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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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大拍卖里买下的,”鲍芬先生说。“八大本儿。红皮烫金的。每一本儿里还有个紫色绸带子呢,好让您记住停在哪儿。您可知道这部书?”
“这书的名字是什么,先生?”赛拉斯问。
“我还以为您不问名字也知道呢,”鲍芬先生有点失望地说,“这书名字叫《罗——瓦——帝——国——衰——黄——史》。这是《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讹读。这本书共六卷,是西方史学的重要作品,作者是英国历史学家吉本(E
Gibbon,1737-1794)。”(鲍芬先生在慢慢地、百倍小心地踩过这几块硬石头。)
“啊,是这么回事儿!”魏格先生点着头说,好像是认出了一位老朋友的神气。
“您知道这书啰,魏格?”
“我这阵子,还没能够——说来也不该停下——读完它呢,”魏格先生作答,“忙别的事儿去了,鲍芬先生。可要说知不知道它?《罗瓦帝国衰黄史》这个老相识?当然啦,先生!打我还没您手杖高那会儿就知道了。打我大哥离家当兵那会儿就知道了。人家为我大哥当兵编了段歌词儿,里边说,那一天:
在那茅舍柴扉旁呀,鲍芬先生,
双膝跪地一女郎;
白头巾儿高高举呀,先生;
头巾(我大哥看见来着)迎风正飘扬,
她为他把祷告念呀,鲍芬先生,
嘴巴只动听不见。
我大哥他呀,手撑一把剑,鲍芬先生,
把泪珠儿擦擦干。”
这种家庭场面让鲍芬先生深为感动,加上魏格先生如此够朋友,这么快就给来了段诗歌,鲍芬先生便再次向那个木头造的骗子握手致意,并且要求他指定他的时间。魏格先生指定在八点钟。
“我的住处,”鲍芬先生说,“称作‘宝屋’‘宝屋’,原文‘bower’,意为村舍、精致的居所等。‘鲍氏宝屋’这名字,是鲍芬太太在我们搬进属于我们所有的这幢房子时候,给它起下的。要是您遇见谁不知道这名字(几乎谁都不会知道的),那就等您朝闺女胡同和战桥走了大约一英里路的时候,或者就算一又四分之一英里吧,你打听‘合拢来牢房’,人家就会指给您。我盼望着您来,魏格。”鲍芬先生说着,极其热情地在他肩头上拍了一巴掌,“非常愉快地盼望着您。您来以前我可不能平静,可安不下心来。书上印的东西现在对我也要开门了。今儿晚上,一位有文学的人——装着一条木腿的,”——他朝这件装饰品羡慕地望了一眼,似乎这条木腿使魏格先生的造诣风味大增——“要来带领我过一种新生活了!咱们再握握手,魏格。再见,再见,再见!”
当另一位步履轻盈地走开后,魏格先生独自一人留在小摊旁,慢吞吞地坐在屏风下,掏出一块好像苦行僧用的硬邦邦的小手绢,若有所思地握住自己的鼻子尖。在他仍然抓住他脸上那一部分的当儿,他又朝大街那边若有所思地望了几眼,目送着鲍芬先生的身影渐渐消失。然而,一片深沉的肃穆气氛,这时正笼罩在魏格先生的面孔上。因为,当他心里考虑到,这是一个愚蠢得少见的老头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并且还有可能搞到比现在预计的更多的钱的时候,他却仍然丝毫没有损伤自己的尊严,他并不认为他的新差事全然非他所长,或者带有一点儿滑稽荒唐的成分。魏格先生甚至还会和任何人大吵一场,如果他竟敢对他极为熟悉上述八大卷衰亡史一事表示怀疑的话。他脸上的肃穆气氛是异乎寻常的,是自命不凡的,并且是难以衡量的,这并不是因为他允许他对自己有任何怀疑,而是因为他认为有必要先发制人,以防别人会对他有任何怀疑。世界上有一种数目非常众多的骗子,这种人不但下定决心要在他们的邻居面前装门面,而且在他们自己面前也要装门面,在这一点上,魏格先生可与他们并列而无愧。
同时,某种自视甚高的思想也占据着魏格先生的心灵;这是一种纡尊降贵的感觉,觉得自己是被请求去充当一位各种神秘事件的正式阐述者的。而这并没有把他感动到在商业上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地步,却反而把他感动得更为小气了,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如果在事物可能性的范围内,那只木制量器能够比平常更少装几粒胡桃的话,那一天一定会少装点儿。然而,当夜神降临,并且隔着她的面纱,望见他一步步拖着脚向鲍氏宝屋走去的时候,他却也是兴高采烈的。
这宝屋可真难找到,就像要找美人罗莎蒙德的住处美人罗莎蒙德是英王亨利二世(1133—1189,1154—1189在位)的情妇,为王后所妒,被藏在一座迷楼中,不知道路径暗号的人是走不进去的。而不得其暗号一样。魏格先生到达指定的地段,向人家打听了五六次宝屋,都毫无结果,终于他想起应该问“合拢来牢房”。这一问,使一位哑嗓子的绅士和一头驴子的精神立即发生变化,那是当他们正被他的问题难住,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
“啊,您是说老哈蒙的房子呀,是吗?”哑嗓子的绅士说,他正赶着他的驴子拉一辆小车,拿根胡萝卜当鞭子用。“干吗您一直没说起呀?我跟爱达爱达(Eddard)是爱德华(Edward)的一种爱称,这里是那头驴子的名字。正要打那儿过呢!跳上车吧。”
魏格先生遵命,哑嗓子的绅士请他注意在场的第三者,他说:
“好,您瞧着爱达的耳朵。您刚才怎么说的,再说说?小声点。”
魏格先生小声说:“鲍氏宝屋。”
“爱达!(您瞧着它的耳朵)朝鲍氏宝屋跑!”爱德华耳朵向后耷拉着,一动也不动。
“爱达!(您瞧着它的耳朵)朝老哈蒙家跑。”
爱德华马上把耳朵直直竖起,快步向前奔去,把魏格先生的话语断断续续不成腔调地从他的嘴里颠簸出来。
“那地——方原——先是——个监牢?”魏格先生问道,同时抓紧车沿。
“不是那种您我也许会关进去的正式的监牢,”他的旅伴回答,“人家这么叫它,因为老哈蒙独自个儿在那儿住着。”
“那——为——啥人家——叫它合——拢来?”魏格问道。
“因为老哈蒙从来跟谁也合不拢来,像句绕口令似的。哈蒙的牢房;合拢来牢房。你接着不停地说,就像了。”
“您知道——鲍——芬先——生吗?”魏格问道。
“应该说知道!左近人人都知道。爱达也知道。(您瞧着它的耳朵)诺狄·鲍芬,爱达!”
爱达的脑袋顿时消失,后蹄凌空飞起,大大加快速度,并且也大大地增加了颠簸。这个姓名的效果就是如此之异常惊人。这时魏格先生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抓紧车沿,并且放弃了他想要判定对鲍芬的这种敬意究竟是褒扬还是贬抑的意图。
片刻之后,爱德华停在一个大门口,魏格抓紧时间小心翼翼地从车后滑下来。他刚一着地,他原先的御者便把胡萝卜一晃,说一声:“晚饭,爱达!”于是他、那对后蹄子、车子和爱达,全都好像一同飞向天空,仿佛一幕戏剧达到了高潮。
推开半掩的门,魏格望见一片四边有围墙的空地,几个高大的黑土堆直耸云霄,月光下,垃圾丛中,用破瓦罐子排成两条线,标出了通向宝屋的路径。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沿着这条路向前走来,原来是鲍芬先生,再没个比他更像鬼的东西了,他为追求知识,换上一套轻装,穿一件家常的白色短罩衫。他在非常恭敬地欢迎过他的有文学的朋友之后,便把他引进宝屋,介绍给鲍芬太太——
一位面色红润、喜笑颜开的又矮又胖的夫人,穿一件(令魏格先生不禁愕然)袒胸露肩的黑缎子夜礼服,戴一顶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帽子,上面还插着几根羽毛。
“魏格,”鲍芬说,“鲍芬太太是一位热心追求时髦的人。她那不同凡响的性格,让时髦风尚大大增光。至于我本人,以后可能很时髦,不过现在还没做到那种程度。海勒瑞爱蒂,太太,这就是那位要来读衰黄罗瓦帝国的先生。”
“我真心希望这事儿对你们彼此都能有好处。”鲍芬太太说。
这是天下最古怪的一间房子,就赛拉斯·魏格所知,再也没有比它装饰和摆设得更像一间阔绰的私人酒吧间了。火炉前是两只高背木靠椅,一边摆一只,每只前面放一张台子。其中一张,上面平展展地堆着那八大卷书,排成一行,像一组伽伐尼电池;另一张台子上,是几只矮墩墩的、缠了草辫子的酒瓶子当时运输和储藏酒类,往往在瓶外缠以草辫。非常诱人,仿佛踮着脚站在那儿,隔着面前一排高脚大酒杯和一盘白糖,跟魏格先生眉来眼去。炉边铁架上,一只茶壶喷吐着热气;炉前,睡着一只猫。在两把高背椅中间,面向火炉的地方,是一只沙发,一只脚凳和一只小小的木台子,形成一个鲍芬太太专用的中央位置。陈设都是色彩鲜艳而又俗不可耐的,但却都是贵重的客厅家具,和两把高背椅摆在一起,外加一盏从屋顶上垂下来的光焰四射的煤气灯,显得非常古怪。地板上铺一张鲜花朵朵的地毯,但是,它那景色绚丽,花木繁茂的被覆地带却未能延伸到火炉跟前,而是突然中止在鲍芬太太的脚凳下,让位给一片铺满黄沙和木屑的地区。魏格先生也曾用他一双羡慕的眼睛注意到,虽然在鲜花盛开的地段里,摆设的尽是些罩在玻璃框下面的鸟类标本和蜡制水果等空肚皮的装饰品,但是在那没有植被的地域里,却有一些补偿这些缺点的搁板架子,那上面放有一个只切掉一小块的大馅饼,以及一大块带骨头的冷猪腿,它们在其他固体物件中间特别清晰可见。这房间大,但也低;它那老式窗户的笨重木框和它歪斜的顶棚上笨重的横梁,都仿佛表示,这曾是乡间一幢独自兀立的显赫府第。
“您喜欢这房子吗,魏格?”鲍芬先生用他那猛然发问的口气说。
“我非常欣赏它,先生,”魏格说,“这壁炉旁边特别舒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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