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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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灯光时,我们就不再说话了,轻轻地走到门口。我伸手放在门栓上,悄声叫斯蒂福思挨近我,然后就走了进去。
还在外面时,我们已经听到一片嗡嗡之声,一进屋内,就听到一阵鼓掌声,我吃惊地发现,这掌声竟是从一向闷闷不乐的葛米治太太那儿发出的。不过,兴高采烈的并不是只有葛米治太太一个人。佩格蒂先生也是满面春风,扬扬得意,尽情欢笑着,还大张着粗壮的双臂,仿佛正等待小艾米莉投入怀中。汉姆的脸上则表情复杂,既有赞赏、又有狂喜,还有跟他那张脸颇为相配的傻头傻脑的羞怯;他正握着小艾米莉的一只手,好像要把她介绍给佩格蒂先生。小艾米莉自己则满脸通红,又羞又怯,但是看到佩格蒂先生高兴,她也高兴了,这从她那喜悦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正要从汉姆身边往佩格蒂先生怀里扑去时,被我们的进来给止住了(因为她第一个看到我们)。我们从黑暗寒冷的夜色中走进这温暖明亮的屋内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站在后面的葛米治太太,像个疯女人似的一直在鼓掌。
我们一进去,这幅小小的画面立刻就消失了,真让人疑心,这幅画面是否真正存在过。我来到这家惊呆了的人中间,跟佩格蒂先生面对面地站着,朝他伸出了我的手,这时汉姆嚷了起来:
“大卫少爷!是大卫少爷!”
我们大家立刻就握起手来,互相问好,双方都说能在这儿会面真是高兴极了,紧接着,全都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佩格蒂先生见了我们,是那样得意和高兴,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握手,然后又跟斯蒂福思握手,握了又跟我握,把自己的头发抓得满头蓬乱。他那样高兴得意,大笑不止,看到他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哎呀,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已经长大的先生,今儿晚上你们来到这儿,”佩格蒂先生说,“这可是我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的好事啊!我相信,这没错!艾米莉,我的宝贝,上这儿来!上这儿来!我的迷人的小美人!这位是大卫少爷的朋友,我亲爱的!这就是你常听说的那位先生,艾米莉。他跟大卫少爷一起看你来了。今儿晚上,是你舅舅一辈子从头到尾顶顶快活的晚上,别的日子全都滚他妈的蛋吧,去它的!”
佩格蒂先生一口气发表完这篇演说后,就非常热情欢快地用两只大手捧起艾米莉的脸,一连吻了十来次,接着又怀着得意和温存的疼爱,把她搂在自己宽阔的胸口,用手轻柔地拍着,仿佛那是一只女人的手似的,然后才放开她。当她跑进我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房间里去时,佩格蒂先生朝我们周围的人看着,由于过分的激动和高兴,他热得满脸通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要是你们两位先生——两位现在已经长大的先生,是这样的先生——”
“他们是这样的,他们是这样的!”汉姆大声嚷道,“说得对!他们是这样的。大卫少爷,我的哥儿们——是已经长大的先生了——他们是这样的先生!”
“要是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已经长大的先生,”佩格蒂先生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后,还不能原谅我的这种心情,那我就要请你们宽恕了。艾米莉,我亲爱的!——她知道我要宣布什么,”说到这儿,他又兴高采烈起来,“所以跑开了。劳你驾,老嫂子,你去照看她一下好吗?”
葛米治太太点了点头,进屋去了。
“要是说今天晚上,”佩格蒂先生在炉子旁我们两人中间坐了下来,“不是我这一辈子顶顶快活的晚上,那我就是一只螃蟹——而且是煮熟了的——别的我就说不上来了。我们的这个小艾米莉,先生,”他低声对斯蒂福思说,“你看见的,刚才在这儿她脸都红了。”
斯蒂福思只是点了点头,但是带着一种兴趣盎然、跟佩格蒂先生有同感的欢快表情,因此佩格蒂先生接下去对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已经作了回答。
“一点没错,”佩格蒂先生说,“那就是她。她就是这样的。谢谢你啦,先生。”
汉姆对我点了好几次头,好像他也想这么说的。
“我们的这个小艾米莉,”佩格蒂先生说,“一向住在我们家,我是个粗人,可是我相信,只有一个眼睛明亮的小东西才能这样。她不是我的孩子,我自己从来没有儿女,可是我对她疼得不能再疼了,你明白我的话!疼得不能再疼了!”
“我很明白。”斯蒂福思说。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佩格蒂先生回答说,“太谢谢你啦!大卫少爷他记得她从前的样子,你可以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你们俩谁也不可能完全清楚,她在我的心里,从前、现在、将来是什么样子。我是粗人,先生,”佩格蒂先生说,“粗得像海胆。不过,我想,也许没有人能知道小艾米莉在我心中是什么样子,除非是一个女人。这话只能在我们之间说说,”说到这儿,他放低了声音,“那个女人可不叫葛米治太太,尽管她有无数好的地方。”
佩格蒂先生又用双手把自己的头发抓得满头蓬乱,为他将要说的话做好进一步的准备,然后把两只手放在两个膝盖上,接着说:
“有这么一个人,打从我们艾米莉的父亲淹死,就跟她熟,以后一直常见到她,打她还是个小娃娃,到一个小妞儿,直到长成一个大姑娘。他不是个有多大看头的人,不是的,”佩格蒂先生说,“模样儿跟我差不离——粗人一个——吃饱狂风暴雨,浑身海水咸味,不过,整个儿说来,是个忠厚的小伙子,心眼儿长得正。”
汉姆坐在那儿冲我们咧嘴直笑,我想,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的嘴咧得像现在这么大过。
“你猜怎么着,就是这个活宝水手,不管干什么,不管去哪儿,”佩格蒂先生说着,脸上的喜色如同正午的太阳,“他的心全都悬在我们的小艾米莉身上了。他到处跟着她,成了她的跟班,连吃饭的胃口都快倒光了。末了,
他总算让我明白毛病出在哪儿啦。你们知道,这会儿我当然盼望我们的小艾米莉顺顺当当地出嫁。不管怎么看,我都盼望能见到她嫁给一个有权保护她的老实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多久会死去;不过我知道,不定哪一夜,在亚茅斯的海面上,狂风把我的船掀翻,我从顶不住的浪头上最后看一眼市镇上的灯光时,想到‘岸上有个人,对我的小艾米莉忠实得像钢铁,上帝保佑她,只要那人活着,什么坏事都不敢碰一碰我的艾米莉’,我就可以安心地沉下去了。”
佩格蒂先生怀着淳朴的真诚挥了挥右臂,仿佛跟市镇上的灯光最后挥手告别,然后跟汉姆的目光相遇,互相点了点头,又同刚才一样接着说:
“得!我劝他自己跟艾米莉去说去。可别看他个子这么高大,却比个小孩还要害臊,他不好意思自己去说,于是只好我去说了。‘什么!他呀!’艾米莉说啦,‘我跟他熟悉这么多年了,我也很喜欢他。哦,舅舅啊!我可决不能嫁给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听了这话,吻了吻她,没说别的,只说,‘我的宝贝,你实话明说,很对,你自个儿选吧,你跟小鸟一样自由哪!’跟着我就对汉姆说了,‘我是巴望事儿能办成的,可是没能成功。不过你们俩还要跟从前一样;我要对你说的是,你待她还要跟从前一样,要像个男子汉。’他握握我的手,‘我一定会的!’他说。他果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两年过去了,我们这个家还跟从前一样。”
随着叙述的不同阶段,佩格蒂先生脸上的表情有过不同的变化,现在又完全恢复原先那种洋洋自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了。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把另一只手放在斯蒂福思的滕盖上(放之前,先往手心吐了吐唾沫,表示更加郑重其事),分别对我们两人说了下面的话:
“突然有一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小艾米莉下班回来,他也跟她一起回到家里!你们会说,这有什么。对,是没什么,每逢太黑了,他就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她。不但天黑以后,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有不照顾她的。不过今晚这个驾船的小伙子,却牵着小艾米莉的手,欢天喜地地对我大声嚷嚷说:‘你瞧,这个人就要做我的小媳妇了!’小艾米莉则半大胆半害羞,半笑半哭地说:‘没错,舅舅!要是你允许的话,’——要是我允许!”佩格蒂先生高兴得使劲点头说:“天哪,好像我会有别的主张似的!——‘要是你允许,那我得说,这会儿,我的心冷静下来了,我也想得比较清楚了,我要尽力做他的一个好媳妇,因为他是个可爱的好人!’跟着,葛米治太太就像看到一出好戏似的,鼓起掌来了。就在这时候,你们两位进来了。好啦!谜底揭开了!”佩格蒂先生说——“你们进来了。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这就是要娶小艾米莉的那个人。一到她学徒期满,就娶她。”
为了表示信任和亲密,乐不可支的佩格蒂先生打了汉姆一拳,打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汉姆觉得他也应该对我们说几句,于是便结结巴巴、非常艰难地说:
“大卫少爷,你第一回来时——她还没有你高呢——那时候我心里想,她会长成个什么样儿呢。我亲眼看她长大——先生们——跟一朵花儿一样。我愿意为她豁出这条命——大卫少爷——哦!最满意,最喜欢!她是我的一切——先生们——她对我来说——比——比我想要的一切还多,比我——比我,说得出的一切还多。我——我真心爱她。所有的人,不管是陆上的——还是海上的——对他们的太太的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爱艾米莉,尽管有许多人——把心里想的——说得更好听。”
眼看汉姆这样一个健壮的大汉,竟为成为他心上人的一个漂亮小人儿激动得发抖,我觉得很激动。我认为,佩格蒂先生和汉姆对我们如此真诚信任,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深为感动。整个故事没有一处不使我感动。我的感情,受了我童年回忆多大影响,我说不上来,我去那儿,是否存有什么难舍的幻想,心里仍爱着小艾米莉,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满心欢喜;不过,最初有的却是一种无法形容、易于变异的欢乐,差一点点就会变成痛苦。
因此,当时要是靠我来设法弹出能配上他们共有的调子的和声,我是无能为力的。靠的是斯蒂福思;他弹得那么娴熟,只几分钟工夫,我们就要多随便有多随便,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了。
“佩格蒂先生,”斯蒂福思说,“你真是一位再好没有的好人。今天晚上的这份欢乐,是你应该享受的。我可以保证!汉姆,祝你快乐幸福,老兄。我也可以保证!雏菊,把火炉拨一拨,让它烧得旺些!还有,佩格蒂先生,要是你不能把你那位文静的外甥女儿劝说回来,那我就要告辞了(我把角上的座位都给她让出来啦)。今天晚上这样的日子,让你府上火炉边的任何位子——尤其是这样一个好位子——空出来,哪怕把东、西印度群岛上的财富全给我,我也决不依的!”
于是,佩格蒂先生便到我住的那个房间,去叫小艾米莉了。开始,小艾米莉怎么也不肯出来,后来汉姆也去了。没过多久,他们就把她带到了火炉旁。她显得既惊惶又害羞——不过看到斯蒂福思对她说话那么温柔,那么恭敬,也就很快定下心来,不那么拘束了。斯蒂福思多有技巧啊,凡是会让小艾米莉受窘的话,他一概不提,而是跟佩格蒂先生大谈大船、小船、潮汐、鱼类。他又跟我提起那次在萨伦学校见到佩格蒂先生的事,还说他非常喜欢这座船屋和里面的一切,他一直那么轻松自如地高谈阔论着,直到一步步把我们全都带进魔圈之中,跟着,我们大家也都无拘无束地谈论起来。
的确,那整个晚上,艾米莉都没说多少话,可是她却留心看着,听着,她的脸上神情兴奋,十分迷人。斯蒂福思讲了一个船只失事的凄惨故事(这是他跟佩格蒂先生的谈话引起的),他说得那么活灵活现,像是亲眼目睹一般——小艾米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好像她也看到似的。为了让大家轻松一下,他又给我们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有趣的历险故事。他说起来眉飞色舞,好像这故事对他也像对我们一样新鲜似的——小艾米莉乐得大笑,笑得整个船屋都发出优美的回声。听了这样一个开心有趣的故事,我们大家(也包括斯蒂福思)全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还要佩格蒂先生唱,或者不如说吼“当暴风猛刮、猛刮、猛刮时”[4]。他自己也唱了一支水手歌,唱得那么伤感动人,竟使我几乎以为,在船屋周围悲鸣、趁我们沉默时呜咽的真正的风,也在屋外倾听呢。
至于葛米治太太,斯蒂福思也引得她喜笑颜开。佩格蒂先生对我说,打从那个老头子死了以后,她一直悲观丧气,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而斯蒂福思几乎不让她有空闲的时间来伤心痛苦,葛米治太太第二天说,她想头天晚上自己一定是着了魔了。
但是斯蒂福思并没有垄断大家的注意力,也没有独占话坛。当小艾米莉变得较为大胆,隔着火炉跟我讲起(不过还是羞答答的)我们以前怎样在海滩上闲逛,拾贝壳、拾石子,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我对她多么忠贞不渝时,我们俩都红着脸笑了;回想过去的那些欢乐时日,现在看来是如此虚幻。这时候,斯蒂福思则默不作声,留心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整个晚上,小艾米莉都坐在靠火炉一角的那只旧矮柜上,汉姆则坐在她一旁以前我坐的地方。可是她坐在那儿,一直往墙边靠,老想躲开他。我弄不清,她这是在玩她那爱作弄人的小把戏呢,还是为了在我们面前保持少女的矜持。不过我注意到,那天整个晚上,她都是这样。
我记得,我们告辞时,已经快半夜了。我们吃了些饼干和鱼干,当作晚餐;斯蒂福思从口袋里掏出满满一瓶荷兰杜松子酒,我们几个男人(现在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们男人”了)把这瓶酒全都喝光了。我们高高兴兴地互相告别;当他们都聚在门口,举着灯尽可能为我们照亮道路时,我看到了从汉姆身后注意着我们的小艾米莉那双甜美的蓝眼睛,也听到了她嘱咐我们一路当心的温柔的声音。
“一个最迷人的小美人!”斯蒂福思挽着我的胳臂说,“唔,他们这地方真怪,他们这些人也很怪,跟他们交往,很有一种新鲜的感觉。”
“我们的运气还真好,”我回答,“正好碰上他们订婚的欢乐时刻!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这样快乐过。像我们这样,能看到这种情景,能分享他们淳朴的欢乐,真让人高兴啊!”
“那个蠢家伙配不上这个姑娘,是不是?”斯蒂福思说。
他刚才对汉姆,对他们所有的人,都那么亲热友好,现在竟会说出这样出人意料、冷酷无情的话来,我听了不觉一惊。不过当我急忙转头朝他一看,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时,我就松了口气,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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