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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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福思家有个男仆,据说通常总是侍候斯蒂福思,是他在上大学时雇的。这个男仆,在外表上是个体面的样板。我相信,在他那种地位的人中,再没有外表比他更体面的了。他寡言少语,步履轻捷,态度安详,举止毕恭毕敬,善于察言观色,用得着他时,总在眼前,用不着他时,永不靠近,不过最值得重视的是他的那份体面。他脸上不见柔顺,脖子直挺僵硬,头上平整光滑,短发紧贴两鬓,说话低声下气,有把S这个音发得特别清楚的习惯,好像这个音他比哪一个人都用得多。不过他能使他有的每一个特点都变为体面。即使他的鼻子长倒了,他也能使那个倒着长的鼻子体面起来。他用体面的气氛把自己团团围住,稳稳地活动其中。他是那么彻头彻尾地体面,疑心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想到要他穿上仆人的制服,因为他是那么体面。硬要他做有伤体面的事,就等于恣意侮辱一个最体面的人。我看出,这一家的女仆们,全都凭直觉了解这一点,她们总是自己把这些事做掉,让他在餐具室的火炉旁坐着看报纸。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沉默寡言的人。不过他的这种性格,也像他有的所有别的方面一样,只使他显得更加体面而已。就连没有人知道他的教名叫什么这件事,好像也成了他体面的一部分。大家只知道他姓利提摩,而这个姓完全无可非议。姓彼得的也许受绞刑,姓汤姆的也许要充军,而姓利提摩的,却是十分体面的。
在这个人面前,我觉得自己特别年轻。我想,原因在于体面理应受人尊敬。至于他有多大年纪,我可猜不出来。出于同一理由,这又使得他得以提高身价;因为他那么体面镇静,说他五十岁可以,说他三十岁也成。
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利提摩就进房来了,为我送来了那令人难堪的刮脸水,还给我摆好了衣服。我拉开床帷,朝床外看去,只见他依然保持着一种平稳的体面派头,丝毫不受一月里的寒风影响,甚至连呼吸都不见白气。他把我的靴子,按跳舞起步的样子,分左右并排摆齐,还用嘴吹去我衣服上的微尘,然后像放一个婴儿似的放下。
我向他说了声早安,并问他几点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最体面的双盖表,用大拇指挡着表盖,不让它弹开得太大,然后像向神蚝问卜似的,朝表面看了一眼,便又把表盖合上,对我说:“回您话,现在是八点半。斯蒂福思先生很想知道,您休息得好不好,先生。”
“谢谢你,”我说,“休息得好极了。斯蒂福思先生休息得好吗?”
“谢谢您,先生,斯蒂福思先生休息得还好。”这是他的另一个特点。从来不用“最××”、“极××”一类词,总是用冷静、平稳的中度词。
“还有什么您赏脸要我替您做的吗,先生?我们这里九点摇预备铃,九点半用早餐。”
“没有了,谢谢你。”
“是我得谢谢您了,先生。”说完他走过我床边时,微微低了低头,算是对纠正我的话表示歉意。他出去了,关门时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我刚进入于我生命攸关的甜蜜梦乡。
每天早上,我们两人都有一番这样的谈话,既一句不多,也一句不少。可是,尽管由于斯蒂福思的友谊,斯蒂福思太太的信任,或者是跟达特尔小姐的交谈,隔夜后使我的地位提高,更加成熟,可是在这位最体面的人面前,我却始终像我们那些三四流诗人所吟咏的那样,“又成了一个孩子”了。
斯蒂福思真是无所不知。利提摩替我们备好马,斯蒂福思就教我骑马。利提摩替我们准备好剑,斯蒂福思就教我击剑。利提摩替我们准备了拳击手套,我就在这同一位老师指导下,开始学习拳击。斯蒂福思认为,我在这些技术方面全不在行,我丝毫都不在乎,可是在体面的利提摩面前显得外行并且出丑,我可怎么也受不了。我没有理由相信利提摩本人会这些技艺,由于他那体面的睫毛一根也没有颤动,他决不可能使我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不论在什么时候,当我们在练习时,只要有他在场,我就觉得自己是人类中最稚嫩、最没经验的一个。
我特别详细地讲述了这个人,是因为当时他对我产生了特殊的影响,还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
这个星期过去了,我觉得过得非常愉快。因为玩得神魂颠倒,可以想象,一个星期过得很快。由于这给了我这么多更好认识斯蒂福思的机会,同时使我对他赞赏的地方不止成百上千,所以在这个星期终结时,我只觉得跟他相处的时候,好像要比这长得多。他那种把我当成玩物似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比起别的任何态度来,都更合我的心意。这使我想起我们旧日的交情,仿佛这是旧日交情自然的接续,这也让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变。我把自己的长处跟他的长处相比,以及用任何同样的标准来衡量相互间在友谊上的所得时,我总会感到不安,现在他这样待我,化解了我所感到的不安。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对任何别的人所没有的亲密、诚挚、无拘无束的态度。在学校里,他待我跟待任何别的同学不同,现在我高兴地相信,在人世间,他待我也跟待任何别的朋友不同。我相信,我比他的任何别的朋友更贴近他的心。我自己的心,也由于对他的爱慕而感到温暖。
他决定跟我一起去乡下一趟,而我们动身的日子也到了。开始他曾犹豫过,要不要把利提摩也带上,可是最后决定把他留在家里。这位体面的人,不管要他做什么,他总是称心满意的。他把我们的手提箱放置在将要带我们去伦敦的小马车上,他放得那么妥帖稳固,仿佛要让它们经得起千百年的颠簸震动似的。我给了他一笔自觉太少的赏钱,他神态非常平静地收下了。
当我们跟斯蒂福思太太和达特尔小姐告别时,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那位慈母则作了千叮万嘱。我最后看到的是利提摩那泰然自若的目光。我想象,那目光中隐含着没有说出的话,这就是,他认定我确实非常年轻幼稚。
我这样风光地回到旧日熟悉的地方,都有些什么感想呢?这我就不打算多说了。我们是搭邮车去的。我记得,我甚至为亚茅斯的名声担心,因此,当我们乘车穿过它那昏暗的街道前往小旅馆时,听到斯蒂福思说,据他看来,这是个有趣、奇特、罕见的黑洞,我感到大为高兴。一到旅馆,我们就上床睡觉了(当我们经过我的老友“海豚”的门口时,我看到那儿放着一双肮脏的鞋子和鞋罩),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很晚。斯蒂福思的兴致很高,我还没起床,他就独自去海滩散步了,说他已经跟当地的半数船民认识了。他还说,他看到了远处的一座房子,烟囱在冒烟,他认定,那一定是佩格蒂先生的房子。他还告诉我,他很想去那儿,进屋去对他们发誓说,他就是我,长得他们都认不出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那儿,把我介绍给他们呀,雏菊?”他说,“我完全听你的,你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哦,我想过了,今天晚上去最好,斯蒂福思,那时候他们正好都围炉坐着。我想要让你在那个家温馨舒服的时候看到它。那真是个非常奇妙的地方。”
“就这样吧!”斯蒂福思回答说,“今天晚上去。”
“我告诉你,我要一点不让他们知道我们已到这儿,”我高高兴兴地说,“我们得给他们一个冷不防。”
“哦,那当然!不给他们一个冷不防,”斯蒂福思说,“那就没有趣味了。让我们去看看这些当地人的原形本色吧。”
“尽管他们是你说的那种人。”我接着说。
“哟!你这是怎么啦!你记起我跟罗莎的拌嘴了吧,是吗?”他迅速地朝我看了一眼,叫了起来,“那个该死的丫头,我还真有点怕她。我觉得她就像个小妖精。不过别理会她。你现在打算干什么呢?我猜你是要去看看你的保姆吧?”
“哦,没错,”我说,“我得先去看看佩格蒂。”
“好吧,”斯蒂福思说,看了看自己的表,“要是我把你交给她,让她抱着你哭上两个小时,这总该够了吧?”
我笑着回答说,我想,有两个小时大概总够了。不过他也得一起去,因为他会发现,他的名声早在他来之前已经传到这儿,几乎也跟我一样,是个大人物了。
“你想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斯蒂福思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告诉我去哪儿找你吧。两个小时后,我一准出场,而且你要我怎么出场都可以,悲剧也行,喜剧也行。”
我详细告诉他,怎么能找到往来于布兰德斯通和别处的马车夫巴基斯先生的住处。跟他这样约定后,我就独自出去了。那天空气清新,地面干爽,海面微波荡漾,一片晶莹,太阳虽不太温暖,但也晴光普照,万物都生意盎然,生机勃勃。我自己也因沉浸在能来此地的欢乐中,感到精神焕发,精力充沛,以致很想拦住街上的行人,跟他们一一握手。
当然,这儿的街道都非常狭小。我相信,凡是小时见过的街道,后来重新再去时,总是显得狭小的。不过这儿的一切,我什么也没有忘记,而且发现什么也没有改变。后来我来到欧默先生的店铺门口,现在招牌上写的是“欧默和乔兰”了,从前只有“欧默”两个字。不过“零售布匹、服装、零星服饰用品,兼营服装加工、丧葬用品等”字号照旧。
我在街道对面看了招牌上的字后,我的脚步自然而然想要往欧默先生的店铺迈去,于是我便穿过街道,来到他的店铺门口,探头朝里面张望。店堂后部有一位漂亮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儿在逗弄,另一个稍大的小孩则牵着她的围裙。我毫不费力就认出那是明妮和她的孩子。通往小客厅的那扇玻璃门没有打开,不过,我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从院子那边的工场里传来昔日听到过的声音,那声音好像一直没有停止过似的。
“欧默先生在家吗?”我走进铺子问道,“要是他在家,我想见见他,只一会儿工夫。”
“哦,在家,先生,他在家,”明妮说,“他有气喘病,这种天气,不宜出去。乔,叫你外公来!”
牵着她围裙的小家伙便使劲大叫了一声,他的叫声竟这么大,连他自己都弄得害起臊来,把脸埋进了他母亲的围裙里,引得他母亲大大夸奖了几句。接着我听到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冲着我们过来,不一会儿,欧默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了,他比当年喘得更厉害了,不过并没有显得很老。
“您好,先生,”欧默先生说,“有什么要我为您效劳的,先生?”
“欧默先生,要是你愿意的话,我要你跟我握握手,”我说着,伸出了一只手,“有一回,你待我非常和蔼亲切,不过当时我恐怕并没有表示出我心里的这种想法。”
“不过,我真的是那样吗?”老人回答说,“我听了这话当然很高兴,不过我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您能断定那确实是我吗?”
“确确实实是你。”
“我看,我的记性也跟我的呼吸一样,愈来愈不中用了,”欧默先生说,
一面看着我,一面摇着头,“因为我记不起您了。”
“你不记得了吗?那一回,是你到公共马车跟前来接我的,我还在你这儿吃了早饭,后来我们一起坐车去布兰德斯通,一起去的有:你、我、乔兰太太,还有乔兰先生——那时候他还不是她的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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