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389部分在线阅读
※※※※※※※
同一天,后小松天皇临幸北山殿,垂询近期发生在京都的政权更迭详情;次日,足利义满的爱子足利义嗣代表父亲入宫觐见,受到了皇室对待亲王一般的礼遇。原来的足利义满在天皇眼中已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而今斯波义将受到驱逐,足利义满权势更盛,天皇对他更是诚惶诚恐了。
“义持已经成年,应该做点事情了!”
足利义满坐在榻榻米上意气风发地对细川满元说。
他屁股下面那张榻榻米上绣着日本天皇才能使用的云间绿图案,但是没有人敢指出来,大家都在装聋作哑。
“如今京都有些动荡,细川君,就叫他跟你巡弋京都附近,学习维持警卫事务吧!”
细川满元毕恭毕敬地答应下来,堂堂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因为足利义满这一句话,就被赶出了花之御所,跟在细川满元屁股后面去维持京都治安了。原本他就没有实权,但是至少还住在象征着幕府将军的府邸里,现在连虚名也不肯给他了。
“将军,明国使臣杨旭马上就要到京都了!”
春日局匆匆走进来,满面春风,权力的滋润起到了爱情雨露一般的作用,让她更加容光焕发了。
足利义满微笑着站起来:“哦?我要亲自去迎接他们!”
春日局一边为他整理着袍服,一边嫣然道:“这个人很厉害呢,一来就帮助将军完成了一直想要做而无法去做的事情。”
足利义满轻哼道:“结果还不是被我所利用么?”
他放低了声音对春日局道:“向明国称臣,接受国王的封号,我就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如果能借明国之援,我们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了。”
他握住春日局的手道:“我们现在需要好好维系和明国、和这位明国使臣之间的关系。等到时机成熟,勒逼小松禅位,义嗣成为天皇的时候,我就是太上皇,而你,则会成为皇太后!我足利氏,就会成为日本国万世一系的天皇正统!”
“将军阁下!”
春日局娇呼一声,忘情地扑到了他的怀中……
※※※※※※※
当足利义满亲自迎出北山,去接从富士山回来的夏浔和郑和时,斯波义将收拾行藏,正要黯然离开京都。
庭院里,石阶下,织田常松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斯波义将从房中走了出来,四个武士立即紧随其后,斯波义将的脸色有些憔悴,他走到织田常松身边时,织田常松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但是斯波义将一步都没有停,直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地上跪着一个人。
四个武士也走过去了,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大门从外边重重地关上了。
织田常松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风轻轻吹过,几瓣颜色已经黯淡的樱花花瓣吹到了他的面前,织田常松慢慢直起身子,拔出了“肋差”。
切腹有三种方式,一种是自腹部自左向右横切一刀;再从下至上直切一刀,成为十字形,达到心脏为度。第二种方式是在腹部横切一刀,立即回刀割断自己的咽喉。第三种是在腹部横切一刀后,立即用刀向心窝刺入,再用力向下拉,成十字形,并且要忍住痛苦不出一声。
为了避免痛苦,似乎以第二种方式最合适,不过切腹之后,身体只能俯伏,如果仰面朝天是很失仪的举动,而且双膝要始终合拢不能松开,否则就是修养不够,同时要把自尽的刀子放置妥当这才体面。割断自己的喉咙之后还能否做到这一切,织田常松实在毫无把握。
自尽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回,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凭着坚强的意志来完成这一切。踌躇了一下,织田常松决定选择第一种,死得虽然相对慢一些,也痛苦一些,但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善后的事。
刀子刺进腹部,织田常松顿时眉头一皱,眼角的肌肉因为巨痛而抽搐起来,他强忍着,将刀子狠狠横向一切,然后迅速拔出来,竖着刺进了心口,正准备向下用力划的时候,他的肠子随着喷涌的鲜血从刀口处流了出来。织田常松立即松开插在胸口的刀,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肠子塞回去。
入腹的刀深度是有一定分寸的,太浅了不行,太深了也不行,让肠子流出腹外,被称为“遗憾腹”,有失武士的风度,那会非常遗憾。
织田常松手忙脚乱的动作没有起到作用,气息的急促、身体的动作,反而让内腑流出的更多了,当他想要放弃无谓的努力,去完成最后一刀的时候,却已没有力气执行了。眼前一黑,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刀柄触及地面,深入心脏,他的身躯一震,呼吸停止了。
肠子流了一地,真他娘的遗憾。
尾张,织田常竹接到兄长的密信后立即出逃,他只带着两个忠心的侍卫,什么都可以舍弃,只要人逃出去,就还有希望!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河面上有一处可供通过的木桥,过了这条河,就逃出尾张境内了。
织田常松兴奋起来,他奋力抽了一鞭,快马加鞭冲到桥上,马蹄踩着桥面发出隆隆的响声,桥对面一声吆喝,突然有十多个人影从桥下翻了上来,手持长竹枪拦住了他的去路。织田常松大惊,勒马回头,只见刚刚经过的桥头处也出现了十多个人,笔直的长竹枪好像大戟一样封住了他的去路。
只一犹豫的工夫,桥两端的长枪武士便呐喊着向他们三骑人马猛扑过来……
※※※※※※※
北山殿,足利义满设宴,为夏浔和郑和举行了隆重的饯行仪式,京都的重要官员都来了。
席上,足利义满对夏浔道:“我们在日本全境搜捕海盗,抓到的普通盗寇就地斩首,抓到的大大小小的盗寇头目,全都解赴到京都来了,请问上国天使,该当如何处治,是随船押解回上明呢,还是……”
夏浔向郑和递了个眼色,对足利义满微笑道:“我们明国是非常尊重阁下在日本的权力和尊严的,这些海盗是日本人,又是由阁下抓获的,我想……如何处治,还是按照贵国的律法来做吧,我们会把阁下剿寇的诚意和结果呈报给皇帝陛下的。”
夏浔这一说,足利义满当着众多的臣下,面子里子都有了,显得非常高兴,他思索了一下,吩咐道:“来人,以蒸杀之刑,处死全部盗魁!”
武士们答应一声,二十多个侥幸从海岛上逃脱,上岸后又被抓住的倭寇头子被一个个拖到了院中,他们惶惑茫然地看着厅门洞开、高坐上首正在举杯豪饮的诸位贵人,不知道自己将落得个什么结局。
很快,就有侍者端来了一只只大型的炭炉,炉上架了铁锅,倒上水,五花大绑的倭寇头目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紧接着,侍者们又抬来了一口口陶制的大甑,这是一种古老的蒸食工具,传自于中国,但是现在中国已经很少见了。那些大甑边缘都有两只卷耳,用来作为抬手,这时候,已经有些倭寇头子明白了搬来这些东西的用意,他们立即惊恐地挣扎起来,他们可以死,作为以劫掠为业的海盗,他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谁会怕死?可这么死……
然而挣扎是没有效果的,他们很快被武士们摁倒,把双腿和上身都绑在一起,让他们一下也动弹不得,然后一个个提起来,顺进了大甑里面,甑是圆形的,像一只大口坛子,他们的个子都不太高,足以装得下,当每个倭寇头子都被装进大甑的时候,便由力大的武士合力把他们抬起,一个个放到大锅上面,甑口盖了木盖。
火升起来了,锅里的水开始加热,蒸气顺着甑下的口子钻进了甑里,这时候任何一个倭寇都明白了要对他们施以什么刑罚,他们的嘴没有被堵上,一口口大甑里发出绝望的嚎叫,乞饶的、哭泣的、咆哮的、破口大骂的……声音从甑里传出来有些沉闷。
很快,水沸了,甑里传出的声音统统变成了惨叫和乞饶声,那凄厉的声音,令很多人都变了颜色,虽然阳光明媚,可是听着那冤鬼般的声音,实在有种地狱般的感觉,让人身上一阵阵地直冒寒气。
夏浔没有失色,他想着象山县城里那些惨遭屠戮的百姓,想着被剖腹剜心的老者、凌辱致死的妇人、挑在竿头的婴儿,身上被浇上沸水活活烫死、听其惨叫取乐的少年,此刻从大甑里传出的冤魂般的惨叫声,简直就成了最动人的乐章。
他注满一杯酒,端起杯,缓缓走出殿堂,面朝大明方向而立,神色庄严肃穆。郑和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本来不喝酒的,却也马上倒满一杯酒,跟着夏浔走出去,与他并肩面朝大明,两人将杯高高举过头顶,默默祈祷一番,然后将酒轻轻地洒到了地面上。
甑里,人肉熟了……
第十五部
塞上春
第540章
行刺
夏浔回国了,似乎……给日本带来了一副蒸蒸日上的新气象。
足利义满以盛大的仪式恭送两位上明天使离开,随夏浔一起回国的,还有二十多位日本商人,数十条商船,这是获得了勘合贸易名额的大名们以最快的速度搜集最受大明百姓欢迎的各种商品,压舱石则由一部分金银和铜锡等金属替代了。
因为大明货物比日本货物普遍要贵,以物易物换来的商品装不满这些商船,他们需要用真金白银来购买大明的奢侈品,这将在很大程度上缓解大明金银短缺的问题,金银在全世界任何国家都是得以承认的通用货币,代表着真正的购买力,这种储藏在大明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是极受欢迎的。
此外,那些铜锡等物则是准备请大明为日本铸币的,急需一个名份、包需扩大自己影响的足利义满对发行带有他的名号或头像的铸币非常感兴趣,夏浔只是提出了这个设想,他就迫不及待地主动提出了条件:十取其三。所需铸材全部由他提供,明国只需返交回全部铸材三成重量的铸币,其余部分作为损耗和报酬。
船在杭州湾登岸了,浙东军政要员在陈暄的率领下赶到码头接迎辅国公和郑和,日本的商船及货物也有专人负责检查、接待。
杭州城里大摆酒宴,款待两位使节归来。
一别数月,重新踏上故土,夏浔似乎也非常兴奋,郑和是滴酒不沾的,就由夏浔代劳,酒到杯干,尽兴而散。当天,夏浔和郑和就住在孤山梅园,以便次日一早再启程赴京。
孤山上有现成的别墅,这里在南宋时候,曾被宋理宗建成别宫,涵盖了大半座孤山,历经元明战火,毁去了大部分,明初又重建了些庄园,掩映在绿荫丛中,非常美丽。
夏浔和郑和所在的别墅正对着秀丽的西湖,推开四开的朱漆大门,就能看见湖上风光,站在楼头,就能看见白堤尽头的“平湖秋月”,湖上风光应接不暇,画船游移,笙歌悠扬,水鸟振翅,花蝶蹁跹,宛如人间天堂。
别墅内曲折绮丽,花木掩映,涌绿耸翠,飘香留芳。夏浔和郑和的两幢小楼如展翅的蝴蝶张开的翅膀翩跹相对,两座小楼中间叠石成峰,花木扶疏,小池湛波,亭廊毗接,好一处清幽雅洁的所在。
“辅国公、郑公公,两位今晚就宿在此处吧,明日一早,陈暄再携江浙同僚,来为两位送行。”
陈暄引着二人进了梅园,笑吟吟地说着,院外早安排了军士守卫,戒备森严,院中也有青衣小帽、白襟黑鞋、打扮得十分利落洒脱的下人和眉目清秀精致、一看就是苏杭本地姑娘的俏丽小丫环。
“快着快着,国公爷喝醉了,快把国公爷扶回去歇了。”
陈暄高声说着,马上就有两个宜喜宜嗔的小丫环过来,架住了双腿有点打飘的夏浔,郑和回身向陈暄等官员们拱手谢道:“有劳各位大人盛情款待,明日一早,我们就得启程回京,向皇上复旨,天色已晚,就不多留各位大人了。”
“好好好,两位钦差请早些歇了吧,我等这便告辞了。”
夏浔两臂用力搭在人家小姑娘的香肩上,醉眼朦胧,大着舌头向陈暄等人打招呼,郑和则将陈暄等人又送出了门口,返过身来时,夏浔已经被扶进楼中去了。郑和向一个青衣小帽的下人问道:“我的住处在哪里?”
一个仆人赶紧道:“老爷您请这边走,国公爷和您都住在联璧楼,国公爷住左间,老爷您住右间……”
那仆人说着,便在前边引路,郑和盯着他的背影,目芒忽地缩了一下,等那人站住脚跟,回首赔笑道:“老爷,就是这间了。”的时候,郑和的神态已然回复了常态,淡淡地一笑,举步向楼中走去……
夜色深了,两个小丫环打着灯笼从夏浔的小楼中走出来,肩并肩地沿游廊行去。
“国公爷这么年轻呀,俊俏的很!”
“年轻的国公爷可不止辅国公一人呀,曹国公、定国公年岁都不大,可他们都是承袭父祖余荫,这位辅国公可不同,人家是凭自己本事挣下来的功名。嗳……”
“叹什么气呀?”
“你管呢!”
“嘻嘻,是有点失望吧?这么年轻、长得又英俊,官儿又那么大,要是叫你侍寝,你就一步登天啦。可惜啦,早知道今儿有位国公爷要来,把自己打扮得跟新娘子似的,嗳!人家国公爷却醉得跟死猪似的,浪费了我家小袖姑娘一番心意喽!”
“死丫头!胡说甚么呢你!”
另一位姑娘大羞,追上去要掐她的后腰,前边那个小姑娘急忙蛮腰一扭,避开了去,咭咭笑着逃开了。两个丫环一前一后追逐着离去,那手中的灯火在夜色下一跳一跳的,就像两只快乐的萤火虫。
她们都是穷人家的姑娘,如果真的被哪位贵人看上,成了人家的侍妾,对她们的人生来说不是悲哀,而是幸运。她们有追逐幸福的权利,这就是她们追逐幸福的机会。而今晚,她们没有捕捉到这个机会,显然是一种幸运,否则麻雀变凤凰的机会还没等来,却很可能送了性命。
因为她们刚刚离开,游廊外便冒出几个人影,相互打个手势,轻快地跳过了围栏,以游龙步向夏浔的住所飞快地摸去,落地无声,轻如飞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