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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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在你那位没有信义的朋友面前,表现出自己是个敏感的矮子,”那个小女人继续说道,一面带着严加责备的神情对我摇着头,“那你认为,我还能从他那儿得到多少帮助和善意呢?如果小小的莫彻(她长成这样,年轻的先生,这不能怪她啊),因为自己的不幸,向他或像他那样的人央告,那你认为,他们会听她那细小的声音吗?即使小小的莫彻是最苦、最笨的矮人,她照样也得活下去呀。不过那么做可不成。不成。那她就是想用吹口哨来吹出面包和奶油,最后只会吹得气绝身亡。”
莫彻小姐又在炉栏上坐了下来,同时掏出手帕来擦眼睛。
“要是你像我想的那样,有一颗仁慈的心,那就为我感谢上帝吧,”她说,“因为我只要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就能高高兴兴的,什么都可以忍受。不管怎样,我也为自己感谢上帝,因为我能找到自己闯荡世界的小门道,用不着对任何人感恩戴德。在我的闯荡生涯中,有的人出于愚昧,有的人出于虚荣,会给我扔这个,抛那个,我就会用肥皂泡儿回敬他们。要是我用不着为我需要的一切担忧,对我来说,当然很好,对任何别的人来说,也没有坏处。要是你们这些巨人定要拿我当玩物,那就请你们对我手脚轻一点。”
莫彻小姐重又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凝神望着我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接着说:
“刚才我在街上看到你了。你也许以为我腿短,气也短,不可能跑得跟你一般快,一定追不上你。不过我可知道你打哪儿来,所以就跟上来了。今天我已经来过这儿了,可是那位好人不在家。”
“你认识她?”我问道。
“我听人说起过她,说到过她的为人,”她回答,“在欧默-乔兰铺子里听说的。今天早上七点钟,我在他们那儿。上次我在旅馆里看到你跟斯蒂福思时,斯蒂福思跟我说起过那个不幸的女孩子,你还记得吗?”
莫彻小姐问我这句话时,她头上的那顶大帽子,还有墙上那顶更大的帽子,又一齐一前一后地摇摆起来。
她提到的那句话,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在那一天里,那句话在我的脑子里想过好多遍。我把这情况如实告诉了她。
“但愿他遭殃,”小女人说,在我和她那闪亮的眼睛之间,举起了她的食指,“那个该死的听差更得遭十倍殃;不过我当时相信,对她有着孩子气的恋情的,是你呢!”
“我?”我重复了一声。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莫彻小姐喊了起来,她又在炉栏上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身子,不耐烦地绞着双手,“那我以瞎眼厄运的名义问你,你为什么那么夸奖她,而且又是面红耳赤的,又是心慌意乱的,这是为什么?”
我没法隐瞒,我是有过这些表现,不过原因却跟她所想的完全不同。
“我那时知道什么啊?”莫彻小姐说着又掏出手帕,每当过上一会用双手把手帕捂在眼上时,她就要用脚在地上轻轻跺一下,“我看得出来,他在阻碍你,又在欺骗你;我也看出,你在他手中,就像是软化了的蜡烛似的。当时我曾经离开房间一会儿,他的那个听差就告诉我说,‘小天真’(他就是这样叫你的,你一辈子都可以叫他‘老坏蛋’)一心迷上她了,她也稀里糊涂地爱上了他。不过他的主人决定不让闹出乱子来——这更多的是为你好,而不是为她——他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在这儿待着的。当时我怎么能不相信他呢?我亲耳听到斯蒂福思用称赞她来安抚你,讨你的喜欢!你是第一个提到她的名字的。你承认你从小就爱慕她。我对你一谈起她,你的脸上马上就一阵热,一阵冷,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我只能认为,你是个年轻的浪荡公子,万事俱备,只欠经验,不过你已落入经验丰富的人手中,他们能以你的利益(幻想)为名,来控制你。除此之外,我还能有别的想法吗?哦!哦!哦!他们怕我发现真相,”说到这儿,莫彻小姐从炉栏上下来,举起两只短胳臂,非常难过地在厨房里来回走着,“因为我是个机灵的小人儿——我非机灵不可,要在这世上混呀!——可他们全把我给骗了,我还为他们转交了一封信给那可怜不幸的女孩子。现在我完全相信,她跟故意留下来不走的利提摩说话,就是从收到这封信开始的!”
听了莫彻小姐揭露的这一切背信弃义的行径,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立在那儿看着她。她一直在厨房里来回走着,走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后来她又在炉栏上坐了下来,用手帕擦干脸,好长时间没有作声,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摇着头。
“我一直在四乡巡回,”后来她终于补充说,“前天晚上到了诺里奇,科波菲尔先生。我在那儿碰巧发现他们鬼鬼祟祟地来来去去,可是没见你跟他们在一起——这很奇怪——于是引起了我的疑心,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昨天晚上,我搭乘上从伦敦来经过诺里奇的公共马车,今天早晨来到这儿。可是,唉,唉,唉!太晚了!”
可怜的小矮人莫彻,在一番哭诉和悔恨之后,感到寒冷难挡,便在炉栏上转过身子,把一双湿漉漉的小脚插进炉灰里取暖。她坐在那儿,望着炉火,像个大玩具娃娃似的。我坐在火炉另一边的一张椅子上,心里想着这番不幸的事,眼睛也看着炉火,偶尔还朝她瞥上一眼。
“我得走啦!”她终于说,说着站起身来,“天已经很晚了。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她问我话的时候,盯着我的是以往那种犀利的目光,她的问话又这样咄咄逼人,使我不能十分坦白地说出个“不”字来。
“好啦!”她接住我伸过去扶她的手,让我帮她越过炉栏,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说,“你知道,要是我是个高度跟常人一样的女人,你就不会不相信我了!”
我觉得,她这话大有道理,所以我感到颇为羞愧。
“你还年轻,”她点着头说,“不妨听我一句劝告,即使我只是个三英尺高,不值一提的小矮人。千万别把身体上的缺陷跟智力上的缺陷混为一谈,我的朋友,除非有充分的理由。”
她这时已经越过炉栏,我也消除了对她的怀疑。我对她说,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我们两人不幸都成了奸诈的人的阴谋工具。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我是个好人。
“好,你听着!”她朝门口走去时,突然转过身来大声说道,一面又举起食指,用狡黠的目光看着我,“根据我所听到的——我的耳朵永远是敞开的,我不能不施展出我的全部本领——我有理由推测,他们是去国外了。不过要是他们一旦回来,即使其中任何一个回来,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比别人更快知道,因为我是个走四方的人。不管我知道了什么消息,我一定让你也知道。我要是能为那个受骗的可怜女孩做点什么,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去做,老天作证。利提摩后面跟着个小莫彻,比跟着条猎狗还厉害呢!”
她说最后这句话时,我看到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就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了。
“别太相信我,也别太不相信我,只要把我当作一个普通高度的女人来信就行了,”小矮人说,一面恳求似的往我的手腕上碰了碰,“要是你下次再见到我,我不像现在这样,而是像你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那你得看一看,我是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别忘了,我是个无依无靠,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小人儿。想想我干完白天的活儿,晚上跟像我一样的弟弟妹妹在家的情景吧。那时,你也许就不会对我十分苛求;看到我也会难过,也会认真,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再见!”
我朝莫彻小姐伸出手,对她的看法已经跟过去完全不同了,随后为她打开门,让她出去。我替她打开那把大伞,交到她手里,要她拿稳,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我到底还是做成功了。眼见那把大伞在雨中一颠一颠地沿街而去,一点也看不出伞下还有个人,只有在檐口的落水管过满,比往常冲下更多的水来,把伞冲得侧向一边时,才能看到伞下的莫彻小姐,她挣扎着拼命把伞扶正。有一两次,我冲出门去想帮她一把,可是没等我跑到,那把伞又像一只大鸟似的,一颠一颠地朝前而去了。所以我也就回到屋内,上床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佩格蒂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跟我会合,然后我们三人一早就来到公共马车售票处。葛米治太太和汉姆已经在那儿等着送我们。
“大卫少爷,”趁佩格蒂先生往行李堆中放自己的油布包时,汉姆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他的生活全完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也不知道他前面会有什么。看我的话可会说错,他这一去,走走停停,准会流浪到把老命送掉为止,除非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吧,大卫少爷?”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我同汉姆亲切地握着手说。
“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少爷。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这你知道,大卫少爷。这会儿,我挣的钱没地方花了。除了吃饭穿衣,钱对我没什么用处。要是你能替我把这些钱用在他身上,我干起活来就安心多了。不过,少爷,”他说到这儿,态度沉稳,口气温和,“你可别以为,打这以后,我再也不会像个男子汉那样干活,再也不会尽心尽力把活干好了!”
我对他说,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还暗示说,眼下他自然立意要过独身生活,不过我希望,有一天会结束这种生活的。
“不会的,少爷,”他摇着头说,“对我来说,所有这一切,全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了,少爷。永远没有人能填补上那个空出的位子了。不过关于钱的事,请你千万记在心上,我这儿随时都会攒一些给他。”
我提醒他说,佩格蒂先生从新近去世的妹夫遗产中,可以得一笔虽然为数不算多,但是非常固定的收入;至于他嘱托我的话,我答应会记在心里。然后我们互相道了别。即使到了现在,当我写到和他道别的情景时,立刻会使我想起他那谦抑的坚忍和沉重的悲伤,这不能不让人感到一阵心酸。
至于葛米治太太,要是我想要描写她怎样强忍着眼泪,跟在马车旁边沿街奔跑,眼睛只顾看着车顶的佩格蒂先生,跟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我就是给自己找了个难题做了。因此,我只好把她撂在一家面包店的台阶上,让她气喘吁吁地坐在那儿,帽子碰得不成样子,一只鞋落在远处的人行道上,不再去管她了。
我们到了旅程的终点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给佩格蒂找一个小住处,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得让她哥哥有个铺床的地方。我们的运气很好,找到了一处这样的地方,既便宜,又干净,是在一家杂货店的楼上,离我的住处也很近,只隔着两条街。我们订下这个住处之后,我在一家餐馆里买了一些冻肉,就把我的两位旅伴带回家中喝茶。我的这一举动,说起来很抱歉,并未得到克拉普太太的赞许,而是与此完全相反。不过我应该解释一下,那位太太所以有这样的心境,只是因为佩格蒂来到我这儿还不到十分钟,便撩起寡妇孝袍的下摆,塞进腰间,给我打扫起房间来了。对此,克拉普太太大为生气。她认为这是擅自行动。她说,擅自行动是她决不允许的事情。
佩格蒂先生在来伦敦的路上,告诉我说,他想先去见见斯蒂福思老太太,对此我并不是没有想到。我认为,这件事我应该帮助他,同时我还可以在他们之间进行调停,尽量不要让那位做母亲的难受。所以,当天晚上我就给斯蒂福思太太写了一封信,尽量委婉地告诉她,佩格蒂先生受到什么伤害,对他的受到伤害我也有责任。我说,佩格蒂先生虽是个普通人,但是人品极其正直高尚。我不揣冒昧,盼望她在他心情沉痛之时,不惜屈尊见他一面,并写明下午两点到她家。一大早,我就亲自将这封信交由第一班邮车送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了她家门口——在这家人家,几天前我还曾那么愉快地待过,我那青年人的信任和热心,也曾在这儿自由地流露过。但是打那以后,这家人家就把我摒之门外了,对我来说,现在它已经成了一片满目荒凉的废墟了。
利提摩没有出现,出来开门的是上次我来访时,已经代替他的那个面孔讨人喜欢的女仆。她在前面引路,把我们带进了客厅。斯蒂福思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我们走进客厅后,罗莎·达特尔从客厅的另一个门悄悄进来,站在斯蒂福思太太的椅子后面。
我从斯蒂福思母亲脸上立刻看出,她已经从自己的儿子那儿,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她的脸色很苍白,那种忧虑的程度,决不是我的那封信所能引起的;何况她的那种爱子之心,一定会对我的信产生疑问,因而会使我的那封信更显得软弱无力。我觉得,她比我过去所认为的更像她的儿子了,同时我也觉得,并非我看到,佩格蒂先生也看出这种相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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