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校对)第4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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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他的继业者,赵无恤深知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被排外的鲁人接纳,但一个在鲁国长大,从牙牙学语起就说鲁地方言,在曲阜学习礼乐,与鲁国士大夫交游的少年大将军呢?他会赢得鲁人的爱戴,是未来赵氏间接统治鲁国的媒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赵无恤能成功归晋,能够让赵氏入主新田。
  因为赵无恤的出现,六卿矛盾激化,鲁与齐、卫的龌龊也越来越深。整个晋鲁大地已成为巨大的火药桶,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能触发,战争也许在明年,也许在后年。
  “我还需要忍耐至少一次秋收……”若是让赵无恤选择,战争来的越晚越好,但敌人们不是提线偶,他们也会审时度势。
  虽然归晋之路遥遥无期,但张孟谈却对此充满信心,只要将鲁国整合完毕,东西二赵合力,打穿卫国,与晋国本土相连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还有宋、曹友邦相助。不管晋国内部怎样,至少在国外,形势会越来越偏向己方。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所以他末了还关切地问道:“若主君日后在晋国做上卿,是否也要推行幕府制度?”
  “在晋国,大可不必如此。”
  知道未来大势的赵无恤对张孟谈分析道:“诸侯与诸侯地域不同,风俗不同。鲁国从伯禽开始就讲究亲亲尊尊,实行公族政治,注重宗法礼仪。现如今虽然礼乐崩坏,但仍然是宗法封建制的衰退阶段,卿大夫力量尚强,在民间的影响也很难消除。”
  虽然士人不断涌出,军功地主也开始萌芽,但想要将这种社会结构消解,还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
  “而晋国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在戎狄环绕间发展出了独特的国情民风,又经历了曲沃代翼,献公屠灭公族的事件,于是公族衰落,六卿强势。六卿内部已经开始化家为国,大夫和家臣渐渐不再世袭,而是任用士人为吏,风气较鲁国自由进取,刑法、县制、州兵、爰田、养士,各项改制也比鲁国深刻,可谓是宗法封建制的消亡阶段。”
  张孟谈道:“我明白了,主君推行的幕府政治,是根据鲁国国情制定的。行于鲁者,不一定能行于晋,若能宰执晋国,只需要在全国彻底推行县制即可,是这样么?”
  无恤笑道:“知我者,孟谈也!”
  赵无恤笃定,这套幕府制度,根本没必要在晋国推行,鲁是他跻身乱世的踏板,晋却是春秋霸业决一胜负的舞台。
  晋迟早会化为一国,集权的一国!否则,就只有四分五裂一途,没有中间选项!
  赵无恤将有子嗣一事,在他的有心宣扬下传遍了幕府内部,接下来几天,赵氏家臣都喜气洋洋的。直到一个昏暗欲雨的清晨,在幕府就职的孔门弟子们似乎是受天气影响,脸上突然多了一丝阴郁。
  他们匆匆来到官署,又纷纷告假离开。
  公西赤刚从悶宫出来,连礼服都来不及脱,就直接打马奔去;子贡交待完公务,这才亲自驾车,车舆里坐着两个满脸焦虑的同门;为大将军养鸽子的公治长沾着一身鸟毛从园囿里出来,身后一群鸽子鸣叫着跟随;而刚巡视春耕归来的大农丞樊须红着眼,连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就步行跑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要去费邑上任县令的宰予满腹心事地走进大将军府求见赵无恤,将此消息告汇报了他。
  “主君,夫子他要走了……”
  ……
  他的家宅在内城一处里巷深处,在战乱里幸免于难,它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足见主人的清贫。这日清晨,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戴着斗笠,手持枯黄竹杖的老者走出门,轻轻阖上里屋的门。
  院子里有三间屋舍,往年被求学的弟子们住的满满当当,清晨时诵读礼乐的声音会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唤醒里闾的合唱。如今却人去屋空,没几人居住,弟子们大多被大将军幕府征辟去做基层小吏了。
  角落中有菜圃,却没洒下新的菜籽,有鸡莳,里面却仅剩一堆鸡毛和粪便。已经没有管这些东西了,这几个月,他的起居都是弟子颜回照料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陬邑,那里有食田,有尊重他的邻里,还有几名弟子帮衬着,所以不必担忧。
  再推门入里巷,一辆两马驾辕的马车等在这儿,颜回腰上别着喝水的瓢,一手捏着竹简,就着晨曦阅读,另一只手则在轻轻抚摸马儿,安抚它的不安。
  一脸虬髯的子路站在旁边,他身上背着行李,腰间别着剑,发现夫子终于出来后,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夫子,要走了么?今日天气不佳,要不要缓几日,等春雨停歇?”
  孔丘回头看了看彻底空无一人的家,又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一丝不舍和动摇:“不必了,走罢。”
  ……
  他杜门不出,苦苦思索了数月,直到开春后才若有所悟。在去意已决后,他特地把整个鲁城绕了一圈。
  他在城楼上眺望曲阜,这座五百年古城经历了多少风和雨,里闾里的古井,斑驳的夯土墙角,城门上的钝器劈砍痕迹,童子们玩闹的市坊……
  孔丘喜欢这座由周公选定,伯禽建造的都邑。
  外人看到的是鲁城的狭隘,鲁人的小器,但生活时间长了,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的礼乐和冷暖不一的人情味。
  孔丘祖上虽然是宋人,却早已扎根于鲁邦,他虽然来自陬邑,却已经将曲阜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现如今,孔丘却要走了,再度离开这座生活了数十年的都邑,离开他熟悉的家……
  不,不再熟悉了,几月未出门,孔丘赫然发现,这座都邑已经有了诸多改变,变得他认不出来。
  清晨时分的曲阜早已醒来,最为热闹的是东西两市,朝时而市,以各地商贾为主。在子贡对商业的扶持下,从曹国、宋国、晋国甚至是吴国流通来的货物数量更大,种类更多。
  过去鲁国行政混乱,国君没有权威,三桓也没有意识,所以没有自己的铸币,市面上普遍以两串十个的海贝为“一朋”来进行交易,亦或是用刀币。然而无论是刀币还是海贝,都是齐国出产的,相当于鲁国的经济被齐国死死扼住,还损失了不少货币交换的差价,子贡每每想提及,都痛心疾首。
  如今可好了,商贾们不再让隶臣背着大箩筐贝币来交易,而用上了在西鲁流通的赵氏圆钱。它外圆内方,既美观,又实用,而且有不同的面额适应不同场合,在幕府的强制推动下,迅速将齐刀币淘汰出曲阜,传遍鲁国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除了热闹的两市外,因为天气缘故,其余地方却没什么人走动,只有执勤的兵卒在墙垣上警惕地观察着城里的一举一动。自打赵无恤入主曲阜后,一群操西鄙口音的邑卒便接管了曲阜各门的防务,骑从在街上巡逻,以至于治安出奇的好。而宫中更是换上了精锐武卒,他们名为赵无恤献给鲁侯的宫甲,实则却是挟持国君的杀手锏。
  过去趾高气扬,乘广车,穿鲁缟,戴高冠的大夫们在街头已经很难看到,取而代之的人行色匆匆的黑衣黑帽小吏。他们不是公家的人,而是幕府僚吏,领着俸禄,接管了大夫们的工作。
  僚吏们出入于各个官署,在城门口贴上纸做的告示,大将军府这几个月来不断颁布新的命令,什么县制,什么亭驿,什么成文法,什么军功授田……新事物一件接着一件,前两者孔丘不反对,但后两项,与孔丘的信念违背,尤其是所谓的军功授田,他知道这意味着井田再也不可能在鲁国复兴了。
  在孔丘看来,赵无恤创造的好处,远远不足以抵消他带来的“坏处”,鲁国人将得到短暂的利,却失去了长久的礼义。
  “当初我为何会觉得赵无恤是吾道中人呢?实际上,他与他那铸刑鼎的父亲一样,都是倾向于严刑峻法,僭越礼仪的功利之君……”
  总之,望着曲阜的变化,孔丘知道,支撑他留在这里的礼乐已经彻底崩塌了,这个国家会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是全新的鲁国,已经用不到他这个旧觚了。
  还是离开吧,去更广阔的天地里,或许有机会寻找道的真谛,礼的本原。
第577章
失败者
  带着这种心思,师徒三人驶过大道,出了内城,然而外郭熟悉的旧景却丝毫未逊。
  “夫子……”子路望着曾带着师兄弟们来畅饮的那处酒肆旗帜,回头问道:“真的不通知子贡、子有他们么?”
  “不必了……”孔丘轻声应了一句,随后将目光偏向了那株老槐树。
  往常清晨鸡鸣响起时,他会带着弟子们去大槐树下设坛讲学,而国人们会在旁围观,少数人带着进学的心思,多数人只是看看热闹。
  “仲尼又来了。”他们会笑呵呵地打趣。“今天要讲礼还是说仁?”
  孔子只是笑笑不说话,继续自己的说教。当十几年如一日后,那些曾经看不起孔丘身份,鄙夷他能耐的人都成了父辈,他们却无不恭敬地将子弟送到孔子的门外,献上束脩,然后吩咐自家后生道:
  “跟夫子好好学!”
  少正卯虽然讲学,却只收大夫之家和上士的子弟,但孔丘却有教无类。其实向他求问的大夫子弟只是少数,反倒是那些穷困潦倒的黎庶眼睛雪亮,认认真真地旁听,不久后也努力劳动,凑齐了束脩登门求学。
  冉雍,颜回等人,就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弟子里,多数人出身贫寒,有的是耕地的农人,有的是商贾小贩,有的是居于陋巷的无业游民,有的是快意恩仇的轻侠恶少年。无论身份高低,无论家世显赫,进了他们门下,都是平等的弟子!
  教儿子什么,他就会教弟子们什么,他们相当于孔子的半子,是他的继业者。
  然而这次远行,孔丘只打算带上子路、颜回二人,其余弟子统统都没通知。
  他们有他们的事业,许多人求学不是为了追求礼乐和仁义的真谛,而是谋求出仕。孔丘喜欢成人之美,不愿成人之恶,何苦逼迫弟子们在师长和主君间做出抉择呢?
  带着这种心思,孔丘最后到了外郭东门。
  外郭大门早已开启,在验证传符后,马车缓缓驶出,守门的有司似乎认识孔丘,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到了颜回未戴冠的发髻上,落到了子路握剑的手上,也落到了孔丘微微仰起的面孔上。
  “下雨了……”
  雨水稀稀疏疏落下,师徒三人虽然戴上了斗笠,依旧有些狼狈,他们就像三只被驱离屋檐,的丧家犬、落汤鸡。
  孔丘的心里满是阴霾。
  失败者啊,我是一个失败者……他能听到心里雷鸣般的慨叹。
  为人臣,他没能帮助前后两代鲁君振兴国政,却天真地处理政事,最终给了窃国大盗可乘之机。为人夫,他半生都在外奔波,没能让妻子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屋内但闻机杼声,却没听到老妻抱怨过半句。为人父,他也没能好好陪伴一双儿女,儿子好歹成家,虽然学业不精,但守着几顷士田,好歹能养活家中,维系孔氏血脉了。只是女儿已到及笄之年,却还没来得及为她寻一个好人家……
  把要求缩小到自身,他年十五便开始苦修周礼,又花了三十载上下求索,到头来却一事无成,落得一场空。最后无奈远行,竟无一人相送……
  可悲,真是可悲!
  然而,当马车彻底驶过城门洞后,身后突然想起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声。
  “夫子……”
  子路颜回没有听见,而孔丘也没回头,这是幻听,这是来自过去,绵延不止的回忆,来自弟子们身形相促的课堂,来自他孜孜不倦的教诲。
  “夫子。”声音又清晰了几分,伴随着一连串踩踏雨水的脚步声。
  不是幻听。
  马车停了,而孔子那被雨水打湿的宽厚肩膀也微微一震。
  无数双膝盖齐齐跪在城门外泥泞的道路上,伴随着一声竭尽全力的呐喊。
  “夫子!”
  一回头,足足数十人稽首在地,他们是孔丘的弟子,他的继业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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