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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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她女儿安妮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曾抬起过眼睛。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威克菲尔先生则一直看着她,看她坐在他女儿的身边。我觉得,威克菲尔先生好像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注意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安妮,全神贯注地想着跟她有关的事情。后来他开了口,问道,杰克·麦尔顿先生的信里,关于他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信是写给谁的。
“瞧,在这里,”马克勒姆太太说着,从博士头部上方的壁炉搁板上拿下一封信来,“那可爱的孩子是对博士本人说的——在哪儿呢?哦,在这儿!——‘我要抱歉地相告,我的健康受了严重的损害,恐怕不得不回国一段时间,因为这是恢复健康的唯一希望。’这已说得很清楚了,可怜的孩子!他恢复健康的唯一希望!不过给安妮的信上,说得还要清楚。安妮,你把那封信再给我看一看。”
“这会儿就别看了吧,妈妈。”她低声恳求说。
“我亲爱的,在有些事情上,你呀,是个世界上最荒唐的人,”她母亲说,“对自己家里人的需要,你也许是最不关心的一个了。我相信,要不是我亲自问你,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我的宝贝,你这算对斯特朗博士信得过吗?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你应该更懂事一点呀。”
安妮很勉强地把信拿了出来;当我接过信来把它递给那位老太太时,我看到那只极不情愿地交出信来的手在颤抖。
“好,让我们来看看,”马克勒姆太太戴上了眼镜,说,“那段话在哪儿?‘对往昔的回忆,我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是这里。‘那位和和气气的老传教士’——这是谁呀?哎呀,安妮,你麦尔顿表哥的字写得真难认。嗨,我也真叫笨!当然是‘博士’啰,哪来‘传教士’呀!嗯,和和气气的,一点没错!”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又吻了吻扇子,举起它冲博士摇了几下,博士则带着一副宁静、满足的神态,看着我们。“哦,找到了!‘你听了我下面的话是不会吃惊的,安妮,’不会吃惊,那当然啦,她知道他身体一直就没真正强壮过。我刚才念到哪儿了?‘我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已经受够了罪,因此我决定,不管有什么风险,我都要离开这儿。能请病假,就请病假,请不到病假,就干脆辞职。我在这儿受过的罪和正在受的罪,我实在受不了啦。’要不是有这位好心人这么快就帮忙解决,我真是想想都受不了啦。”马克勒姆太太说着,又像先前那样用扇子对博士表示了感激,然后折起了信。
威克菲尔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尽管那位老太太一直看着他,像是要他对这个消息发表一点意见。他顾自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默不作声,两眼盯着地面。这个话题撇开很久,我们都在谈别的事情了,可他还是老样子,除了沉思地皱着眉头,偶尔朝博士,或者他的太太,或者是他们两人看上一眼外,很少抬起眼睛。
博士十分喜欢音乐。爱格妮斯唱起歌来非常悦耳动人,斯特朗太太也一样。她们两人一起唱了歌,还表演了二重奏,我们可算开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不过我注意到了两件事:第一,虽然安妮过不多久就恢复了常态,依旧变得很自在,但她跟威克菲尔先生之间,总有着一道隔阂,把他们完全分开。第二,威克菲尔先生好像并不喜欢爱格妮斯跟斯特朗太太那么亲密,总是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她们。现在,我得承认,我回想起了麦尔顿先生临走那天晚上我所见到的情景,它第一次带着我从来不曾感到的意义,开始重又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使我心里感到不安。斯特朗太太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美丽,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我已经不相信她那自然的优雅和动人的仪态了。我看到她身旁的爱格妮斯,想到爱格妮斯的真挚、善良,心里就产生一个疑问,我觉得她们两人之间的友谊是不般配的。
可是,爱格妮斯觉得跟安妮做朋友很快乐,安妮也同样感到很快乐,因为她们使得那天晚上的时光过得飞快,仿佛只过了一个小时一样。最后,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她们俩互相道别,爱格妮斯正要上去抱吻斯特朗太太时,威克菲尔先生突然走到她们两人之间,仿佛无意似的,很快把爱格妮斯推开了。接着,麦尔顿先生动身那晚到现在这段时间仿佛全消失了,我仍像那天晚上一样站在门口,看到了那天晚上斯特朗太太面对威克菲尔先生时,脸上出现的表情。
我现在说不上来,这副表情给了我什么印象;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打这以后,我发现,每当想起她来,我总没法把这副表情跟她那个人分开,也没法再想起她脸上原先那种天真无邪的可爱之处。到我回到家里,这副表情仍在我脑际萦绕。离开博士的家时,我感到他家的屋顶上仿佛压着一团乌云。在我对他那苍苍白发的敬意中,还掺杂着几分怜悯,因为他居然对那些对他忘恩负义的人还那么相信,而对那些伤害他的人,我感到愤慨。眼看一场大灾的阴影已经临头,还有一场尚未明朗成形的大辱,它们像两块污斑污染着我童年时代学习、嬉戏的这片净土,使它成了一片邪恶污秽之地。那些古老的封存着百年岁月的阔叶沉香木、那平整的草地、那些石瓮、博士散步路,以及在这一切上空萦回荡漾的大教堂悦耳的钟声,想到所有这一切时,我已经不再有任何乐趣。仿佛我童年时代的这座圣殿,已经当着我的面被人洗劫一空,它的宁静和光荣都已随风四散,无影无踪了。
可是早晨一到,我就要跟弥漫着爱格妮斯精神影响的老房子告别,我的心思也就完全被这占据了。毫无疑问,我很快还会回到那儿,我可能还会睡在我住过的那间房子里——也许还会时常去睡。不过我常住那儿的日子已经过去,旧日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我整理捆扎暂时留在那儿准备运往多佛的书本和衣服时,我的心情虽然沉重,但是我不愿流露在脸上,免得让乌利亚·希普看到。因为他正殷勤地在帮我收拾。我不很厚道地想,他见到我走,心里正万分高兴着呢。
不知怎么的,我跟爱格妮斯以及她父亲告别时,竟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男子汉气概,然后便坐上去伦敦的公共马车车厢。从城里经过时,我看到了旧日的敌人,那个屠夫,我的心软了,也原谅他了,几乎想跟他打招呼,还想扔给他五个先令买酒喝。但是那家伙正站在铺子里刮着大剁墩,显出还是一个毫无悔改的屠夫的样子;而且由于让我给打掉了一颗门牙,他的模样一点不见改进,我想还是别跟他接近为好。
我记得,我们正式上路后,我心里主要考虑的是,对车夫尽量摆出年纪不小的样子,说话非常粗暴。后面这点,我感到装起来挺别扭,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装下去,因为我认为,这是成年人的标志。
“你要坐到底吧,先生?”车夫问。
“没错,威廉,”我傲慢地回答说(我原本认识他),“我要去伦敦。过后还要去趟萨福克。”
“去打猎吗,先生?”车夫问道。
他跟我一样清楚,这种季节去那儿打猎,就像去那儿捕鲸鱼一样。不过我也觉得受到了恭维。
“我不知道,”我装出还没打定主意的样子,说,“是不是还要去打上一回。”
“我听说,现在,鸟儿都变得见人就躲了。”威廉说。
“我也听说。”我说。
“萨福克是你的老家吗,先生?”威廉问道。
“没错,”我有点郑重其事地说,“萨福克是我的故乡。”
“听说那儿的水果布丁可好吃啦。”威廉说。
其实我对这并不了解,不过我觉得有必要维护家乡的名产,并且表示自己对那东西很熟悉,因此我就点了点头,等于说,“我同意你的看法!”
“还有矮壮驮马,”威廉说,“那才叫好牲口呢!萨福克的矮壮驮马,好的价值就跟金子一样,分量有多重,就值多重金子。你自己养过萨福克矮壮驮马吗,先生?”
“没——有,”我说,“算不上真正养过。”
“我背后有位先生,我敢打赌,”威廉说,“他就是大批养这种马的。”
他说的这位先生,有只眼睛斜得厉害,长了个大下巴,戴了顶帽檐又窄又平的高顶白帽,穿一条紧身的淡色长裤,裤子的外侧,就像有扣子从靴子一直扣到臀部似的。他的下巴凸出在车夫的肩膀上,靠我这么近,喘出的气直冲得我的后脑痒痒的。当我转过身来朝他看时,他用那只不斜的眼睛看着拉套的马,一副很内行的样子。
“你是不是?”威廉问道。
“我是不是什么?”他身后的那位先生说。
“是不是大批养萨福克矮壮驮马?”
“我想是这样,”那位先生说,“没有我不养的马,也没有我不养的狗。马呀,狗呀,有些人养了为了好玩,可对我来说,是我的吃的、喝的——住处、老婆、孩子——读的、写的、算的——鼻烟、烟袋、睡眠。”
“这种人让他坐在车厢后面,看起来总不大好,是吧?”威廉一面摆弄着缰绳,一面对我耳语说。
听他这么说,我想他是希望那人能坐我的座位,于是我便红着脸,主动提出让位给他。
“好吧,要是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说,“我想,那样就更适合了。”
我总把这件事看作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失败。我在马车售票处订座时,特意在登记簿上写明是“厢座”,还给了那个登记的半个克朗。我上车时还特意穿上不常穿的大外套,披了披肩,显然是为了不辱没这个显赫的高级座位。坐在那个座位上,我觉得自己非常风光,也使这辆马车大为增色。而现在呢,第一站还没走完,我就让一个衣衫褴褛和有只斜眼的人给挤到后面去了;此人没有别的长处,只有浑身一股马厩味;当马的步子慢下来,以便让他从我身边跨过时,他不像个人,更像只苍蝇。
我的一生中,在一些并不重要的场合,我往往为自馁所困扰,其实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这样。可这次在坎特伯雷的马车上发生的这件小事,仍使我的自馁有增无减。我想用说话粗暴的办法来掩饰,结果毫无用处。此后一路到底,我讲起话来都运用了丹田之气,但仍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泄了气,而且幼稚得可怕。
尽管如此,高坐在四匹大马的后面,受过良好教育,衣着华贵,口袋里有很多钱,望着车外那些我在艰苦的旅行中曾经睡过的地方,心里还是感到新奇、有趣的。我朝下看着我们从旁驶过的那些流浪汉,看到我还清楚记得的那类脸型仰望我们时,我就感到,好像那个补锅匠乌黑的手,又抓住我的衬衫胸部一样。我们的马车在查塔姆狭窄的街道上辘辘而过时,我瞥见了买我夹克那个老怪物住的那条小胡同,我伸长脖子急切地想找到我为等着拿钱,从阳光下坐到阴影中的地方。后来,我们终于来到离伦敦不到一站路的地方,经过那座冷酷的萨伦学校,也就是克里克尔先生的毒手向四面八方打去的地方。当时,我真想尽我所有来换得一个合法许可,下车来狠揍他一顿,然后像放掉笼子里的许多麻雀似的,把全部学生全都放出来。
我们来到位于查灵克罗斯[1]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坐落在人烟稠密地区一家糟透的旅店。一个侍者把我带进了咖啡室,然后一个女侍把我带到一间小小的卧房里。这间卧房里有一股出租马车的气味,闷得像一个家庭地窖。我仍然痛苦地感到自己太年轻,因为没有人对我有一点敬畏。女侍完全不管我在任何事情上的意见,男侍则对我很随便,认为我没有经验,就尽替我出主意。
“喂,我说,”男侍用一种说知心话的口气说,“晚饭你来点什么?年轻的先生们通常都爱吃鸡鸭,你来只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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