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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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会儿我得上楼去了,告诉你姨妈,大卫少爷来了,让她听了好得到一点安慰,”他说道,“你先在火炉旁坐一会儿,我亲爱的,把你那双冰凉的手烤烤暖。你用不着这么害怕,这么惊慌。什么?你要跟我一起去?——好吧!那就跟我一起去吧!——走!要是她这个舅舅让人赶出家门,只好趴在一条沟里,大卫少爷,”佩格蒂先生说,那份得意劲,不亚于刚才那会儿,“我相信,她也会跟他一起去的啊!不过,眼看就要有另一个人了——眼看就要有另一个人了,艾米莉!”
后来,我上楼去,在我的小房间门口经过时,只见房里漆黑一团,当时我有个模糊的印象,好像艾米莉正在里面,在地板上趴着。不过,到底真的是她,还是房内杂乱的黑影,现在我就说不清了。
我坐在厨房的炉子跟前,我有那么一会儿空闲,想到漂亮的小艾米莉对死的恐惧——再加上欧默先生对我说的那番话,我认为,这就是她眼下失常的原因——在佩格蒂还没下楼前,我独自坐在那儿,数着那台时钟的嘀嗒声,更加感到周围严肃的寂静时,我甚至还想到,对她的这种弱点,应该给予更多的宽容。佩格蒂一下来,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一再为我祝福,还一再对我感谢,感谢我在她悲痛时给予她这么大安慰(这是她说的)。接着她请我上楼,一面呜咽着说,巴基斯先生一向喜欢我,称赞我,在他陷入昏迷以前还常常提到我。她相信,要是他能再清醒过来,看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使他高兴起来的话。
当我看到他时,就觉得他再要清醒过来的可能,看来是微乎其微了。他躺在那儿,姿势显得很不舒服,头和两只肩膀全都伸在床外,半个身子趴在那只让他吃了那么多苦头、惹了那么多麻烦的箱子上。我听说,打从他无力下床开关箱子,也不能用我以前见过的那根探杖保证箱子的安全后,他就要人把那只箱子放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从此他白天黑夜就一直抱着它。现在他的一只胳臂就搁在箱子上。时光和人世,正从他身边悄悄溜走,可箱子还在那儿。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用的是解释的口气),“全是旧衣服!”
“巴基斯,我亲爱的!”佩格蒂朝他俯下身子,几乎高高兴兴地说,她的哥哥和我则站在床脚那头,“我的宝贝孩子来了——我的宝贝孩子大卫少爷来了!是他把我们俩撮合在一起的,巴基斯!你知道,是你叫他带口信的呀!你要跟大卫少爷说说话吗?”
他跟那箱子一样,一声不吭,毫无知觉,他的形象只能从箱子上得到唯一的体现。
“他就要跟着潮水一道去了。”佩格蒂先生用手掩着嘴对我说。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佩格蒂先生的眼睛也模糊了。不过我仍低声重复道:“跟着潮水一道去了?”
“海边的人,”佩格蒂先生说,“不到潮水快要退尽时,是死不了的。不到潮水涨满时,是生不出的——潮未涨满,是不能顺顺当当生下来的。他这会儿正跟着潮水一道退去。三点半钟开始退潮,半个钟头后潮水退平。要是他还能活到下次涨潮,那他就能挺过潮水涨满,然后在再次退潮时,跟着潮水一道去。”
我们都待在那儿,守着他,过了很久——好几个小时。当时,我待在他跟前,对他这样一个陷入昏迷的人,有什么神秘的影响,我不敢妄加评论。可是,当他最后开始微弱无力地说起话来时,他确实嘟嘟囔囔地说着赶车送我去学校的事。
“他开始醒过来了。”佩格蒂说。
佩格蒂先生碰了碰我,怀着异常的敬畏悄声说:“他很快就要跟潮水一道去了。”
“巴基斯,我亲爱的!”佩格蒂说。
“克·佩·巴基斯,”他声音微弱地叫道,“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
“你瞧!大卫少爷来了!”佩格蒂说,因为这时他睁开了眼睛。
我正要问他是不是还认得我,这时只见他竭力想伸出手来,面露欢快的笑容,清清楚楚地对我说:
“巴基斯愿意!”
这时,潮水快要退尽,他跟着潮水一道去了。
第三十一章 一个更大的损失
在佩格蒂的恳求下,我无需多加考虑,就确定在原地再停留几天,等那位可怜的马车夫的遗体运往布兰德斯通后再离开。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旅行了。早在多年以前,佩格蒂就用自己的积蓄,在我们那片古老的教堂墓地里,靠近“她可爱的女孩”(她一直这样叫我母亲)坟墓处,买下了一小块地,作为她跟马车夫长眠的地方。
能陪伴佩格蒂,为她做我能做的一切(其实充其量只有一点点),我感到非常满足,想到都高兴,即使是现在,我都希望能有那样做的机会。不过,恐怕最让我感到无上满足的是,凭着我和他们的关系以及我的职业性质,我负责保管巴基斯先生的遗嘱和解释遗嘱的内容。
建议在箱子里寻找遗嘱,是我提出的,可说是我的功劳。经过一番搜寻,我们终于在箱子里一只马料袋的下面,找到了遗嘱。在这只袋子里,除了一些草料外,还有一只带表链和坠子的金壳老怀表,这只表,巴基斯先生只在结婚那天挂了挂,婚前婚后大家从来没有见过;还有一只形状像条腿的银质烟斗塞[1],一只仿制的柠檬里面装满小杯小碟;我多少认为,这是在我还是小孩时,他买了准备送给我的,后来又舍不得了。袋里还有八十七个半几尼,全是一几尼和半几尼的;还有二百一十镑崭新的钞票,几张英伦银行的股票收据,一块旧马蹄铁,一个假先令,一块樟脑,一个牡蛎壳。牡蛎壳外面磨得很光滑,内部闪出缤纷的光彩,由此我断定,巴基斯先生对于珍珠,只有笼统的观念,从来没有达到真正弄清楚的程度。
多少年来,巴基斯先生每天驾车来来往往,可不管马车赶往哪儿,他都带着这只箱子。为了更好地避人耳目,他编了一套假话,谎称这只箱子是“勃莱克鲍先生的”,“暂交巴基斯保管,以待索取”。巴基斯特意把这句假话写在了箱盖上,现在,这些字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发现,这么些年来,他苦心积攒,成绩卓著。他的财产,折成钱数,差不多有三千镑。按照遗嘱,其中的一千镑他遗赠给佩格蒂先生终身收取利息;佩格蒂先生死后,全部本金由佩格蒂、小艾米莉和我三人平分;要是我们三人中有谁死了,则由活着的人平均分配。除此之外,他死后,其余一切财产全都留给佩格蒂,佩格蒂是他其余遗产的继承人,同时也是他最后遗嘱的唯一执行人。
当我尽可能郑重其事地高声宣读这一文件时,以及不厌其烦地一再向有关人员解释其中的条款时,我觉得,自己十足是个代诉人了。我开始感到,博士公堂比我原先所想象的要重要得多。我对这份遗嘱作了仔细的检查审核,断定它在各方面都完全合法,还用铅笔在边上做了一些记号什么的。我觉得自己居然懂得这么多,实在有点了不起。
我在安葬前的一个星期内,既要办这件深奥的事,又要替佩格蒂算清她名下应得的财产,还得有条不紊地把一切事务作一番安排,并在每一件事情上帮她想办法,出主意,对此我们两人都感到高兴。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在这期间我们一直没有见到小艾米莉,不过他们告诉我说,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就要不事铺张地举行婚礼了。
我并没有按名分的那样参加葬礼,要是我冒昧可以这样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穿黑袍,佩飘带,像要吓唬鸟儿似的。不过我一大早就步行到布兰德斯通;等到巴基斯先生的灵柩,仅仅在佩格蒂和她哥哥的护送下来到墓地时,我已经在墓地里了。那位疯绅士,在我从前住过的房间的小窗口,远远望着我们。齐利普医生的小婴孩,伏在保姆的肩上,冲着牧师,摇晃着自己的大脑袋,转动着他那向外凸出的眼睛。欧默则气喘吁吁地站在人们背后;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人了,很安静。一切都完事之后,我们在墓地上徘徊了一个小时,还从我母亲坟前的树上,摘下了几片嫩叶。
写到这儿,我感到一阵恐怖。一片乌云低垂在远方的市镇上空,我独自一人返回镇上。现在我真害怕接近它。想到那个难忘的晚上发生的事,要是我这会儿继续写下去,那事就非重演一番不可,我实在受不了。
那件事,不会因为我写了它,就变得更坏,但也不会因为我不愿写而不写,它就变得较好。事情已经发生了。再也无法使它消除,再也不能使它改变。
我的老保姆第二天要跟我一起去伦敦,办理遗嘱的事。那天,小艾米莉要在欧默先生的店铺里度过,晚上我们都要到那座老船屋里碰头。汉姆要像平日那样来接艾米莉回家。我会悠悠闲闲地徒步前往。佩格蒂兄妹会像来时那样回去,日落后在火炉旁等我们。
我跟他们在教堂墓地的栅栏门那儿分了手,也就是从前我想象中的斯特莱普背着罗德里克·蓝登[2]的背囊停下来休息的地方。当时我并没有径直回亚茅斯,而是在去洛斯托夫特的路上走了一小段,然后我才回头朝亚茅斯走去。我在一家还算像样的酒馆里停下来吃了晚饭,这家酒馆离我从前说到过的那个渡口,约有一二英里。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消磨掉了。等我走到渡口,已经是暮色苍茫了。当时正下着大雨,这是个暴风雨之夜。不过阴云后面有月亮,所以并不十分阴暗。
过不多久,我就看到了佩格蒂先生的船屋,以及窗子里透出的灯光。在沙滩上费力地走了一小段路后,我就来到了船屋的门口,接着就走进屋内。
屋子里看上去真舒服。佩格蒂先生已经抽过烟,晚饭也已准备停当。炉火烧得旺旺的,柴灰飞扬。那只小矮柜已为小艾米莉在老地方摆好。佩格蒂仍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看上去(除了她的衣服)好像从没离开过那儿似的。她又跟那只盖上有圣保罗教堂屋顶的针线匣,装在小房子里的码尺,还有那一小块蜡头在一起了。这些东西全在那儿,好像一切如常,从来没有受到过打扰。葛米治太太也坐在自己原来那个角落里,显得有点烦躁,这看来也很自然。
“你是第一个到的,大卫少爷!”佩格蒂先生满脸喜色说,“要是外衣湿了,少爷,就别穿在身上啦。”
“谢谢,佩格蒂先生,”我说,一面脱下外衣交给他挂起来,“一点也没有湿。”
“没错!”佩格蒂先生摸了摸两个肩膀,说,“跟锯末一样干!你请坐,少爷,对你说欢迎的话是用不着的,不过我们诚心诚意地欢迎你。”
“谢谢你,佩格蒂先生,我相信是这样。哦,佩格蒂,”说着我吻了她一下,“你好吗,老妈妈?”
“哈,哈!”佩格蒂先生笑着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搓着双手说道,这一方面由于解脱了最近一段时间来的烦恼,另一方面出于他天性的真诚,“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我对她说过——比她更可以心安理得了,少爷!她对死去的人,已经尽到本分了,这一点死去的人也知道。死去的人对她做了应当做的,她对死去的人也做了应当做的。所以——所以——所以,一切都很好!”
葛米治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吧,我的老小妞!”佩格蒂先生说,(可是他暗中却对我们摇着头,显然他已觉出,最近发生的事故,又引得葛米治太太思念起那个老头儿来了)“别唉声叹气了!振作起来,这也为了你自己。只要你能高兴一点,你看吧,许多称心的事儿自然就会跟着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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