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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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特洛,”爱格妮斯迟疑地说,“要是你有时间——”
“我有很多时间,爱格妮斯。下午四五点钟以后,我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早上一早,我也有空闲时间。不管怎么样,”我说,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在伦敦的大街上到处溜达,在诺伍德路上来来去去,觉得有点脸红,“我有的是空闲时间。”
“我想,你要是有个当秘书的事儿做,”爱格妮斯走到我跟前,低声对我说,她的口气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关心,直到现在仍在我耳边回响,“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呢,我亲爱的爱格妮斯?”
“因为,”爱格妮斯接着说,“斯特朗博士已经照他原来的心愿退休了,住到伦敦来了。我知道,他曾问过我爸爸,能不能给他推荐一个秘书。你想,他要是能有个他从前的得意门生在他身边,那不比任何别的人更好吗?”
“亲爱的爱格妮斯!”我说,“要是没有你,我能做得了什么啊!你永远是保护我的吉神。我早就对你说了,对你,我心里一向都是这样想的。”
爱格妮斯亲切地笑着说,对我来说,有一个吉神(指朵拉)保护就够了;接着又提醒我,说斯特朗博士习惯在清晨和夜晚在书房里工作——因而我的空闲时间也许正好适合他的需要。我眼看就能自食其力,当然高兴,但是有指望在我往日的老师手下做事赚钱,几乎更使我开心。简而言之,听了爱格妮斯的主意,我立刻坐下来给斯特朗博士写了一封信,说明我的用意,并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去拜访他。我在信封上写了海盖特的地址——因为他就住在那个我永远难忘的地方——一分钟也没有耽搁,亲自把它寄出去了。
爱格妮斯不论在什么地方,她的那种轻声细语、令人愉快的气氛就会在那儿出现。我寄信回来时,发现姨婆的鸟笼,像先前挂在乡间小屋的窗口那样,挂起来了;我的安乐椅,也像姨婆家那张放的位置一样,放在敞开的窗子跟前;连我姨婆带来的那把绿色团扇,也钉在窗台上了。凭着这些不露声色、像是自动做就的事情,我就知道这是谁做的了。我随意乱放的书,也按我往日求学时的样子,理得整整齐齐了;即使我认为爱格妮斯远在若干英里之外,我没亲眼看到她笑我把书乱放,忙着为我整理,我也一眼就立即知道,是谁整理的。
我姨婆对泰晤士河的印象很不错(虽然不及她乡间小屋前面的大海,不过当太阳照耀在河上时,确实很好看),但是她对伦敦的烟雾,评论起来却毫不留情。她说,这烟雾使得“一切东西都撒上了胡椒面”。提起这胡椒面,我那套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彻底翻了个个儿,在这番清扫工作中,佩格蒂担当了重要角色。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想,佩格蒂一直忙个不停,却做得并不见得多,而爱格妮斯一点也不忙,却做得很多。就在这时,听见有人敲门。
“我想,”爱格妮斯的脸色一下变白了,说,“这是爸爸。他答应我说他要来的。”
我打开门,进来的不仅有威克菲尔先生,还有乌利亚·希普。我有一些时候没有见到威克菲尔先生了,听爱格妮斯说了以后,我原本已经料到,他一定有了很大变化,可是没有想到,他的样子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他老了好多岁,虽然他的穿戴,仍跟从前一样整洁得一丝不苟;也不是他脸上有一种不健康的红色,或者是眼球凸出,上面有红丝;也不是因为他的手在神经质地颤抖,颤抖的原因我知道,这一情况,我多年前就见到了。使我吃惊的,也不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他好看的仪容,或者是从前那种绅士派头——因为他并没有失掉这些——最使我触目惊心的是,他天生的那种优越感虽然依旧明显存在,但居然对那个谄媚奉承的卑鄙化身乌利亚·希普,那样唯命是从。以他们的品质而论,两人相互间的地位倒了个个儿了,反而变成乌利亚·希普发号施令,威克菲尔先生听令受命了,看了真使我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即使看到一只猿在指挥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比眼前的这种光景更令人感到可耻。
威克菲尔先生自己似乎很清楚这种情况。他进来时,站在那儿,低着头,好像感到可耻。不过这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因为爱格妮斯轻柔地对他说:“爸爸,特洛伍德小姐在这儿——还有特洛,你已经好久没见他啦!”于是他就走上前去,很不自然地把手伸给我姨婆;跟我握手时倒比较亲热。在我前面说到的那一会儿,我看到乌利亚的脸上露出了最让人讨厌的笑容。我想,爱格妮斯也看到了,因为她避开了他。
至于我姨婆是看到了,还是没有看到,要是她自己不说,相面术也别想相出来。我相信,要是她决心喜怒不形于色,那谁也没能像她那么镇定平静。这时候,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的脸简直就像一堵没有窗口的墙,任何光线都透不进她的思想。最后,她像平常一样,突然打破了沉寂。
“我说,威克菲尔!”我姨婆说,这时他第一次抬起头来望着她,“我正在告诉你女儿,我是怎样亲自处理自己的资金的,因为你在业务上已经愈来愈生疏,所以我就不愿把钱交给你管理了。我们正在一块儿商量今后的办法,商量得很不错,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我的意见是,爱格妮斯一个人,就抵得上你们整个事务所。”
“要是允许我这个卑鄙的人冒昧插上一句的话,”乌利亚·希普扭了扭身子,说,“那我得说,我完全赞同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的说法。要是爱格妮斯是个合伙人,那我就太高兴了。”
“你自己是个合伙人了,你知道,”我姨婆回答说,“我想,你大概够称心了吧。你觉得怎么样,先生?”
这个问题问得特别不客气,希普先生在回答时,很不自在地抓紧他拎着的那只蓝提包,回答说,他很好,谢谢我姨婆,希望她也这样。
“还有你,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接着说,“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科波菲尔先生。”这话我倒相信,因为他说起这个来,好像津津有味似的。“眼下的情况,并不是你的朋友们希望你遇上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要造就一个人,靠的不是钱,得靠——到底靠什么,我能力太卑微,实在没有本领表达,”乌利亚谄媚地一扭身子说,“不过靠的不是钱!”
说到这儿,他跟我握手,不过不是平常的握法,而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像握住水泵的手柄似的,握住我的手上下摇动,看来他显得有点怕我。
“你觉得我们看起来怎么样,科波菲尔少爷——我得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谄媚地说,“你看威克菲尔先生是不是满面红光,先生?这些年来,我们的事务所里没有太多的变化,科波菲尔少爷,只是卑微的人——也就是我母亲和我本人——越来越提升,还有,”他像是事后想起似的补充说,“美丽的人——也就是爱格妮斯——越来越美丽。”
他说完这句恭维话后,身子又扭动起来,扭得真叫人没法忍受。我姨婆原本一直坐在那儿盯着他看,这时实在忍无可忍了。
“这人真见了鬼了!”我姨婆声色俱厉地说,“他这是怎么啦?快别像这么触电似的啦,先生!”
“请你原谅,特洛伍德小姐,”乌利亚回答说,“我知道你情绪不好。”
“去你的,先生!”我姨婆说,丝毫没有平息怒气,“别这么乱推测了,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呢!你如果是条鳗鱼,先生,那你就像条鳗鱼那样扭你的好啦。可如果你是个人,那你就得好好管住你的胳膊腿儿,先生!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姨婆十分愤慨地说,“我可不愿让你这么又扭又旋的,闹得发了疯!”
我姨婆这顿突发的脾气,把希普先生弄得颇为难堪,大多数人也是会这样的。然而姨婆怒气未消,她在自己的椅子上忿忿地挪动着,摇着头,好像要朝他猛咬、猛扑过去似的,这大大地助长了她这番发作的气势。可是乌利亚却在一旁,用温顺的声调对我说:
“我很了解,科波菲尔少爷,特洛伍德小姐虽然是位极好的人,只是脾气急躁了一点(说实在的,我想我还是卑微的文书的时候,就有幸认识她了,比你认识她还早呢,科波菲尔少爷)。她遇上现在这种情况,脾气更急躁了一点,这是很自然的。奇怪的倒是,没有比现在更坏一些!我这次来访问,只是想问一问,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我母亲和我本人,或者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我们都非常乐意效劳。我可以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吗?”乌利亚对他的合伙人令人作呕地微笑着说。
“乌利亚·希普,”威克菲尔先生声音单调,颇为勉强地说,“在业务上是很勤奋的,特洛伍德。他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你知道,我对你们一向是很关切的。此外,乌利亚说的,我完全同意!”
“哦,能得到这样的信任,”乌利亚说着,一条腿往回一缩,差一点又要惹得姨婆的一顿臭骂了,“是多大的一种奖赏啊!不过,我只希望能做点事,减轻他业务上的负担,免得他太劳累了,科波菲尔少爷!”
“乌利亚·希普让我大大地省心了,”威克菲尔先生说,用的是同样呆板的声调,“有这样一个合伙人,我精神上的重担就放下了,特洛伍德。”
我知道,这些话全是那只红狐狸撮弄他说的,意在要威克菲尔先生自己出来,证实他的那些弄得我一夜没有睡好的话没有错。我又看到他脸上那种让人讨厌的笑容,也看到他那么留神地注视着我。
“你走不走,爸爸?”爱格妮斯焦灼地说,“你跟特洛和我,一块儿走回去,好不好?”
我相信,要不是乌利亚先有举动,威克菲尔先生一定会先看看这位大人物的脸色,然后才回答的。
“我已经跟人约好了,”乌利亚说,“是业务上的事。要不,我一定乐意跟我的朋友在一起。不过,我让我的合伙人代表本事务所好了。爱格妮斯小姐,再见!科波菲尔少爷,再见!向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致以我卑微的敬礼。”
说完这几句话,他用大手向我们送了一个飞吻,又像个假面具似的朝我们瞟了一眼,接着便退出去了。
我们坐在那儿,谈起在坎特伯雷时的愉快往事,谈了有一两个小时。威克菲尔先生现在单独跟爱格妮斯在一起了,过不多久便有些恢复往日的神态,不过总有着一种永远摆脱不了的沮丧。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起来了;当他听到我们追忆起旧日的那些生活琐事时,有许多他都记得很清楚,显然显得很高兴。他说,这会儿又像回到只有爱格妮斯和我跟他相伴的那些日子了,他真希望老天爷永远别让那种日子改变。我确信,爱格妮斯那温柔平静的脸,她往他胳臂上一碰的手,对他都有影响,能在他身上显出奇效。
我姨婆(这段时间里,她差不多一直跟佩格蒂在里面的房间里忙碌着)不想陪他们去他们的住处,但一定要我陪了去,所以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在那儿吃了晚饭,饭后,爱格妮斯像从前一样,坐在父亲的身边,为他倒酒。她倒多少,他就喝多少,并不多要——像个小孩似的。暮色渐渐降临,我们三人一块儿坐在窗前。到了天快黑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爱格妮斯为他垫好枕头,弯腰在他身上俯了一会儿。当她回到窗子跟前时,天还不太黑,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我祈求上苍,永远不要让我忘记这位有着爱心和忠诚的好姑娘。因为如果我忘了,我也就快完了,那样我就更渴望记住她了!有了她这样的榜样,我就有了良好的决心,使我的软弱变为坚强,我头脑中混乱的热情和不定的目标,在她的指点下,便有了方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在指点我时,是那么谦逊,那么温柔,连规劝我的话都不肯多说——因此,我这一辈子所以还能做一点好事,所以没有做什么坏事,我真诚地相信,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
我们在黑暗中坐在窗前。她对我谈起了朵拉,听我称赞朵拉,她也称赞朵拉。她在朵拉那小仙女的身上,洒上了她自己纯洁的光辉,因而使朵拉在我眼中,更觉得可贵,更觉得天真!哦,爱格妮斯,我童年的姐妹啊,要是当时我就知道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啊!
我下楼出门时,看到街上有个乞丐;当我掉头望着窗口,想着爱格妮斯那天使般的恬静眼神时,那个乞丐,像那天早上的回声似的,嘟囔了一句,使我大吃一惊。他嘟囔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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