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校对)第782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82/881

  季札是南北通好的见证者,他从小接受诸夏典章的教诲,非常渴望吴国能够重新融入中夏。可他活得太长,不得不目睹吴国难以避免地滑向野蛮,因为只有抛弃下限的野蛮才能吞噬文明的楚国,他更亲历了这次夫差北上中原的进军,看着他猖狂,看着他狼狈落败。赵军来势汹汹,甚至连季札都来不及撤离。
  归根到底,他都是吴国的老公子,如此情形下,依然不忘为吴国的未来担忧,他请赵无恤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赵侯已经得到徐城,席卷淮北,接下来,还想要继续南下江东,配合楚、越灭亡吴国么?”
  “若我说会呢?季子会做什么?”
  季札苦笑道:“老朽已经一只脚踏入坟冢中,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可悲啊,老朽一生都渴求吴国重新融入中原,到头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但老朽还是要奉劝赵侯一句,过犹不及,赵国若是南下,只是在为楚、越做先锋,江南卑热,赵军水土不服,人心思归,是无法守住的。夫差不顾后方越国威胁,执意北征的教训,还望赵侯谨记啊……”
  “季子言之有理,但我就算肯放过吴国,夫差肯忘记这次大败的屈辱么?过上几年,若他能打败勾践,击退楚国,是不是还要再度北上,来报复赵国呢?到时候寡人击之,吴国一样会灭亡,先亡后亡,有何区别?”
  季札默然不语,这的确像是夫差的性格,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股无力感,就算现在劝阻了赵无恤南下,吴国顶住了楚越的进攻,可迟早依然会灭亡啊,中原一败,吴国维持了百年的“势”就全部泄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无法接过那柄吴王之剑,大肆杀伐的,所以曾经几次逃避了自己的责任,但这一刻,公子季札心中却有几分后悔……
  或许当初自己接过吴王之位,致力于让吴国脱离野蛮,融入诸夏,虽然无法称霸南国,虽然无法与楚赵抗衡,但至少能小国寡民地存在下去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逃避掉的责任,迟早会来,那些他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做还不晚。
  季札再次尝试坐起来,但事实证明这对于他来太困难了,在赵无恤帮助下,他才勉强起身,随即伸出一只枯槁而遍布斑点的手,放在赵无恤肩上道:“夫差不致力于德行,而试图用武力争夺诸侯,遭遇大败。可吴国百姓有什么罪过呢?季札感情赵侯能放过吴国一次,以此使你得到好名声,同时也能致力于德行,安定徐国地百姓。至于夫差……”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只剩恳求般的呓语:“老朽会写一封帛书,劝说夫差,让他放弃淮北之地,并向赵侯屈服!”
  他甚至都没有提议亲自南归,因为冥冥之中,季札仿佛知道,他这身体,恐怕到不了姑苏,回不到吴中了,这一次,他恐怕也熬不过去了!
第1087章
季子挂剑处
  季札是中原诸侯无不崇敬的君子,也是弭兵时代最后遗留的活化石,他腹中装着数不尽的诗书,甚至包括许多在王子朝之乱时焚毁流散的周室典籍。
  虽然有心将季札带去临漳学宫供起来养老,但考虑到他的身体,赵无恤也不忍忤逆老人的意思,他让随军的灵鹊医者好生照料,这些人是这时代最出色的医生。想着等他身体好转,就将季札送回吴国,让他能够在家乡渡过最后的时光,也顺便再做一次南北和平的使者……
  赵无恤也宽慰季札,说他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大碍,不过赵无恤也说不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历史上季札究竟是死于何时何地。
  然而随着天气一日日的寒冷,季札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别说下床,连挪动一下身体都困难了。
  “我到不了延陵了。”清醒的时候,季札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欣慰。“老朽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去见昆父兄弟了,吾兄诸樊、余祭、余眛,他们容忍我束发结髻,穿着宽衣广袖,因为那时候吴国人一直觉得,回归宗周的郁郁乎文哉,这才是吴国的未来,可惜啊,后来世道变了……”
  “赵侯啊,老朽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为何昊天上帝和司命神让我在世间逗留如此之久?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季札斑斑驳驳、瘦如枯枝的手指瑟瑟颤抖。“如今老朽明白了,昊天上帝,大概是想要借我的眼睛,看完整个过程。”
  “什么过程?”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他看到了弭兵条约变成一张空文,看到吴国不可避免地向着野蛮滑落,看着列国抛弃了礼仪和信用相互兼并,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一切善的东西销声匿迹,恶的东西喧嚣尘上。
  “当老朽以为这就算完了,昊天上帝又让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革命。昔有武王革命,如今也有赵侯革命,周人革的是殷命,赵侯革的则不止是周命,更有三代旧制之命。我对言偃寄来的信中所说的鲁国新气象一直十分向往,更想看一看晋国……不,是赵国的国风。还有赵侯曾经对孙子所说的,天下定于一……”
  说完后,季札的眼睛又绽放出了光彩。
  “弭兵是件好事情,但列国终究没有放下贪欲与怨恨,再度起了兵戈,或许等赵侯真的实现平天下之愿后,真正的弭兵才能到来,而唐虞夏商周的数千年璀璨,也能让士人好好静下心来总结……”
  赵无恤露出了笑,那同样是他的期望:“必不让季子失望。”
  ……
  那段对话,是季札最后的清醒日子,再往后,老人昏睡时远远多过醒着的时候。他蜷缩在徐宫榻上,在睡梦中喃喃自语,间或呼唤一些人的名字,如言偃、夫差,甚至是王僚、庆忌,一半活人一半死人……他有时又坚持要托付赵无恤一些事,但等赵无恤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季札已忘了要说什么,即使记得,也都语无伦次。
  九月中旬,季札终于还是没有撑住,在入夜时分,与世长辞。
  次日清晨,听闻这个消息后,不但被关起来的吴国降卒哭了,连徐人也哭得昏天黑地。
  季札与徐君的友谊万古长存,而这二十多年来,多亏了季札的庇护,他们才能免遭奴隶般的待遇。徐人虽恨吴国,却爱戴季札,年老者视之为兄,中年人视之为父,年轻者视之为祖。
  故而赵无恤为季札送葬的那天,几乎整个徐城的人都来了。
  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徐城街道两旁挤满了男女老少。路那样长,人那样多,向北望不见头,向南望不见尾。人们自发穿戴葛麻,头上绑着黑色的布,眼睛都望着徐宫方向。他们冒着瑟瑟秋风站立良久,一如那日相迎赵军入城,只不过当时是欢呼雀跃,今日却黯然神伤,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泪痕。
  当赵无恤亲自驾驶自己的戎车,承载季札的灵柩出来时,众人的目光随着灵车移动,好似有谁在无声地指挥。灵车经过身边时,徐人下拜哭泣,随着灵车驶远又匆匆追上去再拜,都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
  赵无恤也不时回首,却见船棺中,季札神态安详,他深衣在身,佩玉将将,甚至还戴上了佩剑,死后的君子依然是君子,天下间最后的君子。
  按照季札的最后恳求,灵车驶到了泗水之畔,在这里,季札那船形的棺椁被放到了船只上,将沿着泗水和邗沟前往南方吴国,归葬延陵。
  狐死必首丘,不管多么钦慕中原文化,但季札终归南方。
  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那艘送葬的中翼涉入浅水,前方还有两艘小翼引领前进。细长的木船在桨叶的带动下驶离码头,乘着泗水的急流,逐渐加速,直往喧嚣的运河交汇处而去,横帆已注满了风,这次南下,一定能又快又顺利。从徐城到邗城,走水路只需要一天时间,真可谓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直到船只彻底没了踪影,赵无恤才吁了口气,季札值得赵侯给予他如此礼遇,不仅因为他是仅存的君子,是春秋后半段历史的见证人,是赵无恤曾祖父的至交。更因为季札的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接下来,就是真正属于赵无恤的时代了!
  他毅然回头,正如他对季札说的,他准备用后半生的时间,来给春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春秋之后,中原将迎来长久的弭兵,不再会有战国!
  ……
  然而让赵无恤恼火的是,事实上,这场战争却迟迟没有结束。
  在宋公纠和皇瑗南窜时,宋国的“大司马”司马耕却没有与他们通行,而是退守彭城,做最后的抵抗。
  赵无恤南下时,让冉求带着万余人,配合乐氏之师和商丘天道教兵继续围攻,想来彭城里不到两千人的守卒,应该很快就能拿下。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这边已经席卷淮北,还使得徐人归心,然而在彭城,战争却依然在继续。
  就在季札归葬南方的同时,彭城攻防的战场上,冉求也在做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司马耕已经顽抗太久了,彭城的内城还有一道水流环绕,强攻不易,所以冉求稳妥起见,一直拖到了现在,见城中即将粮绝,才又派人进去劝降。
  “彭城不降!”
  然而,不多时,被派去劝降的小兵被赶了出来,狼狈地来到冉求身边回复。
  “他怎么说?”
  “他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是夫子的教诲啊,站在一片狼藉的彭城内城前,已经被逐出孔门的冉求默然不语。他想到二十年前,他与司马耕一同拜入孔门,一起谈论礼乐和用兵之术的那段岁月,心里在滴血。但同时,他身为将军的职责却压倒了这点同门情谊。
  “子牛,你这字取得没错,果然犟得像一头牛!”
  冉子有的目光变得冷酷,他举起了手,数架投石器瞄准了彭城那小而坚固的内城。
  “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十枚石弹猛地轰击到墙垣上,土石飞溅,而十余架云梯也搭到了城头,数不尽的赵鲁宋兵卒一拥而上,犹如一群蚂蚁覆盖了一支小甲虫的残躯……
  九月十五日,彭城陷,司马耕死!
第1088章
王侯尽北望(上)
  十月初,各地开始入冬,这时候曝军于外是大忌,赵无恤也从徐地收兵回到彭城。
  他过去几次从宋国经过,却都没有来过彭城,前段时间为了追击夫差,也没时间在此盘桓,此次归来,赵无恤却来了兴致,便在冉求等人陪同下,沿着城邑走了一圈,好好观赏一下这“大彭之国”。
  “子有,你可知道,这彭城的古称是什么?”
  冉求一直跟在赵无恤侧后方,他在孔门时就很好学,以政事见称,多才多艺,对于宋地的历史也十分熟悉,当即回话道:“彭城古名涿鹿,正是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地方。”
  “涿鹿在彭城,黄帝都之。”回到春秋之世后,因为距离上古时期较近,赵无恤对那段迷雾般的历史有了更多认识,比如当世很少有人认为涿鹿在遥远偏僻的河北之北,而认为涿鹿在彭城附近。
  想想也是,蚩尤本是太昊少昊的东方古国衰弱后,从南方兴起的部落联盟,怎么会跑到辽远的燕山南麓呢?
  所以这彭城历史悠久,自黄帝时期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了,黄帝与蚩尤大战奠定了上古史,而如今赵无恤与夫差在此大战,也奠定了当世的争霸史。
  赵无恤走在略显残缺的城墙上,与冉求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但以他敏锐的心思,如何看不出冉求在强颜欢笑背后,其实是闷闷不乐?而且他在赵无恤说话时,还不时走神,眺望内城,若有所思。
  无恤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突然停下来,加重声调,对冉求说道:“子有?”
  “唯!”冉求一个激灵,从沉思里转醒过来,却见赵无恤一脸的痛惜,对他叹息道:“彭城之战的前因后果,寡人都听从军司马说了。司马子牛太过执拗,最终有此下场,寡人也十分痛心。子有可会觉得有愧于他?可会因为怨愤于寡人?”
  冉求大惊,连忙下拜道:“下臣岂敢有这等心思?”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孔门诸弟子,多半是贫寒之交,一度亲如兄弟。然而冉求因为投靠赵无恤,助他“倒行逆施”而被孔子说是“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他被驱逐出孔门,又无处诉说心里的委屈的悲苦,本来就十分压抑,现如今又相当于逼死了自己的师兄,也是他曾经的好友司马耕,心中压力更大了几分,所以才会神思不属。
  但好在那一点怨望,尚未变为愤怒和仇恨。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82/88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