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232部分在线阅读
这幅画即将画成,毁去可惜,董其昌不急着追问儿子董祖常在杭州挨打的事,而是耐着性子,在牛屎上略加点染,将牛屎画成一只卧犬,又添上一道竹篱,仿佛柴门犬吠,这才搁下画笔,问那个自己掌嘴掌得双颊通红的婢女:“二公子伤得重吗,人在哪里?”
那婢女小心翼翼答道:“回老爷的话,二公子是抬着回来的,现在双鹤堂歇着。”
“啊,抬着回来的!”
董其昌又惊又怒,他有五个儿子,次子董祖常虽然不学无术,却最得他宠爱,所以千方百计为董祖常谋得生员功名,这次派去杭州读书,也是想让董祖常养养名望,为后年的南京乡试做些准备,乡试防闲虽严,但也并非没有漏洞可钻,岂料今日受重伤抬着回来了,这让舐犊情深的董其昌如何不怒!
赶到双鹤堂,董其昌气喘声促,迭声唤道:“常儿,你怎样了?”
董祖常半躺半坐在一张高士椅上,几个姬妾围绕,见老父进来,董祖常欠身道:“孩儿不孝,不能给父亲大人磕头了,这次差点就客死他乡啊。”说着眼泪直流,他月初在杭州南屏净慈寺被张原踢了一脚还打了两耳光,伤虽然不重,但那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啊,在回松江的客船上就病了,让仆人抬着回来虽然夸张,主要是为了博取老父的同情,好让老父下决心为他雪此奇耻大辱——
董其昌见儿子果然瘦了许多,脸色更是灰败,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命人赶紧去找华亭名医柳八郎来为董祖常诊治,一面在董祖常高士椅边上的三足鼎杌坐下,拉着儿子的手,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问:“到底出了何事,怎么这般模样,是谁打的你?”
董祖常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不顾自己是抬着回来的理应奄奄一息,大声道:“就是那山阴张原,张汝霖的族孙,就是他领着一群婢仆殴打儿子,父亲定要为儿作主啊,不然儿子死不瞑目。”
董祖常说话狗屁不通,好像他就快死了这是他临终遗言一般。
年初董祖常从山阴看灯景回来,说是被张肃之的族孙踢了一脚,腰胁一块乌青,董其昌看到了心疼无比,但问明情况,实是自己儿子有些无礼在先,当然,董其昌认为张原小子打人更是可恶,在他看来,自己儿子即便有错,那也是小错,完全可以原谅,而且他董其昌自己不会管教儿子吗,岂容外人管教,不过看在张肃之颜面上,只得忍了这口怨气,还写了信去致歉,原想这事也就算了,也没想着要刻意去报复,不料今日儿子又被那张原打了,还打成了重伤,董其昌的恼怒可想而知,暗悔自己当日软弱了,怎能向张汝霖致歉,当时就应该严究张原打人之过,现在他董氏退让一步,他张氏反而得寸进尺,竟把他儿子打成这样!
“常儿,莫要动怒伤了身体,慢慢说,为父定会为你作主,你且说张原为何会赶到杭州去行凶?”董其昌压抑着怒火问。
董祖常道:“本月初五,儿子刚从净慈寺出来准备去学堂听讲,正遇张原主仆数人,其中还有织造署的人,都是张原一伙的,儿子得父亲教诲,要息事宁人,本不想惹他,张原却认出陈明,要捉拿陈明,儿子据理力争,被他仗着人多势众殴打儿子,陈明也被抓去了,据说是押送去了杭州府衙——”
“且慢,”董其昌问:“张原认出陈明,这是何意?”
董祖常道:“父亲不知道吗,张原有个姐姐就嫁给了青浦陆氏,张原殴打儿子,抓走陈明,是为他姐夫出气啊。”
董其昌大怒,陆氏奴仆陈明叛逃到了他董氏门下他是知道的,陈明是因为妻子被陆氏子奸污,这才叛逃的,他董氏收留的叛奴也不止陈明一个,所以董其昌并不在意,这些俗事他平时也不怎么管,几个儿子处事都颇精明得当,无须他多操心,他并不知道青浦陆氏是山阴张氏的姻亲,儿子董祖常此前也没告诉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董其昌拍着高士椅的扶手怒叫,问董祖常:“那你就这样回来了?你是生员功名,他打了你,你不会去状告他吗,而且陈明又不是他张家的奴仆,张原如何能抓陈明,岂有此理,祖常,你怎么这般懦弱!”董其昌怒儿子不争啊,觉得儿子实在是太良善了。
董祖常道:“父亲大人有所不知啊,那张原有杭州织造署钟太监撑腰,连那黄汝亨都护着张原,指责孩儿,以势相压,孩儿如何敢争。”
董其昌气得双手直颤,说不出话来了,他董其昌的儿子在杭州被欺凌殴打,竟无人仗义相助吗?他在家赋闲几年,杭州官吏就都不把他董其昌放在眼里了吗?
华亭名医柳八郎赶来了,为董祖常号脉诊治,说不碍事,只是要静心将息,莫要引动心火,煎服三帖药就能痊愈,当下写了一个药方,受了诊金,告辞而出。
董祖常道:“父亲,儿子心头这口恶气不出,这病也好不了,父亲——”
董其昌道:“你好生养伤便是,此事自有老父为你作主。”
董其昌的长子董祖源闻讯赶来了,董祖源之妻是前首辅申时行的外甥女,举人功名,听说二弟在杭州被殴成重伤,极是愤怒,对父亲董其昌道:“父亲,此事传扬出去对我董氏家族极为不利,长生桥那片地我董氏已买下,可那些刁民就是不肯迁居,致我宅第难建,若知道二弟被人打了,我董氏还奈何不得,那以后我董氏子弟还如何在华亭立足,抗租的佃户也会层出不穷,以前与我董氏有隙的人家也会以为我董氏失势可欺,将诉讼逼门了。”
董其昌冷着脸道:“决不会轻饶那个张原的,李廷机现在已不是阁臣了,张肃之还欺不到我头上。”
李廷机是福建人,万历十一年癸未科会元、殿试榜眼,是张汝霖的座师,又与张汝霖的岳父朱赓关系密切,万历三十五年入阁参政,被认为是同属朱赓的浙党,朱赓去世后,李廷机遭言官弹劾,愤而上疏乞休,皇帝下诏勉留,但东林一党的言官认为李廷机辞官是惺惺作态,数十人交章攻讦,李廷机是极好颜面的人,向皇帝辞官不成,干脆就从官署搬到荒庙去住,接连五年上了一百多道辞呈,去年初才得以致仕归乡,所谓的浙党也就一蹶不振了——
作画已没有心绪,董其昌不去画禅室,来到玄赏斋的菊园踱步散心,思谋如何为儿子伸冤,杭州知府殷廷枢与他有些交情,先派人持他书帖去杭州把陈明要回来,黄汝亨那边也要写信去问问,他让儿子拜在黄汝亨门下读书,却让人给打了,黄汝亨不为他儿子作主还帮着张原,是何道理?他知道黄汝亨与张汝霖交情极好,但这样明着欺负他董其昌的儿子,毋乃欺人太甚?
九月十六日,董其昌在玄赏斋写了十余封书信,像杭州三司长官这样的重要官员他都派专人送信去,他得知张原已经是童生,明年将参加道试,所以更特意给浙江提学王编写了一封信,诋毁张原人品,委婉地表示希望王提学明年道试时将张原黜落,美其名曰这是对张原的磨砺,年少有才、科举太顺利容易狂妄——
九月十七,去杭州送信的几个家仆出发了,董其昌坐等回复,他相信自己的声望不是张肃之能比的,此番定要严惩张原,至少要让张原明年补不了生员。
信使派出去的第四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董其昌收到焦竑和黄汝亨的来信,展信一看,目瞪口呆,急命婢女唤董祖常来玄赏斋,劈头就问:“宗翼善未与你一道回华亭吗?”
董祖常道:“儿子那日回来的仓促,没看到他,估计过些时日他自己就会回来的,宗翼善的父母还在我们董府,怕他逃到哪里去!”
董其昌沉着脸将焦竑和黄汝亨的信丢给儿子看,董祖常一看,大叫起来:“这定是张原的阴谋,这定是张原的阴谋!”
董其昌徐徐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祖常心知瞒不过去,低声道:“宗翼善也不知怎么就认识了张原,张原就利用宗翼善来羞辱孩儿——”
“这么说焦竑、黄汝亨都知道宗翼善为你代考秀才之事了!”董其昌气得手脚冰冷。
董祖常心虚道:“代考的事宗翼善不敢说出去吧,黄汝亨只知道我在草堂的习作是宗翼善代笔的。”
董其昌瘫坐在醉翁椅上,连连摇头,他原本还指望宗翼善为董祖常代考乡试,他会先安排宗翼善去南京贡院当差,到时董祖常去应考,宗翼善可暗中与董祖常来个移花接木,可现在这一闹,名声坏了,儿子董祖常的前程算是废了——
董祖常道:“父亲,那张原是处心积虑要害孩儿啊,焦太史收宗翼善为弟子也一定是张原怂恿——”
“赶紧派人去把那几个送信的奴仆给追回来!”
董其昌突然急叫起来,他在写给浙江三司使的信里还竭力给儿子美言,现在闹出功课代笔,就算宗翼善不敢说出代考生员之事,儿子董祖常名声已然败坏,从焦竑的来信就可得知,宗翼善那奴才是大肆卖弄才学了,不然焦竑也不会收其为弟子,此事想必已轰传杭州,他这时写信去岂不是自讨没趣,会大损清誉啊,必须立即把信追回——
董祖常道:“父亲,送信的家仆都已经去了四日了,临行前又是叮嘱他们要尽快送到,现在怕是都快到杭州了。”
董其昌瞪着董祖常,嘴唇哆嗦,招手示意董祖常近前,伸手给了董祖常一个耳光,怒道:“你这事为何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