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施无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将这鬼地方照成寻常白昼的光已经不见了,只听得见距他不远的地方火苗烧着木头的“劈啪”声。施无端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突然想起了之前是怎么回事,立刻便死死地皱起了眉。
山洞里即使有火堆,依然很黑,施无端只是勉强抬眼扫了一圈,没有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他便呆呆地仰面望着那连石头也是暗红色的诡异洞顶,片刻后,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心里想,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
身上盖着一块不知名的东西,像是某种植物,却又像被子一样,摸起来竟有些绸缎的柔软。施无端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知道身上很多淤青,不过伤口和红肿的地方似乎是被人处理过了,在忍受范围之内,反正比起一箭穿心,并不算很疼。
可骨头缝里却透出十分不舒服的酸来,太阳穴很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夹着,身上也冷,他忍不住蜷了起来。施无端感觉好像自己到了这倒霉的地方以后,体温就没怎么降下来过。
他背对着洞口和火堆的方向,好像面壁思过一样地面朝着影子随着火苗跳跃的暗红色墙壁,施无端感觉自己快被烧傻了,头很晕,看东西也模糊,虽然睁了眼,却不是很清醒,于是突然有了些许浮生若梦的感觉。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几乎没力气去愤怒,甚至没力气产生稍微剧烈一点的情绪,只是茫然而疲惫地想着——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开始不自觉地陷入漫长的回忆里,面孔模糊的师父,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的江华散人……
施无端其实早慧,两三岁的事也大多记得,只是平时不大想,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么猫嫌狗不待见、无法无天的快活日子。
这让他恍惚,也会让他软弱。
比如当他念起苍云谷的时候,他会不舍得对白离下手,甚至不舍得记恨他,当他念起苦若大师,想起那个古板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为了不让同门相残,为了保住他这一根独苗,甚至从此自闭于九鹿山上的时候,他便会不忍心违了她的意愿,不忍心杀青觕和那些玄宗的弟子,当他念起江华前辈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男人一直以来和自己说的因果宿缘,会觉得无可奈何地看开一些东西。
然而不忍、依恋甚至宽容,都会带来软弱,一点的软弱都会让他痛苦。
七盏山灯借国运七十年,七十年里,纵然百姓生于水火,民不聊生,或者灾害不断,风雨飘摇,然而灯不灭,“天时”“地利”“人和”,它便总要占上一样。
大概意思便是说,纵然它风不调雨不顺,拆东墙补西墙,却也总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会有不世出之人,挽大厦于将倾。
很久以前,施无端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却明白得并不十分透彻,因为他实在是很忙,忙得仿佛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海宁到京城,拿着通关文牒,至少要走上四十多天,那样山高水长,那样难。
如何敛财,如何釜底抽薪,日后这艰难的路该如何铺就,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流通出一个又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十几年来,夙夜不寐,阴谋和算计像是简单的黑白线条,草率粗鲁地便构成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
没有世家公子阅尽人间美色的歌舞升平,没有草莽少年无忧无虑的多情懵懂,只有如何杀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杀,在这样一条艰险的路上艰难地生活下去。
软弱……一点点的软弱都会让他进退维谷,良心和要做的事,很多时候只能选一样。
然而这个出奇安静的时候,施无端却不着痕迹地想了很多,七十年国运,天时地利现在看来全部不在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毁去了教宗密约,甚至他在大乘教宗里伸进了手,用暗杀阴谋和利益铺了一条暗线,直接导致那次大周山之战,大乘教宗于玄宗成功地被分开,玄宗精英几乎一夕尽毁。
可是半崖死了,颜甄还活着,邹燕来还活着,张大将军还活着……就是以后这些人都死了,白离还活着。
当年山灯升起时,魔宗始洞开,如今白离出世,与密宗联手,红巾军便一直在东越徘徊不出,步步惊心。原来他一直在星盘上算不清的一团线是这样连接了起来,果然是天衣无缝的一团乱麻。
冥冥中像有一只手,轻描淡写地便将凡人所有的挣扎与咆哮全部卷入其中,叫谁也算不出,算得出,却也躲不过。
于是一种异常空虚、疲惫的感觉从胸中陡然升起,施无端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烂了心的柿子,轻轻一碰,便色厉内荏地干瘪了下去。
他呆呆地面壁想着,想着想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喉咙快要冒烟了,想来便是个炉子上的水壶,被一连串地烧这么长时间,也差不多要烧干了,施无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反正一身冷汗,脑子却清明了些。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只见旁边放了水,依然是叶子包着的,那人恐怕也知道自己的手艺不行,为了怕漏,里里外外足足包了有四五层的叶子,不像个取水的瓢,倒有点像大粽子了。
施无端四下瞄了一眼,仍没发现姓白名离的那狗娘养的东西的踪迹,皱皱眉,心里骂了几句,却也没和自己过不去,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此后不知几日,柴禾一直有人添,醒来身边必有放好的清水,甚至形状古怪的野果,烤肉,只是不见白离人影。
那日白离盖在他身上的东西是一大片暗红色的叶子,若不是上面隐约的叶脉,竟叫人真的以为它是一块布,角落里沾上了一小块血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还是……的。
施无端也省事,撕了根布条随手穿穿绑绑,便将这麻袋片一样的东西给弄成了一件人穿的袍子似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古怪来。以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便被他勉为其难地当成被子,睡下时略微搭在身上。
一开始,他胸口还好像堵了口气似的,几日下来,竟被这躲躲闪闪的魔君闹得没了脾气。
放在身边的肉串显然不是一整条动物的腿,像是被利器削下来一块一块的,模样十分奇特。
施无端一边恨恨地咬着,一边想道: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还没躲他,他竟然还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躲起我来,他娘的敢杀不敢埋,敢做不敢认,还要在这里猫哭耗子,算什么东西!
白离只有趁他睡着的时候才悄悄地进来添火放食物和水,恶火境里并不太平,不过他此时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那些个东西寻常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施无端身上那块像蚕丝一样的叶子,叫做图迦叶,传言是用一种神鸟的血染成的,长在山崖上,有千百万只神鸟后代“步虚”看守,那畜生能飞善跑,牙尖爪利,还成群结队,为了取这么一片,白离几乎轰了半个山头,末了自己一个不小心,也被一只将死的步虚叼下来一块肉。
然而当他将沾着自己血的图迦叶盖在施无端身上的时候,却奇异地感觉伤口不疼了,甚至舒了口气。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亲手掐死施无端,他甚至对着他的心窝射过一箭,然而他从未真的见过气息奄奄、一身伤痕的施无端。
那……就像是颜甄在他的房里用蹩脚的水镜,叫他看见施无端脆弱地躺在床上时候一样,甚至是比那时候还要剧烈的切肤之痛。
忽然恨,忽然茫然,忽然后怕,忽然胆战心惊。
远远地瞥见施无端似乎面朝墙面一动不动地睡着了,白离这才看了看手里烤得糊一块生一块的肉,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他用指甲幻化的利刃,小心翼翼地把少有的几块看起来能入口的肉剔下来,用一根新的签子串了,放在干净的大叶上,放在背对着他的施无端身边,这才自己处理起剩下那些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焦黑碎肉。
遇到生的地方便在火上烤一烤,将血腥味去了再入口,熟过了头的那些,只能扒掉上面的黑灰,逼着自己吃下去。
活像咽药似的,自己也觉着自己简直是手比脚还笨。
等收拾好了碎骨,白离终于不受控制地抬头往施无端那边看了一眼,随后便像是目光被黏住了似的,痴痴呆呆地盯着对方弓起来的后背看了很久。末了白离迟疑了好半晌,才慢慢地走过去,活像做贼一样地来到施无端身边,蹲下去十分轻柔地拢了拢散了一地的头发,又见他身上搭着的破布衣服,瞳孔收缩了一下,平静无波的表情有一刹那的破裂,然后极迟疑地伸出手,将那异常不讲究的“被子”给往上拉了拉。
直到这时,他才看见,施无端的眼睛是睁着的。
白离指尖一顿,好像被烫着一样地缩了回来,施无端背对着他没回头,却突然冷笑了一声,问道:“怎么?你是不是还要喊声非礼?”
白离本就算不上牙尖嘴利,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施无端却突然坐起来,回手给了他一个大巴掌,这一下实在手黑没留情面,打得白离竟偏过头去,脑子里轰鸣一片,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像是一边的面皮被火烧了似的,嘴里泛起血腥气。
他心里本能地泛起杀意,指甲变了颜色弹出了半寸,然而又突然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施无端面无表情的脸,一时又迷茫起来,只得愣愣地看着他。
白离心里百味陈杂,此刻几乎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不着边际地愣了半天,才勉强酝酿出一个念头,他想道,我怎么竟然这样喜怒无常,像个疯子一样呢?
第五十九章
心迹
这一年夏末,朝廷倾国之力发动的轰轰烈烈的一场剿匪,便以这样一个比较好笑的结局告终了。
剿匪军不幸安营在山南,正好堵在洪水口上,朝廷精锐就像被雨水泡了的蚂蚁窝,七零八落,折损过半。比之被围困了月余的顾怀阳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双方都有各自的不得已,顾怀阳便趁机撤回淮州,与孟忠勇等人汇合,而李四娘却趁火打劫,一鼓作气地拿下了湖州粮仓。
一场大水,朝廷中原一线自乱了阵脚。
顾怀阳自然知道趁此机会应该修养生息,并没有去主动挑衅。大水冲垮了沿路无数村郭城池,他便急命李四娘派兵押送粮食,仿佛顾不得休整自己,便在岷江一线上增设了多个驿站,安顿过往流民。
当然,顾大将军——眼下自命海宁王的顾怀阳也说不上多么宅心仁厚,就算看见流民略有些同病相怜之心,也无力做什么额外的活,这动作沽名钓誉是一方面,二来也是看中了岷江一线这些突然一无所有的流民,可不恰恰是大好的兵源么?
红巾军几进几退,与朝廷南北相望,彼此都是虎视眈眈。
眼下天堑崩,朝廷焦头烂额,正好叫顾怀阳浑水摸鱼了一番,忙着安顿老幼妇孺,忙着将参军流民编辑成册,忙着在坊间传各种谣言……
以及,忙着搜寻施无端。
以往这些个如何安顿,如何调配的事都是施无端干的,顾怀阳等人负责南征北战,施无端负责暗度陈仓。顾怀阳对这个年纪轻轻便出于某种奇异的缘分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兄弟非常信任,几乎全权交给他,也便不知道,施无端这些年在九大洲八大湖中铺的网是这样的繁复,那些个事又那么琐碎复杂。
红巾军中不乏异人,夏端方便在得知施无端失踪后的第一时间召集了一批擅长算学的人,日夜商讨,以求定出他的位置。
施无端的琴和星盘交给了兰若保管,快攻岷江口的时候下的是骑兵,并没有带上辎重和闲杂人等,叫他们在远处安营寨扎,谁知竟算是捡回一条命,没被波及。
几个人几次试图从施无端留下的星盘中企图算出些许线索,却谁也无法操控那鬼气森森的东西。更有他养的那只兔子,不知为什么,打从施无端失踪的那日开始,千里之外的兔子便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再不肯吃东西了,小仆怎么逗也不行,便是硬塞它也会自己吐出去。
此间邹燕来带人几次三番企图截断湖州到岷江粮队,短兵相接,红巾军湖州增兵,各自几进几退,打得不可开交不提。
单说仍然陷在恶火境里的白离和施无端。
两人都到了这步田地,施无端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狠狠地扫了白离一巴掌,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出来进去都要你死我活,不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便跟他斗上一场。
也不知他这是不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里想道:恶火境又怎么样?大千各处,碧落黄泉,哪一块地方能逃得出星星的轨迹?便是星盘不在身边,难道我便没办法困住你了么?若我死了,学艺不精,自己滚去阴间找师父谢罪,有什么可怕?
谁知白离却只是愣了片刻,竟硬生生地受了他这一巴掌,捂着脸僵硬了半晌,下一刻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将放着烤肉的叶子往他身侧推了推,松开了拽着他身上那块破布的手,仿佛自惭形秽似的,往后退了一步,大半身体埋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低声道:“凉了便不好了,趁热吃。”
施无端瞪了他一会,只见白离一手捂着脸,低眉顺目的,显得下颏极尖削,那一刻竟现出两分如他年幼时一般的狐族特征,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了。
施无端见他这副样子,三分怒简直已经快变成十分了,心里想道,你若委屈难道不会打回来么?没长手么?做这样子给谁看?
然而这句话在他嘴边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出口,施无端也感觉说出来不像话,仿佛是有点没事找抽似的。
肉的香味飘了过来,施无端低头看了看,还是决定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他在海宁时,向来是坑蒙拐骗无所不为,脸皮早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丝毫也没什么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意思,毫无心理障碍地捞起来叼住,站起来便往外走去。
至于之前的事……他想着白离杀都不止杀了他一回了,两人撕破脸之后什么伤人的话也不是没说过,便是被这疯子羞辱一番,日后也自然有机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施无端毕竟九鹿山上长大,如今做得这行当又比较特殊,骨子里便带了几分离经叛道,只觉得自己如今伤情反复,势不如人,白离这混账东西不知怎么的把自己弄成这副魂魄不全的鬼样子,做出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圣人贤人,别人打了他左脸,他不大会把右脸也凑上去。回给白离那一个巴掌,在施无端眼里,也比较算是情理之中。
其他的事……其实也没大放在心上。
白离一开始躲着不敢见他,此时猝不及防撞见了,便又突然不舍得躲着他了,迟疑了片刻,便也隔着一段距离跟在施无端身后。施无端懒得理他,看见他就来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走一会歇一会地上了这里最高的一座山。
他身上别具一格的图迦叶围成的衣服显然不大符合这个鬼地方动物的审美,才到了山顶,便听见一声尖啸,一道劲风自后脑袭来,施无端想也没想便侧身躲开,只见那是一只足足有小羊羔那么大的鸟,嘴里一口尖牙,张牙舞爪地便扑腾着蝙蝠一样的翅膀,四不像地飞过来。
正是一只步虚。
这蠢东西见一击不成,便在空中打了个旋,打算再来一次,施无端眉间一跳,想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难道还能被鸟欺负不成?掩藏在大叶子下的五指便陡然蜷起来,打算把这么肥的一个物件给拖回去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