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陵雪(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玉鬘点点头,问:“顾公子,那日伊婆婆让我交给你的那叠纸笺你看了没有?”顾师言点头道:“看了,是衣羽小姐的笔迹。”玉鬘表情很奇怪,问:“全是衣羽小姐的笔迹吗?”顾师言道:“是呀,有什么不对?”玉鬘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那里面有很多是伊婆婆写的!”
顾师言吃了一惊。萦尘惊讶道:“伊婆婆的笔迹怎么会和衣羽小姐的一样!”顾师言让泉儿把那个蓝色的小包袱找来,取出那叠信笺,问玉鬘哪张是伊婆婆写的?玉鬘翻了几下,抽出二张,道:“这二张就是我亲眼见伊婆婆写的。”顾师言一看,其中一张是写满“顾训”的那张,另一张却是衣羽回忆在洛神祠和顾师言围着火堆说话的情景。
顾师言心头一片茫然,喃喃自问:“那天夜里只有我和衣羽两个人,没有谁知道我们说了什么,伊婆婆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萦尘揣测道:“公子,会不会因为衣羽小姐对伊婆婆很信任,所以把那夜的事也对伊婆婆说了?”
顾师言看着玉鬘,玉鬘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道:“伊婆婆知道衣羽小姐的很多事,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顾师言追问。
玉鬘脸儿一红,声音低下去,说道:“就连那一次我在小院樱花树下唱曲,伊婆婆也知道,那天只有衣羽小姐一个人看到。这种小事小姐也会对伊婆婆说!”顾师言道:“玉鬘,你心里有什么疑虑就都说出来。”
玉鬘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道:“顾公子,这话我或许不该说,但还是说出来吧,我觉得,我觉得伊婆婆好奇怪!也许顾公子你没有注意到,伊婆婆言谈态度和我们小姐其实很像,就连字也写得一模一样。”
萦尘忽然插嘴道:“伊婆婆是不是衣羽的祖母或者是母亲?”
玉鬘未出言分辨,却是断然摇头。顾师言看着玉鬘,颤声道:“玉鬘,你的意思是说,伊婆婆其实、其实——”。玉鬘明白顾师言要说什么,小姑娘很冷静地点点头。
顾师言脸色煞白,不住摇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吉备真备是诓骗我的,衣羽不会真的变成这样!”突然往外就走。玉鬘追上去拉住他袖子,问他去哪里?顾师言道:“我要去问伊婆婆,她究竟是不是衣羽?”玉鬘道:“顾公子,你这样子会把婆婆吓坏的,她身体本来就不好。”
顾师言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忽问:“既然伊婆婆是衣羽,那么源薰君身边的那个衣羽是谁?”泉儿聪明地道:“长得很像,是孪生姐妹呀。”顾师言瞪了他一眼,道:“少胡说!”玉鬘道:“小姐从小就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姊妹。顾公子,那个要杀伊婆婆的衣羽外表像我们小姐可是心不像,我们小姐虽然有时喜欢捉弄人,但她心里很善良!这伊婆婆虽然外表不像,可是她的心像。”
顾师言道:“好,玉鬘,你与我一道去见伊婆婆,我会小心的,不会太激动,你放心好了。”
杜府密室建在花园假山下,极是隐秘,以备万一之用。顾师言进入密室,见一排五间石砌房子,伊婆婆在最东一间。顾师言一进屋就见伊婆婆执着毛笔又在写字,见他进来慌忙放下面纱。顾师言抢上前去,道:“婆婆你在写什么?让我看看。”
伊婆婆慌里慌张想要收起纸笔,顾师言手快,已将纸笺拿在手里,果然是卫夫人簪花体,写着这么几句话:“望月叔叔死了,再没有人能帮我了,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师言热泪盈眶,丢下纸笺,抓住伊婆婆的手,大声道:“衣羽,你就是衣羽!”伊婆婆惊叫一声,使劲抽回手,双手掩面,身子缩成一团。玉鬘赶紧上前安慰道:“小姐,顾公子都已经知道了——”。
“玉鬘,你叫我什么!”伊婆婆惊恐不安。顾师言道:“衣羽,你不要再瞒我了,你说过的,要做我的妻子,你不能失信。”说着想去拉她的手。伊婆婆使劲摇头,叫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泪如雨下,呜咽道:“顾训,你不要再提这话,我这身子连我自己都憎恶,若不是望月叔叔,我早已不想活在这人世。”
顾师言见她终于承认了,心中悲喜交集,道:“衣羽,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衣羽抬起头,眼睛透过面纱凝视顾师言,柔声道:“是,我知道,你为我吃了很多苦,你的手也断了。”说着泣不成声。顾师言想要摸一下她的头发,但衣羽现在的头发是花白的,顾师言的手不敢落下,说道:“我说过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直至付出性命。现在你要告诉我,你从成都回到长安后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衣羽坐直了身子,道:“好,我说,全都说出来。”玉鬘端了把椅子让顾师言坐在衣羽身边。
“南诏王子丢的那块棋枰其实就是望月叔叔偷的,望月叔叔在洛神祠见我执意要与你去成都,他连夜赶回长安禀报国师,国师听说楸玉棋枰在南诏王子手里,当即命望月叔叔一路尾随我们车队到成都,那时我因为那老道说出真相,不敢再见你,便随望月叔叔回到长安。顾训你已知道,我就是邪马台国女王,夫人和国师都劝我以国事为重,把你忘掉,并说源薰君就要到来,而我注定是只能嫁给源薰君为妻的。我大哭不允,国师威胁说‘你若不为国效力,将会受到历代女王的诅咒!’我不管,我不要当女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国师说‘等你变得又老又丑,就谁也不会要你!’我说就是死也不要去见什么日本王子。然后,有一天晚上,国师带了个白眉老头来,国师说‘你既不愿做女王,那么就退位好了。’我说好。国师说邪马台女王退位有个仪式,让我跟着白眉老头到了一间四面无窗的屋子,我只看到屋里摆着南诏王子的那副棋枰,而后突然就晕眩过去,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又老又丑了!”
衣羽的手不停地抖,顾师言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左手,衣羽完全沉浸在恐怖的回忆中,没有抽回手,接着道:“国师他们把我关起来,说这是历代女王诅咒的恶果,修炼忍术者背叛故国,就会落得这个下场。我想寻死,奇怪的是国师他们那时却不想让我死,这样过了差不多三个月,直到有一天望月叔叔把我救了出去,我说‘望月叔叔,我都成这样子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带我去见顾训,我这样子能见他吗!’望月叔叔说‘这是一种邪法,你原来的身体被另一个人占据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回自己的身体,顾公子可以帮你,你没有选错人,他是可以依托终身的!’当时我将信将疑,便跟着他来找你,国师派人一路追杀,真不知道国师为什么那么恨我?他以前一直对我很好,唉!后来见到了你,听说你的手就是被一个长得和我原先一模一样女子砍断的,我非常伤心,同时也终于相信了望月叔叔说的话,我的身体真的是被别人占去的!”
顾师言如大梦初醒,道:“我明白了,他们用一老妇的身体换走了你的身体,这是一种什么邪法,如此恶毒!对了,就是说在源薰君身边的那个衣羽其实是个老妇,那么这个老妇是谁?”
玉鬘道:“小姐现在的身体是伊婆婆的,伊婆婆一直在我们宅子里,不过以前我没有见过她,好像伊婆婆地位也很尊贵。”
衣羽喘了喘气,语出惊人:“她就是第四代女王鹎蜜!”
玉鬘“啊”的一声,赶紧用手掩住嘴巴。顾师言也是大为诧异,问:“这是怎么回事?衣羽你是第六代女王,那第五代女王呢?鹎蜜不就是你祖母吗?”
衣羽摇头,道:“邪马台女王自亡国后就废除了世袭制,每三十年从流亡贵族中选3名10到12岁的聪慧貌美的少女,由国师亲自教导,五年后再从这三名少女选其一,就是邪马台新任女王。顾训,第五代女王你也是见过的,就是佛崖寺后山的那位夫人,女王禅位后就称复国夫人,听望月先生说,夫人反对国师对我施行换形的惩罚,被鹎蜜下令处死了。”
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衣羽接着道:“国师说,为了复国,一切在所不计!”顾师言道:“这么说鹎蜜得到了你的身体,她岂非又可以活五、六十年了,等过了五、六十年,她又找个年轻躯体来换,原来长生不老就是这么一回事,可这也太丧尽天良了!”握住衣羽的手,大声道:“衣羽,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会帮助你把原来的身体夺回来,望月先生已取得了楸玉棋枰,那个鹎蜜我也一定要捉住她,至于施法之人,天下之大,高人甚多,不见得非要求那白眉老儿。”
顾师言出了密室,径来见杜瀚章,酋龙已走,说明日领璎珞上西岳华山游玩散心。杜瀚章、戚山堂听顾师言说了衣羽之事,大为愤慨。杜瀚章道:“红颜少女一夕化为白发老妪,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训,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助衣羽姑娘。”顾师言道:“先要把那个占据了衣羽身体的老妖婆捉回来!我这就去南梢门大宅,藤原良房本就对化名羽姬的鹎蜜极为忌恨,若知她是邪马台女王,自然会全力助我。”戚山堂问:“顾公子,要不要小将随你去?”顾师言道:“不必!在那里暂时不会有危险。”杜瀚章道:“对了顾训,我已派人查明,灞水边庄园是佛崖寺的田产,叫菊花山庄。”顾师言道:“果然如此!”
顾师言去萦尘房里说一声,萦尘不在,只有山萝一个人,山萝道:“萦尘姐姐找衣羽小姐说话去了,顾大哥,你要出去是吗?”顾师言知道山萝挂念尉迟玄到京之事,便道:“山萝你放宽心,我一定会求尉迟先生放了朱邪赤心的,尉迟先生与朱邪赤心并无深仇大恨,就只怕那颉啜大哥来了就麻烦了,大哥说他近期也将来京,要接你回去。山萝,你要想清楚,你要和朱邪赤心在一起,以后就是有国难奔,有家难回了!”
乌介山萝流泪道:“我对不起那颉啜哥哥,可是我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办法了,而且,而且我也不想回头,命运是祁连山大神注定的,我只能这样,顾大哥,你会骂我是吗?”
顾师言实未想到这冰雪一般纯洁柔弱的回鹘少女竟是如此的一往情深,想到衣羽,不禁心中酸楚,含泪道:“山萝妹子,这次你和朱邪赤心一定要逃得远一点,不要让安雪莲追到,那颉啜大哥那里我会代你陈情的,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妹子,你若愿意,就和朱邪赤心一道随我回柴桑,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居住,这样我和那颉啜大哥都放心!”说着一脸殷切地望着山萝。
山萝低下头,道:“顾大哥,我很愿意,只是朱邪赤心说不想呆在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要找一个无人相识的蛮荒之地和我一起生活。顾大哥,你放心,朱邪赤心他待我很好的。”
顾师言知道朱邪赤心不敢面对故人,道:“也好,那我先出去办点事,等尉迟先生一到,我立即去求他就是了。”起身欲走。山萝忽问:“顾大哥,那两枚指环你还带在身边吗?”顾师言道:“是呀。”以为山萝要取回去,忙掏出来递给她。山萝冲顾师言一笑,却只取了那枚小指环。顾师言道:“这枚大的正好给朱邪赤心呀。”山萝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替自己要的。好了,顾大哥,你把大指环收好吧。”
用过午饭,杜瀚章命人备好马车送顾师言至南梢门大宅。顾师言向守门的阍者递上名刺,就听得大门内藤原空婵在骂人,不一会冲了出来,一眼看到顾师言,一愣,道:“唐傻,是你!”顾师言施了一礼道:“藤原小姐,在下要见令尊大人。”藤原空婵道:“见我父亲做什么!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你的衣羽。”顾师言又惊又喜,问:“在哪里?”藤原空婵面挟寒霜,道:“当然是和源薰君在一起了,你以为在哪?”突然一扬手给了顾师言一记耳光。
顾师言没想到她突然打人,又惊又怒。藤原空婵却哭了起来,道:“你去死你去死!”顾师言心想这女子喜怒无常,不可理喻,转身对阍者道:“烦通报藤原大人,就说顾师言求见。”藤的空婵叫道:“不要给他通报。”
一名武士过来道:“小姐,马车已备好。”藤原空婵逼视顾师言,道:“要不要随我去看一下你那个衣羽,她现在可不是你的了,她在和源薰君颠鸾倒凤呢!”一边察言观色,看顾师言是不是痛不欲生,但顾师言无动于衷。藤原空婵诧异道:“咦?你怎么了?真的傻了!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顾师言道:“她不是我的衣羽。”藤原空婵更奇怪了,前后打量顾师言。顾师言被她瞧得心里发毛,提防着她暴起伤人,岂料藤原空婵冲他莞尔一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唐傻,你真有气度!”扭头对武士道:“不去了不去了,免得生气。”又对顾师言道:“你不是要见我父亲吗,随我来,我领你去。”
藤原空婵知道顾师言跟在身后看着她,走得格外袅娜,穿廊过户,来到一处精致小园中,有一小轩,名“裁雪轩”,四面有八扇长窗,夏季窗户洞开,是极好的纳凉去处。
藤原空婵领着顾师言进到裁雪轩。顾师言四看无人,问:“藤原大人何在?”藤原空婵坐到湘妃榻上,轻佻地架着腿,轻轻摇晃,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顾师言。顾师言心里又有点发毛,道:“藤原小姐,在下确有要事禀告藤原大人,是关于羽姬之事。”藤原空婵道:“和我说也是一样呀。”
这藤原空婵自来到大唐,也改穿大唐贵妇服饰,高髻花冠,披薄纱衣,裙裾委地,这六月的天气,大红的抹胸露着半截丰腴的胸脯,白得欺霜赛雪。顾师言不大敢看她,低着头道:“羽姬实是邪马台国女王,她接近源薰君殿下是有图谋的。”
藤原空婵“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执一把纨扇微微扇动,良久不说话。顾师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藤原空婵两颊晕红,眼睛水汪汪的正看着他,吃吃笑道:“唐傻,源薰君霸占了你心爱之人你真的不生气吗?”顾师言道:“羽姬不是我心爱之人,她是我的仇人。”藤原空婵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因爱生恨,这是对的,我们要报复,绝不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藤原良房父女都爱用一些俗语,顾师言心里暗笑。
藤原空婵起身走到顾师言跟前,眼睛火辣辣地道:“源薰君能和羽姬好,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好,唐傻,来,我这身子由着你报复好了。”说着侧卧在湘妃榻上,摆出极诱人的姿势,任人宰割的样子。
顾师言“啊”的一声,慌忙站起身来,撞倒了茶几。藤原空婵腻声娇笑,却不说话。顾师言看看轩外,小园中阳光直射,气候炎热,轩内却是凉爽。藤原空婵道:“你不要害怕,这里不会有人来,你为所欲为好了。”顾师言尴尬之极,道:“藤原小姐,你要报复就要对付羽姬,这样不好。”藤原空婵道:“我也要报复源薰君,这样很好,你来。”顾师言退出轩外,道:“藤原小姐,我先告退。”快步就走。忽听轩内藤原空婵尖叫起来,号啕大哭。顾师言停住脚步,慢慢退回去,见藤原空婵坐在地上,使劲楸自己头发,哭得甚是伤心。顾师言道:“藤原小姐藤原小姐。”
藤原空婵哭叫道:“你滚开,呜呜呜,源薰君不要我,连你这废人也不要我,我成什么人了!”顾师言道:“源薰君不是照样要娶你为妻吗?”藤原空婵白了他一眼,道:“自从来到这鬼地方,他碰都不碰我,以前在船上,他每夜都离不得我的。”这女子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顾师言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且喜园门外传来录事山田的声音:“小姐,藤原小姐?”藤原空婵没好声气道:“在呢,什么事?”山田来到轩外,见顾师言立在门口,忙施礼道:“顾公子你原来在这里,下官正四处寻你呢。”探头朝轩内窥探,见藤原空婵背对着坐在湘妃榻上,纨扇轻摇,在纳凉。
顾师言随山田去见藤原良房。藤原良房听说羽姬竟是邪马台国女王,大为震惊,眼望山田,询问对策。山田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殿下把这妖女带回国。”看来山田是藤原良房的智囊。山田说道:“源薰君殿下既然一意孤行,大人也不便深阻,只有求天皇颁旨,命殿下不得带羽姬回国,才能防患于未然。”藤原良房连连点头,却又皱眉道:“此次遣唐使团暂定十月启程归国,只怕天皇的旨意未能及时下达。”山田道:“下官即日兼程赶回去,只求神明护佑,那么百日之内可以讨回圣旨。”藤原良房道:“好,我即修书上奏,命小佐佐木护送你回国。”又对顾师言道:“顾公子,多谢了,下官少陪,公子便在此间用晚餐吧?”
顾师言婉拒,录事山田送他出来,两人边走边谈。顾师言问:“源薰君殿下不在这里吗?”山田面有忧色,道:“殿下最近常到长安南郊的菊花山庄,与一个姓赵的道士相处甚密,却疏远我等,羽姬自然也在那里,奇怪的是吉备真备近来却是销声匿迹,也不知暗中在策划什么阴谋!”
顾师言出了大门叫了辆马车,上车坐定,吩咐车夫去十六院。车夫两耳不闻,驾着马车往南就跑,顾师言急道:“喂,怎么回事!”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你还走得了吗?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顾师言急回头,眼前刀光闪动,大惊之下侧身倒下,右手去推车门,车门紧闭。
“格格格格”一阵娇笑,一女子的声音道:“唐傻,吓着你了?”顾师言这才看清身后之人却是藤原空婵,举着一把武士刀。顾师言惊魂未定,怒道:“你发什么癫!”藤原空婵放下刀,笑道:“你哪像个武士!武士讲究临危不乱,瞧你,滚成一团了。”顾师言道:“让我下车。”藤原空婵挨近他,道:“干嘛这么凶!我带你去菊花山庄见你的衣羽呀,你要多谢我才是。”顾师言道:“我今天不想去,停车,停车!”哪知藤原空婵靠过来一把将他抱住,火热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道:“父亲已派人回国请旨了,那小妖精去不成日本了,记你大功一件,我这是赏赐你哦。”说着脸挨着顾师言脖颈,纤纤玉手就在顾师言身上乱摸,显得甚是急色。
顾师言右手抓着她左肩,要推开她,但毕竟单拳难敌双手,又不好揍她,推拒了一番,忽然失笑,心想:“我这岂不是赛过先贤柳下惠了吗!”当下仰靠在车厢壁上,任凭藤原空婵大肆轻薄。
下卷
廿六、相看泪眼情难说
菊花山庄距南梢门不过五、六里地,马车不停驶动,老半天了却还未到。
藤原空婵欲火渐熄,伏在顾师言身上微微喘息,然后系好裙带坐直身子,心满意足道:“嗯,很好,实在解恨!”
顾师言整整衣裳,撩开车帘看了看,问:“这都到了哪里了?”藤原空婵瞟着他道:“还是去菊花山庄呀,怎么了,不敢去?怕源薰君和你拼命!”顾师言心生愧疚,心想:“我这都是在做什么!和这女子鬼混,该死!”说道:“我有要事待办,让我下车。”藤原空婵道:“也好,反正已报复过了,不怎么生气了,不去就不去。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顾师言道:“去十六院。”藤原空婵拍着车厢叫道:“听到没有?去十六院。”马车掉头向北。顾师言问:“藤原小姐,那个羽姬一直在菊花山庄吗?”藤原空婵又靠过来,攀着他脖子道:“是呀,源薰君金屋藏娇呢,你还想着她是不是?现在不要想她,想我!喂,唐傻,我带你去日本怎么样?”这女子对顾师言竟然情意绵绵起来。
顾师言让她坐好,道:“藤原小姐,羽姬确实是我的仇人,她下毒害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要捉住她,让她解毒。”藤原空婵盯着顾师言眼睛,见他神色郑重,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羽姬整日和源薰君在一起,源薰君有佐佐木兄弟保护,要劫羽姬可难。”顾师言道:“多谢提醒。”
马车停在十六院坊门外,顾师言下车,对藤原空婵道:“藤原小姐请回吧。”藤原空婵问:“唐傻,你还会来找我吗?”顾师言尴尬不已,说了一句:“后会有期。”抽身就走。
到郓王府一问,却道王爷未归。顾师言独自回到杜府,天色已暗,用罢晚饭,便去密室见衣羽,告知鹎蜜极有可能去不成日本之事。玉鬘喜道:“去不成就好,就怕她一走了之,那小姐的身体就找不回来了。”顾师言道:“待尉迟先生师徒二人来到,我求他们相助,捉到鹎蜜谅非难事。”玉鬘欢欣鼓舞。衣羽却只是点点头。自说破真相,衣羽更是极少与顾师言说话。
衣羽不说话,顾师言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玉鬘跟出来悄声道:“顾公子,你不多陪小姐一会吗?你不知道,每次你走后,小姐就流泪,唉,我一个小丫头也不知怎么安慰!”顾师言踅回去,拉着衣羽的手捂在自己脸上,心里愧悔之极,实不应该这时候还被藤原空婵诱惑。衣羽觉得手心湿湿的,道:“顾训,你不要难过,我很好,我今年十九岁,但看起来像八十岁,但我现在已不再怨尤,还是要感谢老天爷让我在松果山遇见了你,望月叔叔从不夸奖人,但他也说你好。”
顾师言更是惭愧无地,不敢抬起脸来,道:“衣羽,从现在开始,我要尽量陪在你身边,我们还是和赴川途中一样,每晚你握着我的手睡好不好?”话虽说得柔情,但顾师言自己都觉伤感,从前的好时光一去不回,衣羽现在能握的只有他的右手,而衣羽也变得衰朽残年。
衣羽惊慌起来,道:“我不要你陪我不要你陪,我这样子你看多了会厌恶的,连我自己都厌恶,这是鹎蜜的身体,我恨她!”顾师言道:“衣羽,我不在乎你的身体,我只爱你的心。”衣羽凄然一笑,道:“顾训,我相信你现在说的是真心的,但自从我有了老朽的身体,我也同时有了老朽的智慧,也许是因为我经历了这些事,让我比以前看得透看得远一些,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老妇的身体,纵然她有一颗少女的心。你现在也许不觉得,但时日一久,你会觉得别扭,甚至甚至——”
“衣羽,你不要这么说!”顾师言打断她道:“我可以为你付出性命,你难道还不肯相信我!”衣羽眼泪滴下来,道:“我相信的,所以我又觉得很幸运,这世上有一个男子肯为我去死。顾训,你知道我这些天想些什么吗?我在想佛说有六道轮回,今世我没有做过太坏的事,我若身死,我不会堕三恶道,我还会重回尘世投胎做人。顾训,为了你,我依然要做一个女子,长大成人后来找你,为妾为婢都愿意。就只怕佛说的转世不过是诳语,油尽灯灭,一无所有。又怕喝了孟婆汤,记不得你,寻不到你——”衣羽声音低下去,难以为继。顾师言早已是泪流满面。
玉鬘哭着道:“小姐,你不要说这些话,你是好人,你一定能找回自己身子的。”顾师言拭泪道:“玉鬘说得对!衣羽,我们不需要来世,我们这辈子就要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不离不弃。”
忽见卞虎来报:“顾公子,尉迟玄先生来了,郓王爷也来了,请你立即去相见。”顾师言大喜,对衣羽道:“衣羽,尉迟先生你是见过的,他的武艺出神入化,有他相助,必能成功。”衣羽点点头。
郓王、尉迟玄、云天镜、温庭筠等人俱在大厅,热闹之极。云天镜一见顾师言,快步迎上,拉着顾师言的右手道:“一别数月,未想顾公子竟遭此大难,云某昨日方听温公子说及,甚是痛惜。”顾师言见过郓王和尉迟玄。
尉迟玄眼神平和,道:“顾公子,听说你与吉备真备结仇,究竟为了何事?”顾师言当即原原本本将衣羽之事尽数说出,以及自己断臂的经过。众人听得惊怒交加。尉迟玄须发倒竖,怒道:“这世间竟有如何匪夷所思的惨事,这与杀人害命又有何异!我辈侠义中人,决不能坐视。”云天镜慨然道:“是!”郓王道:“柴岳明柴仙师过几日也要回京了,他想必知道如何破解这种邪法。”
尉迟玄问:“那个鹎蜜现在何处?”顾师言道:“在城南菊花山庄,与日本王子在一起,据说有日本著名武士佐佐木兄弟保护,暗中还有吉备真备手下的白衣侍者守卫。”尉迟玄道:“来去如电行事诡秘的白衣侍者倒的确不可小视,望月研一我就曾与他交过手,要胜他不难,要擒他不易。”顾师言道:“据说望月先生是八大侍者之中最厉害的,另外七个两死一伤,能与我们为敌的尚有四人。”
夜已深。郓王道:“尉迟先生、云师傅到小王府上歇息如何?”尉迟玄道:“不打扰王爷了,就在此间吧,王爷若有用得着尉迟玄之处,尽管吩咐。”郓王听尉迟玄这样说,甚是高兴,道:“奸邪当道,黎民困苦,阉党不除,国无宁日呀!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近日频繁调动北军,并借故更换宫城守卫,不轨之心已然昭彰,一旦如‘甘露之变’,又不知将有多少无辜臣民蒙难呀!”尉迟玄道:“王爷何不借藩镇之力对付阉党?”郓王道:“远水不能救近火,若藩镇调兵远来,阉党自然早已得知讯息,这京畿数十万神策军作起乱来,那更是天大的祸事。”尉迟玄道:“尉迟玄草莽中人,不知政事,徒有匹夫之勇,恐怕也帮不上王爷什么忙。”郓王忙道:“小王大有倚重先生之处,这事明日再谈,先生好生休息吧。”
郓王告辞出府,十余名亲随在外守候,这些亲随个个身有武功,郓王在长安城里行走也需这般防备,可见大难一触即发。众人在府门相送,顾师言问云天镜道:“云兄,听说朱邪赤心被贤师徒擒住了,关押在何处?”云天镜奇道:“你如何得知的?”顾师言道:“详情容后细说,先告诉我朱邪赤心何在?”云天镜道:“关押在郓王府中。”顾师言点点头。
送走郓王,顾师言来到萦尘房中,见萦尘正在教山萝下棋,二姝情同姐妹。山萝叫了一声:“顾大哥。”顾师言道:“山萝,尉迟先生他们到了。”山萝“啊”的一声,大眼睛露出紧张之色,问:“那朱邪赤心呢?”顾师言道:“朱邪赤心还关在郓王府。你先随我去见尉迟先生,我帮你求情。”山萝怯怯道:“顾大哥,我不去可以吗?我很害怕见到认识我哥哥的人。”顾师言道:“那也好,你在这里等着。”说罢出门。山萝却又跟了出来,鼓起勇气道:“顾大哥,我还是跟你去吧。”
尉迟玄还在房里饮酒,云天镜陪坐一边。顾师言进屋深施一礼道:“尉迟先生,在下向你求个人情。”山萝躲在顾师言背后不敢露面。尉迟玄道:“好说好说,顾公子是为了朱邪赤心之事吧?请坐下说。”顾师言见山萝缩在自己背后,一坐下她就无处躲藏了,便站着,说道:“在下想求尉迟先生放了朱邪赤心。”尉迟玄浓眉一挑,问:“顾公子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救他?”顾师言正待解释,身后的乌介山萝转出来,跪倒在地,双掌合什,悲戚道:“尉迟先生,求你放他走!”
尉迟玄早就看见顾师言身后跟着一女子,这下子现了身,灯下一看,却是前几日在敦煌遇到的那个回鹘少女?奇道:“怎么是你!”顾师言道:“她就是那颉啜可汗之妹乌介山萝。”尉迟玄大感惊奇,道:“我这两日正向朱邪赤心追问她的下落,那小子骨头倒硬,死也不肯说,她怎么会在这里?”山萝听尉迟玄话里的意思,定然是对朱邪赤心痛加折磨了,心里一急,哭了起来。顾师言怕山萝难堪,扶起她,道:“山萝妹子,你先回房去,我会对尉迟先生说的。”
顾师言待山萝走后,方对尉迟玄与云天镜二人说知山萝与朱邪赤心相恋之事。哪知尉迟玄听罢一拍桌子,喝道:“这女子不识羞耻!朱邪赤心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竟委身于敌,可恼!”
顾师言失色,眼望云天镜。云天镜摇摇头。尉迟玄端起大碗喝了一大口酒,道:“朱邪元翼杀害高仙芝之事我已查明,朱邪元翼确有冤屈,然我生平杀人如麻,拔剑相向之时,也就顾不得该杀还是不该杀了!但这朱邪赤心,我并不想取其性命,只等那颉啜到京,让他兄妹自己了结这其中恩怨吧。”
顾师言道:“尉迟先生,那颉啜大哥若至,朱邪赤心必死无疑,山萝情根深种,只怕也不能独活,还望先生三思。”尉迟玄沉吟道:“顾公子,非是尉迟玄不近人情,实是他二人仇深似海,恶姻缘决无好结果。”顾师言说了朱邪赤心要带乌介山萝出海隐居之事,尉迟玄叹道:“也罢,让他去吧。”顾师言大喜,长揖道:“多谢尉迟先生成全。”尉迟玄一笑,道:“只怕不是成人之美。”
顾师言岔开话题道:“尉迟先生所中蛇毒谅必化解了吧?”尉迟玄看了云天镜一眼,笑道:“天镜,你对顾公子说说。”云天镜道:“高昌大蝮蛇之毒果然无人能解,但那颉啜可汗多方遣人打听,寻到一巫医,那巫医见吾师身中剧毒却夷然无事,大为吃惊,尊称吾师为毒神,说中了蝮蛇之毒三个时辰之内不死者,蝮蛇之毒便已行遍周身,就成了毒神,可以寿享遐年。吾师倒是因祸得福。因问每逢月圆全身关节僵硬如何得解?巫医道‘日饮烈酒三斗,自然无事!’顾公子饮酒也是海量,但想必不能日饮三斗吧,哈哈,吾师又是酒仙了!”
顾师言大笑。三人言谈甚欢,直至更鼓敲过三更,顾师言才告辞。出门一看,小院月光如银,一个少女的身影蹲在一丛木香花下啜泣,正是山萝,一见顾师言出来,慌忙站起身,却不敢问。顾师言道:“好了,明日我便去郓王府把朱邪赤心接来,你和他走得越远越好。”
次日一早,顾师言请云天镜陪他到郓王府去接朱邪赤心。二人来到郓王府,郓王入宫去了。管事领着顾、云二人到了花园西侧一间小屋,门前有卫兵看守。进屋一看,朱邪赤心右腿骨折,夹着夹板坐在椅上,一见云天镜便别过脸去。顾师言上前道:“朱邪大哥,是我。”朱邪赤心回过头一看,道:“你是山萝的朋友顾?”顾师言点点头,道:“是山萝让我来找你的。”朱邪赤心登时叫起来:“山萝她在哪里?”顾师言告知他事情经过。朱邪赤心急切道:“让我去见她。”
云天镜道:“顾公子,朱邪赤心腿骨折断,云某前日就已给他接好,但要痊复还须静养一段时日。”顾师言道:“在郓王府毕竟不方便,还是接到杜瀚章府上,山萝会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