍不得安宁。”
“他吓你?”吉特叫着。
“简直难以置信啊,你想象不到啊,”母亲说道,“可是你一句话也不要同他讲,我真的不能相信,他究竟是人不是人。嘘!别回头,好像我在谈论他。可是,他那双眼睛现在就像火亮的车灯斜瞪着我,直让人心惊肉跳!”
尽管母亲有告诫,吉特仍然猛地转过身子,看了看奎尔普先生,只见他心神宁静,遥望星空,仿佛对着太空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
“啊呀,他这个人狡猾得不得了啊!”那布尔斯太太叫着说,“还是走吧,说什么也别跟他说话。”
“不,我就要跟他说,妈,你真不明白事理。喂,先生——”
奎尔普样子像是吓了一跳,朝四周看看,面带微笑。
“你别再惹我妈的麻烦好不好?”吉特说,“她这样的女人孤孤单单的,已经很可怜,你怎么敢拿她不当一回事呢?你这么做只能使她痛苦和悲伤,好像没有你她的罪受得还不够一样。你这个小魔鬼,难道你不羞耻吗?”
“魔鬼!”奎尔普面带微笑,心里在思忖着,“其实不过是个侏儒,只要花一个便士到哪儿都能看得到——什么魔鬼——啊!”
“你要是再这么厚颜无耻,”吉特把手提箱子掮了掮,说道,“奎尔普先生,我可以正告你,我决不会再容忍下去。你这么做没有权利,我们根本就没碍你什么事。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今后你要再惹得她担惊受怕,我不得不动拳头了(尽管像你那么巴掌大的身子,我实在不能那么干)。”
奎尔普对此未吭一声,而是往吉特身边靠近,眼睛和他的面孔相隔只有两三英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稍稍后退一点以后又往前走,就这么紧紧盯着他或进或退反复了五六次,仿佛幻影戏里的人头把人搞昏了眼。吉特防止他搞突然袭击,站在那儿保持高度警惕。可是奎尔普并没有那种举动,吉特就弹弹手指离开了;他母亲也竭力把他尽快拖走。她尽管巴不得尽快要得到小雅各和小弟弟的情况,可是心里还很担忧,边走边回头,生怕奎尔普跟在后面追踪。
吉特母亲不厌其烦地频频回头,其实大可不必。奎尔普先生无意还要跟踪她和她的儿子,也无意要使分别前的争吵再继续下去。他已经走了,还不时地吹着口哨,吹的是支离破碎的一支小曲。在回家的途中,他平心静气,充满着快乐。他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回家,事先没有告诉奎尔普太太要出远门,因此她对他的消息一无所知。他一路上春风得意,想到她此时一定坐卧不宁,忧心忡忡,说不定忧思过度而时时昏倒在地呢。
侏儒想到这种可笑的可能性和他的心情很相称,使他妙趣横生,一路走一路笑,连眼睛都笑满了一脸。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为了发泄内心的喜悦,他时而发出一阵尖叫,要是前面有单人行走,准会冷不防吃了一惊。若是这样,他更是喜不自胜,舒眉展眼。
奎尔普先生在这种愉快的心情下回到了塔山。他朝自家客厅的窗口那儿注视了一会,就觉得那儿的灯火比通常办丧事人家还要明亮。他向前走近一些,注意静听,就听到有人在亲切地交谈。谈话的人不仅有他老婆和丈母娘,还有男人的声音。
“哈!”心怀妒意的侏儒叫了一声,“真是干的好事!乘我出门,她们在款待这样的客人!”
楼上有窒息的咳嗽声传来,算是答复。他在口袋里掏大门钥匙,可是身上并没有带钥匙。只好敲门了。
“通道上也亮着灯,”奎尔普从钥匙孔上张望,说道,“我要轻而又轻地敲,娘子,对不住你了,乘你不备之时,我要你措手不及。嗬嗬!”
嘚嘚的敲门声又轻又弱,里面没有反应。他又敲了第二次,声音并不比第一次响多少。大门就轻轻打开了。开门的是码头上的那个小伙计,奎尔普一看到他,就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把他往街上拖。
“掐得我透不过气了,老板,”小伙计轻声叫喊着,“快松开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