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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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施无端见多识广,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事,忍不住抬起头来细细听他说,白离道:“杀了一个魔物,三日之内将它的残骸收入影中,便能得到它的力量,我那时为了活着,不得不如此。收起来的这些东西并不知道好歹,也没有意识,只知道杀人,然而毕竟横死,心有不甘,所以也在无时无刻不再窥视着我,等着反噬。”
施无端倏地一皱眉,沉声道:“你也不嫌脏么!”
白离却苦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偏过头,定定地望着施无端,仿佛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似的,轻声问道:“你这是担心我么?”
施无端愕然了片刻,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乃至时至今日,竟连点头或者摇头,都需要细细思量,很有些无所适从。
白离却眯起眼睛,眼中的阴霾似乎散了不少去,叹了口气,忽然攥住了施无端的手,低低地说道:“你担心我,我心里很……高兴。”
施无端本来下意识地想挣开他,听到这一句,却不知为什么不忍心了。
他们这些年,心里高兴的时候,都实在是太少了。
十方世界,茫茫红尘,总有那么一种人,仿佛做什么都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一样,他心里总有一股负面的情绪,而这仿佛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纵观古今,其实能成大事者,大多并没有什么父母双全、兄弟同心的好命,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是因为人性本就好逸恶劳,快乐太多的人,幸福太多的人,大多安于现状,极少有什么雄心壮志。
爱风花雪月者,每日里不过为了美人一笑而求索,讨了这一笑,便觉得是金风玉露相逢,死了也值得了。爱娇妻小儿者,每日里为了养家糊口柴米油盐奔波,有了妻儿和乐,便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死生纠缠,紧抓不放的,心胸自然平阔。
这仿佛是亘古以来的一道诅咒,那些快乐的情绪极少能够真的让一个人在某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它们通常是将人绑在一个圆圈里,叫人一生明知有天,却甘愿坐井。
只有仇恨、愤怒、不甘、羞耻、憎恶之心,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支撑着人挤压出灵肉上最后一点的能量,让他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一直咬牙到终点,把自己当做燃料,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当他们终于成了大业的时候,却又发现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们开心。
别人或许疑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开自己,也放开别人呢?
可其实孤注一掷的人并不一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控制。大概芸芸众生,大多凡人,不能像圣人和石头那样,无论风云变幻,都可以不为所动。
所谓当局者迷,其实只是……一个人很难控制自己的心。
比如白离,比如施无端。
或者他们都不忍,都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心里都同样难受,只是进不得,退不得。
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十八日方能盼得两个时辰日头的慢慢长夜里,施无端突然想要给自己松一口气,也放白离一马。
过了不知多久,谁也没说话,施无端终于挡不住困意,靠在一边的大石头上,低着头合眼睡去。白离一直没动,直到被他握着的施无端的一只手,已经从冰凉变得微微有些汗意,他才自顾自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脸上却有些僵硬,他像是忘了怎么笑一样,几次三番地练习了很久,才感觉像模像样了。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留着这个笑容,轻轻地拉过施无端的手腕,将靠着大石头蜷成一团的人拉进自己怀里,解开破破烂烂的外衣,将他裹了进来。
一如许多年前,相依为命的那样。
他们两个一同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以前不管在外面排场如何大,此时也只能一切从简,每日不过打些野味,摘点有限的野果子果腹,有时候因为白离实在太笨,经常碍手碍脚,还要彼此吵上几句。
白离的脾气越发难以自已的喜怒无常,一句话便能让他开颜,又或者一句话便不知叫他想到了哪里,突然发火,施无端大多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说不通了就闭嘴。
其实他小时候以为白离是个女娃,对他也是百般容忍的,那时白离还是个能用人话说通的正常半妖,想来无论是境遇,还是常年藏在他影子里的那些东西,都对他的心性有不少的影响。
一切从简,直到施无端忍不住身上血汗交加,执意要去洗洗为止。这河里的鱼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凶猛,他不过是稍加清洗,也得小心翼翼,然而洗好打算上岸,穿衣服的时候却疏忽了一下,躲得慢了,那身本来就快给撕成布片的衣服便遭了秧,已经从长袍成了短装,一不小心又险些从短装变成了屁帘子。
于是才要把衣服穿起来的施无端便披着半件衣服,颇为为难地站在河边,一只手里攥着一条罪魁祸首,那玩意仍然不死心,张着长满一口利齿的嘴,死鱼眼瞪得又圆又大,仍在没完没了地挣动,被施无端一抬手给扔上了岸边。
白离却毫不避讳地死死地盯着他看,要不是他的表情太纯粹,简直像个登徒子。
“看什么看?”狼狈成这样,施无端也没了好声气,抖了抖身上的水,干脆毫不避嫌地将那块破布围在身上,赤裸着上身,便从河水中走上来,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突然看见那日白离用来给他卷水喝的叶子,想起那叶子长得异常坚韧,便抓过来拿在手里看。
白离道:“你太瘦了。”
施无端手上的动作一顿,蓦地觉得,这句话比骂他一句还要叫他不知该如何搭腔,便含混地应了一声,随后说道:“你的指甲借我用一用。”
白离便依言伸出手,五指上异常锋利的漆黑色指甲弹了出来,施无端用他的指甲在叶子上一划,划下了一条长长的“叶子线”来。他果然是手巧惯了,几下便将叶子都割成了粗细相当的长条,随后又将衣服断了的地方捡起来看了看,弹指在上面打出了几个洞,将长条的叶子穿进去,绕了几个圈,几下便将两块破布接上了,随后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把叶子条拢上,十指灵巧地编起一条腰带来。
白离忍不住凑过来看了一眼,他的影子压过来,施无端便顺口道:“往那边坐一点,别挡我的光亮。”
白离便往后仰了一下,退出些光亮给他。
施无端却猛地抬起头来——刚才他的影子……
白离不明白他在一惊一乍些什么,问道:“怎么?”
“没什么。”施无端面不改色地说道,“这玩意没毒吧?”
白离不疑有他,只道:“叶子里没有,放心用吧。”
施无端重新低下头去,将剩下的一截编完,一边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白离的影子一眼——魔影反噬,此刻那些东西并没有跟着进来恶火境,白离的影只是他自己的影子,随着他动作而上下移动,这几日施无端一直没注意,白离的影子周围有一圈虚边。
不是普通的光打出来的,而是仿佛将要融化一样的那种虚,时显时隐。
“为什么会这样?”施无端一边随手截断剩下的叶子,一边想道,“他不是凡人,影中有灵,影子无缘无故地融化一段,只说明……他魂魄不全。以前他的影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竟没人看得出,那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不等施无端心中转过这些念头开口问询,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自地平线上升起,两人同时一呆,施无端飞快地回过头去,只见那暗红色的天际上出现了一朵奇大的云,那云下面压着一个仿佛比外面大上三四圈的太阳。
两个时辰的白昼!通道开了!
施无端对着光站起来,却没看见身后的白离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他要走,他又要走了——那一刻白离心里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念头,仿佛那光是末日的宣判似的,施无端正打算探查所谓的“通道”在什么地方,往前走动了一步,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猛地拽回山洞中。
“你又……”施无端攥住他的手腕,只听“嘶啦”一声,刚刚被修补得勉强能穿的衣服又裂开了。
第五十七章
不归
施无端的衣服本来就是用叶子接上的,不能碰还要轻拿轻放的情况下,才勉强能够遮体,被白离一把扯下半边,自胸口至腰身以下全部暴露出来。
他这些时日不是颠沛流离,便是受伤养病,使得松了的绷带下面,肋骨竟然隐约可见,手掌触碰上去的时候,竟有种轻轻一压便要将他碾碎了的感觉。腰身更是极窄,腰窝深深地凹进去,恶火境里十八日不见日头,他身上仿佛白了不少,竟隐隐露出些许说不出的孱弱来。
白离像一只丧失理智的猛兽,俯下头,叼起他胸口处参差不齐的绷带,冷冷地看着他,又吐在一边,轻声如耳语道:“你要离开我么?”
他的下巴抵在施无端的肩窝处,两人的呼吸几乎纠缠在一起,施无端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你又犯什么毛病?”
他屈膝狠狠地顶向白离的小腹,却被白离一把攥住,狠狠地扯开他的腿。
“我有什么不好。”白离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竟然红了,又委屈又愤怒,“施无端,我有什么不好?”
施无端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样一个问题竟然问得他哑口无言,白离便借此机会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想要把他两条手臂困住压在头顶,施无端的指尖突然冒出一缕细丝,“啪”一声割裂了白离漆黑的指甲,弹指将他的手腕重重地扫开。
白离吃痛缩手,施无端手中的细丝如跗骨之蛆一样别住了他的手腕。
“你来问我?”施无端突然冷笑了起来,他那时常平静得好像假人一般的面容陡然有了凌厉的愤恨神色,这使得他修长的眼角微微泛红,一张脸竟然说不出的鲜活起来。看得白离一呆,施无端却兀自怒道,“你来问我你哪里不好,我倒要请教魔君,你有哪里好么?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滥杀无辜,喜怒无常,还要助纣为虐!”
白离毫不犹豫地一抬手,不顾手腕受伤,强行将他手中看似绵软实际锋利的细丝拉断,施无端的手腕以下突然出现了一层冰,他一只手竟被冻上了,牢牢地贴着地面:“你说我……你说助纣为虐?”
魔宗之门之所以在千年后重新打开,正是因为彼时大乾国运走到了头,流民四起,天灾人祸,而颜怀璞非要逆天而行,点山灯借国运,山川巨震,方打开魔宗,此为一因果。
若旧王朝死去,朝夕一更替,衰极转盛,这因果连累,白离自然也会被削弱,别人可以弱,他却不行,那些曾经死在他手里的魔物全都在他的影子里蠢蠢欲动,等着将他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能软弱半分,不能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白离看着施无端因为愤怒而微微升起一丝血色的脸颊,心里悲凉地想道,二十年前,你说我给你当媳妇,你一辈子同我好,一辈子不让别人欺负我,到如今才多少年,沧海还没被填成桑田,你就忘了么?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我受苦的那些年,在那鬼魂也下不去的大阴之地四处徘徊、仓皇流窜的十年里,每到撑不下去,午夜梦回心心念念的全是你一个人,你又在什么地方呢?
所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那些人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我偏偏投生成了那个妖孽,我偏偏只是……
他眼前模糊起来,很多年来,白离几乎以为自己的血已经冷了,却突然感觉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涌出,不是眼泪,流淌出来的都是墨色的血迹,从施无端的脖子往下滚去,几乎带着灼痛人皮肤的温度。
他将施无端的腿别到一边,狠狠地扯开他的衣服,男人方才沐浴过的身上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微有些冷,说不上香,却仿佛是能击中他魂魄的味道。
施无端的腿筋叫他扯得生疼,又惊又怒:“白离你干什么!”
“是你对不起我!”白离将他的双手冻在地上,死死地压住他的腿,一只冰凉的手掌掐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粗暴地探向他的下身。
“白离!”施无端的声音压得有些变了调子,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飞快地说过话,嘴皮子竟然都不利落起来,“你自己要做这畜生!你罔顾天理伦常,罔顾……”
他的话音陡然终止在一声痛极了的闷哼里,脸上血色全无,身体绷紧得像是一张随时要拉断的弦,仿佛连断断续续的喘息都成了某种哑然的惨叫。
“天理伦常,呵……”白离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尾音淹没在一声说不出的嗤笑里,就这样毫无准备地闯进他的身体。
一声细弱的脆响,施无端的手指竟然挣破了困住他的冰层,冻僵了的手指痉挛地收缩着,手背上青筋一道一道地冒出来。
“白……离……”他近乎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来,“杀了你……我……”
白离却轻轻笑了起来,他突然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睛,感觉被血润滑过的地方,两个人终于前所未有的靠近,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得到施无端急促而虚弱的心跳,有种……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的错觉。
然后他睁开眼,轻轻地抚上施无端的侧脸,用鼻尖在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蹭了蹭,低声道:“杀了我,你也是我的了。”
他形如癫狂地笑起来,忽然一口咬住施无端的脖子,心里生出某种奇异的酥麻——又像是眷恋,又像是绝望,恨意和柔软卷在了一起,好像成了一道葱花拌豆腐,谁也分不出谁。那滋味太过复杂,就好像喝下一杯藏了剧毒的酒,能叫人甜美得麻木,再甜美得死去。
两个时辰的光很快退去,白昼只是一瞬,此境又恢复到漫长漫长的夜色里,就像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第五十八章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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