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尽处(校对)第2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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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请你上马!”尤拉营副被看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丢下一句话,转身奔向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墨云骢,由当地最高大的辽马与顿河马杂交而来,毛色纯黑,体形非常雄壮。当身材瘦高的尤拉往马背上一跳,立刻被映衬得戾气毕现,一人一骑如同地狱里冒出来的幽灵般,只有牙齿冒出阴森森的白光。
  反观张松龄和他胯下的白龙驹,就有些显得太过柔和了。人长了一张胖胖的圆脸,看上去像个邻家大男孩。胯下的坐骑也是温顺模样,大敌当前居然没被激发出什么野性。在自家主人的催促下缓缓提速,如同一缕微风般,迎面向幽灵骑士吹了过去。
  “加油,胖队加油!小白龙加油!”小巴图等人带头叫喊了起来,替张松龄和白龙驹打气。
  “加油,加油,张队长加油!”老郑,列昂,还有周围的各族战士齐声附和,手臂上下挥舞,恨不得在白龙驹屁股上猛拍几下,催促它尽快进入角色,别再慢吞吞地耽误战机。
  然而白龙驹身上却依旧没有丝毫临战的激动,依旧优雅地迈着小步,像春天的风一样,跑得不疾不徐。
  “该死!这是一匹贵族马!”队伍中几个熟悉马性的蒙古族战士急得脑门上见了汗,伸出巴掌用力拍自己大腿。
  贵族马是马场专门为大人物培养的良种,体形俊美,脾气温顺,跑动时脊背起伏小,步伐距离均匀,并且从不会发脾气摔伤主人。适合作为官员彰显身份的座驾,或者淑女们展现风姿的衬托,但是唯独不适合沙场对决。太难进入兴奋阶段,太难从气势上压制住对手的坐骑,太难在关键时刻突然爆发,帮助主人给对手致命一击。除非周围有另外的马匹引导着它,利用群居动物的天性,给予它足够的示范。
  以前张松龄骑着白龙驹作战,都是跟大队人马混合在一起,其中很多还是同样不以加速能力和兴奋度见长的蒙古马,所以大伙根本没机会看出这匹坐骑的弱点来。而今天,对上了白俄马贼精心培育的乌云骢,则立刻被比的相形见绌!
  尤拉营副的经验非常丰富,目光也非常毒辣,发觉张松龄胯下的坐骑进入角色缓慢,立刻把握住了机会。双腿朝胯下乌云骢腹部狠狠一磕,连人带马腾空而起,如同恶鬼般从高处扑将下来,哥萨克长刀直劈张松龄面门。
  张松龄不得不举刀招架,撩开对方必杀一击,然后颇为吃力地翻转手臂,化解掉来自半空中的冲击力。金铁交鸣,火星像飞花碎玉般四下乱溅。没等他来得及反攻,尤拉营副的刀刃已经又斜切了过来,借助马匹冲刺的惯性,直奔他的小腹。
  张松龄不得不竖起刀身硬挡,摩擦声令人牙酸,火花成串地落下,牵动无数双关切的眼睛。两匹战马迅速错开半个身位,尤拉反手挥刀,狠抽张松龄脖颈子。张松龄凭着直觉低头,军帽被扫飞,几缕乌黑的短发飘飘荡荡,顷刻间,被夜风吹得不知踪影。
  “小心!”众人的提醒这时候才响了起来,充满了关切与担忧。两匹战马的距离越拉越远,超过刀身和手臂加在一起的长度。第一回合,张松龄被动至极。对方连攻三招,他却连一招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换马,换马!”小巴图等人大声叫喊,提醒担任老侯打断比试。白龙驹在这种一对一厮杀中太吃亏了,张松龄即便换乘一匹陌生的坐骑,也不至于被打得无法还手。
  一中队副老侯为难地抬起头,向张松龄的背影看了看,却没得到后者的任何命令。正在犹豫着该不该遵从小巴图等人的提议,强行终止比赛,国际营营长列昂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停止,赶紧把比试停下来,否则张队长肯定要吃大亏!”
  “停,停止!”一中队长老郑也冲向老侯,准备越俎代庖,强行终止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决斗。然而没等他和列昂两人冲到地方,尤拉和张松龄已经各自将坐骑兜回,面对着面,再度高高地举起了马刀。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两匹马相对加速,四秒种不到,就再度于半途中相遇。还是尤拉抢先出手攻击,张松龄被动防御。左遮右挡,空气中到处都是火星,武器碰撞声响得令人揪心。
  担任裁判的老侯两眼僵直,身体一动不动。已经没法将比赛停下来了,双方都已经杀出了真火。此刻强行发出命令,只会干扰张松龄的心神,将其彻底推上绝路。
  也没有人再大声给张松龄鼓劲了,各族战士在不知不觉中,都紧紧闭上了嘴巴,眼睛死死顶着半空中飞舞的两把钢刀,唯恐错过每一个瞬间。忽然,有一串血珠溅到了地面上,然后又是一串。怒吼声在一片沉寂中轰然而起,惊雷般滚过全场,“住手!快住手,你敢伤到胖队,我们将你碎尸万段!”
  “住手,尤拉,我们准许你带国际营走!赶紧住手!”周围的人大声叫嚷着,大声威胁着,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兑现承诺,有没有权力替国际营做主。
  战马的影子忽然分开,张松龄一只手捂着左肩,满脸痛楚。尤拉营副胸前的棉袄也开了花,渗出大片的殷红。二人回头互相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不服气地相互挥刀威胁。紧跟着,两匹战马之间的距离越跑越远,周围所有叫嚷声都被噎回了嗓子眼儿里,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受伤的居然不止是张松龄,占尽场上优势的尤拉,受的伤好像比他还严重。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每个人的大脑都开始高速倒转,试图从记忆里将最关键的画面找出来,然而,大伙却只找到了一连串火星,和刺耳的刀身碰撞声。
  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尤拉营副已经第三次开始加速,一双三角形眼睛里,涌满了野兽被逼上绝路时才有的疯狂。张松龄的身影移动速度也比先前提高了一倍,白龙驹好像在人血的刺激下,终于进入状态。四蹄张开,宛若一道寒冷的闪电。
  尤拉营副胸前淌满了他自己的血,头发也被汗水湿透,牢牢地粘在了脑门子上。他的一只手举着哥萨克马刀,另外一只手捂在自己胸前。两只三角眼则死死盯着张松龄,仿佛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八十米、五十米、十米,忽然间,他按在胸前的手猛然向前一挥,“去死!”伴着愤怒地咆哮,有个黑乎乎的东西,直奔张松龄双目之间。
  “无耻!”“耍赖!”所有人都大声发出谴责,包括尤拉自己的死党。马贼们虽然心黑手狠,做事没有底线,却也无法容忍这种下作的行为。然而呐喊声无法挡住“暗器”的飞行,况且双方距离已经如此之近。张松龄只是在黑影砸中自己面门前的最后关头才勉强做出了反应,将头快速后仰,身体也紧跟着向后做大幅度倾斜。
  尤拉发出的暗器贴着他的鼻子尖飞了过去,落在身后被冻硬的土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张松龄重心全失,整个胸口都暴露于对手的刀下。
  三角眼尤拉毫不犹豫地举刀下切,准备直接将张松龄开肠破肚。“完了!”小巴图和老郑等人同时闭眼,全身上下一片冰冷。就在此时,张松龄因为身体后仰而不得不探向战马侧前方的钢刀,突然以人眼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斜撩了回来,半空中迎住尤拉全力下劈的手臂!
  “噗!”声音清晰得令人恐怖。尤拉的哥萨克马刀落在了张松龄的肚子上,将棉袄割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然后带着小半条胳膊,无力地落下。
  “啊——!”三角眼尤拉大声惨叫,身体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两匹战马错镫而过,张松龄重新在马背上挺直身体,毫不犹豫地挥臂后抡——“噗!”又是一记恐怖的声响,在众人瞪圆的眼睛里,尤拉的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拖着长长的一道血光,半空中快速滚动。
  
  第二章
横流(四下)
  
  “噗通!”无头的尸体落在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发出渗人的声响。受到惊吓的乌云骢冲出人群,悲鸣着跳过栅栏,向营地外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冲了下去。没有人伸手拉住它的缰绳,也没有人再顾得上一匹马的死活,尽管大伙心中都知道,营地外紧邻着就是一道深谷。
  所有干部战士都被决斗的最终结果给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尤拉营副苦心积虑布置的陷阱,最后居然把自己给装了进去。更没有想到,先前几乎被所有人不看好的张松龄,居然刀术如此精湛,出手如此很辣。在已经砍掉了尤拉一只胳膊的情况下,居然还毫不犹豫地夺走了此人的性命!
  这,简直就不是大伙平素认识的那个张胖子!平素里的张胖子虽然也以出手干净利落而闻名,但那针对的目标都是敌人。偶尔与自己人有了争执,他可是向来温和宽厚,能退就退,甚至还有一点点软弱可欺。而今天,大伙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仿佛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随时会朝任何目标咬上一口!
  “杀得好!这种祸害,留他不得!”就在大伙都陷入震惊中无法回神的时候,营门之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沉静而又冰冷!
  “龙哥!”“龙爷!”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众人回过头去,又惊又喜打招呼。
  “咱们游击队又不是土匪窝,还搞什么比武夺帅的勾当!他既然敢煽动哗变,你就该立刻下令执行军法!磨磨唧唧地干什么了?要是我,早一枪打烂了他的脑袋,哪用浪费这么多功夫?!”赵天龙却不搭理众人,径直走向张松龄,同时用在场所有干部战士都能听见的强度大声数落。
  “龙哥!”张松龄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而笑。周围的干部战士们,却同时吐了一口长气。对啊!三角眼尤拉连劫持营长,设计谋害代理大队长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怎么能算自己人?!张胖子一刀劈掉了他,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否则,把他抓住交给保卫部门审判,最后恐怕也是个枪毙的结果。事先为了救治他,游击队还得白搭一堆宝贵的药材和一颗子弹。
  “怕他们几个废物拉手榴弹自爆?!”赵天龙目光又转向尤拉的几个死党,满脸嘲讽,“我就不信你把尤拉这个挑头的给毙了,他们几个还敢再蹦达!你们几个,怎么不拉弦啊。手榴弹就在那堆着呢,冲过去捡起来一拉,就能给尤拉把仇报了!”
  “不,不不不不……”先前还唯尤拉马首是瞻的几个死党灰白着脸,两手摇得如同风车一般,“我们,我们都是被,被蒙蔽的。我们,我们根本,根本没想闹事,都是,都是尤拉给逼的。他,他是营副,如果我们不跟着他闹。他,他将来有的是办法收拾我们!”
  只要找,借口总是能找到的。并且越说越顺溜。为了表达自己对尤拉的仇恨,其中某两个参与闹事死党甚至走到无头的尸体前,冲着尤拉的肚子狠狠踢了几脚。这个动作,令大伙对他们愈发的鄙夷,同时也愈发地觉得,张松龄最后那一刀砍得丝毫没有错。
  张松龄知道赵天龙说得有道理,可他自己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鬼使神差,居然答应了尤拉上马比试刀法的提议?!是投鼠忌器,还是被怒火烧晕了头?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如此冲动才对!已故的大队长王胡子曾经很明确的给自己提起过,之所以选择自己为继承人,而没有选择赵天龙。就是因为自己遇事时比赵天龙沉得住气,不像后者那样发作起来就不管不顾。
  而从今天的情况看来,红胡子他老人家恐怕是看走眼了。想到这儿,张松龄心中不觉有些惭愧,讪讪地伸出手去,主动跟赵天龙相握,“龙哥!你怎么回来了?!几时到的,路上还顺利么?”
  “你的交通员把整个长春市的地下药铺都找遍了,我还能不被他给翻出来?!”赵天龙的大巴掌握住张松龄伸过来的手,用力紧了几下,大声回应,“就在半个多小时之前上的山,听说你在国际营这边处理事情,就没让当值的哨兵通知你,带着小郑偷偷地赶了过来。原本想暗中帮你一把,没料到你自己轻松就搞定了!根本用不到别人帮忙!”
  “我,我开始没想杀掉他!”张松龄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暖暖的感觉,看着赵天龙脸上的灰尘,低声解释。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红爷既然选了你当家,你就得认清自己的重要性。跟这种货色比什么武,万一有了闪失,你让大伙怎么办?!”赵天龙又用力握了他一下,继续大声数落。
  没等张松龄回应,他迅速将手松开,将目光转向国际营所有白俄战士,“以后谁要是还想比武的话,全冲着我来!大队长他公务繁忙,不能把功夫全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只要你们能过了我这一关,无论提什么要求,他肯定会给你们个满意答复!”
  众白俄士兵纷纷将头侧开,不肯与他的目光相接。一个张胖子,已经够让众人畏惧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更厉害的入云龙,还有谁敢主动送死?!今后,如果有人再想像尤拉这样煽动闹事,恐怕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今晚的事情,绝对不允许发生第二次!”见白俄战士全都被赵天龙给镇住了,张松龄也赶紧趁机强调,“如果你们对自己的待遇有什么意见,可以到大队部找我当面提,或者先跟列昂营长反应,再让他转告我!绝对不能因为心中有什么不满,就纠集在一起闹事。那样,除了会让咱们的敌人看笑话之外,什么效果都没有!我也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要挟!”
  “是!”“知道了!”“大队长放心,谁再敢闹事,我们自己也饶不了他!”众白俄战士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回应。
  “我们,我几个也,也饶不了他。”“大队长,请你务必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对,对,请准许我们戴罪立功,戴罪立功!”几个尤拉的死党也赶紧跳出来表态,发誓以后向游击队和张松龄本人效忠。
  这些寡廉鲜耻的渣滓,张松龄肯定不想再把他们留在队伍里。但眼下好像也不是将他们彻底铲除的时候。毕竟挑头闹事的尤拉已经被他杀掉了,这些尾随者已经无法再掀起什么风浪。接下来的手段他想以安抚为主,而不是再施展什么雷霆手段扩大打击面。
  正犹豫着具体该如何做,才能达到既稳定队伍的目的,又不让大伙觉得自己软弱可欺,赵天龙又走了过来,大声提议:“他们这几头烂蒜,还是交给列昂来处置好了。犯不着你这个当大队长的浪费精神!红爷的陵墓在哪?先带我过去拜拜!没能赶上给他老人家敬送行酒,我总得给他老人家上柱香才好!”
  
  第二章
横流(五上)
  
  无论是在游击队战士心里,还是在白俄士兵心中,红胡子的地位都是不可怠慢存在。听到赵天龙说要张松龄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先带着他去拜祭红爷,立刻就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目送兄弟二人拉着战马,顺着山路缓缓而上。
  转眼来到营地后的陵园,早有赵天龙的崇拜者提前得到消息,在红胡子的坟墓前点起了火把。在跳跃的火光下,铺满白雪的陵园显得分外肃穆。赵天龙甩掉皮袄,先从小巴图手里取了条白布系在了腰间,然后又从闻讯赶来的老冯手里抢过了酒坛子,倒了满满的一大海碗,用双手举到眉心处,对着红胡子的目标躬下身子,大声说道:“红爷,你走的时候我不在家,没赶上给您老人家送行!这碗酒,赵天龙给您满上了!”
  说罢,将酒碗举过头顶,用力向四下洒去。凛冽的夜风中,立刻飘满了浓郁的酒香。周围的干部战士一个个眼睛都被熏得红红的,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坟墓,泪光盈盈。
  一片静默中,赵天龙再度朝碗里斟了酒,举到双眉之间,继续大声说道:“您老人家英雄了一辈子,想必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哭哭啼啼。这第二碗酒,咱们爷俩一人一半儿。喝完了,再听我慢慢跟您唠叨!”
  说罢,将酒洒了一半儿在空中,另外半碗一饮而尽。
  六七十度的老白干儿一口气闷掉小半斤,纵使是入云龙,脸色也迅速被烧了个通红。抹了把脸上的泪,他又举起第三碗酒,如同红胡子正坐在自己对面般,认认真真地说道:“您老年纪大,我就不多劝了,这碗我就自己干,您老随意。”
  说罢,又是一口闷下,碗中半滴酒水也没有剩。
  跳动的火光中,入云龙的脸色红得像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却宛若星星一般明亮。只见他抓起酒坛,将里边剩下的所有酒水都倒进了碗中。憨厚地笑着向红胡子举了举,再度说道:“三碗酒敬完了,最后我跟您表个态。您老尽管放心地睡,咱们喇嘛沟游击队在您活着的时候上下一条心,在您老去后,也不会有孬种跳出来,违背您老的意思。您老把旗子交给了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再不争气,也绝不敢让这面旗子蒙羞。哪天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也睡过去了,还有小郑、巴图和小徐,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说到最后,不但他自己满脸是泪,周围的干部战士们也都已经泣不成声。大伙都想起王胡子平素对大伙的真诚,亦想起老人家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心愿。如果老人家还活着的话,肯定会因为游击队目前各项事务都举步维艰而感到难过。更不会容忍某些干部因为张松龄资历比他们差就对后者的命令敷衍拖沓,甚至放纵手下的战士们阳奉阴违。
  人都有私心,但在某几个高大的身影面前,私心却如同春末时的残雪,很容易就被阳光照得无影无踪。当大家伙搀扶着步履已经有些蹒跚的赵天龙返回营地时,周围的气氛已经与前几天大相径庭。特别是一些曾经出于嫉妒或者其他种种原因偷偷给张松龄制造过障碍的干部,此刻都表现的极为热情。非但主动出谋划策帮忙解决国际营的善后事务,还将前一段时间的始终拖着没有解决问题,主动给出了补救方案。仿佛突然间头脑就变得非常清楚了般,手脚也变得格外利落。
  这些变化虽然细微,但是张松龄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里约略感觉到有些苦涩,但旋即,就决定忘掉所有不愉快,把目光尽量放到更远的地方。红胡子临终前那个下午叮嘱他的话,当时听起来虽然凌乱而且啰嗦,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一点点显出清晰的脉络的具体的指向。老人家生前已经看到了许多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事情,老人家把自己看到的和预测到的事情,都毫无保留给了他。老人家把这些留给他,不是希望他在处理游击队的内部矛盾时总是能立于不败之地,而是希望他能让头顶的红旗继续飘扬下去,直到照遍整个中国。
  正在心中回忆着红胡子生气的诸多叮嘱,大队指挥部已经到了。赵天龙伸手推开门,不由分说将张松龄先推进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小本子,大声说道:“你私下给我的十根金条,都被我卖到黑市上换现大洋了。本打算给红爷他老人家买根百年老参,后来交通员说红爷已经用不到了,就托一些江湖上的熟面孔收购了一批消炎粉、急救包和西药。剩下的钱数和具体开销账单都写在本子上,每一笔后都有小郑和我两个人的签字。”
  “金条!张胖子居然自己掏金条补贴游击队!”跟在后边的干部们闻听此言,心中俱是一愣。张松龄的家境比较宽裕,这一点,大伙都是知道的。并且还有人因此而私下怀疑过张松龄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忠诚。而现在,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狭窄。一个对事业不够忠诚的人,会为这个事业倾尽所有么?要知道,这可是别人几辈子都积攒不起来的财富,他却悄无声息地拿出来给游击队买了能够救命的药品,连感谢都没想到换回一声。
  “你给我看账本儿干什么?那里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钱!你师父留给你的那些老婆本儿,比我的只多不少!”张松龄却不肯贪他人之功,摇摇头,低声回应。
  “既然捐给了游击队,就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你这个大队长,当然需要把帐查清楚!”赵天龙瞪了他一眼,再度大声强调。“这是规矩!不能因为我捐了钱,就有资格带头不遵守它!”
  这话说得相当在理,令周围的干部战士们佩服得连连点头。张松龄无奈,只好把账本接了过来,在灯下粗略地翻了几页。果然,每一笔进账和出账都记录得非常清楚工整,并且签名都是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甚至连二人吃饭、住店的开销都是如此,从无疏漏。
  “一共拉了三大车药品,回来路上,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又买了些伪满洲国产的粗布、蜡烛、铁钉之类的杂货,堆在了上面。还花钱雇了几个熟悉沿途关卡的伙计!如今货物已经送到了前营的仓库里,伙计们也让交通员老何带到山下去休息了!”趁着张松龄翻看账本的时候,赵天龙继续大声汇报。
  如果不论资排辈,他可能是最有机会与张松龄竞争游击大队长的人选。然而自打见到后者的那一刻时起,他就主动把后者摆在大队长的位置上,自己则甘心做左膀右臂。很多干部看在眼里,愈发对自己曾经的那点儿小心思感到惭愧。同时也愈发清醒的认识到,张松龄接任黑石游击队大队长的事情,已经彻底无法更改。哪怕上级部门对红胡子的这一安排有不同意见,出于稳定队伍的目的,也不会再轻易做出“纠正”。
  张松龄当然也知道今晚赵天龙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努力帮助自己掌控队伍。感激之余,也尽可能地端正角色。想了想,指着账本上的一笔数字低声问道:“怎么粗布和蜡烛卖得这么贵,伙计工钱却是每天才给两角钱?小日本儿不是在长春那边开了很多工厂么?怎么东西卖得比口里还贵了许多?!”
  “这还是拖熟人的批发价,如果在市面上零售的话,还要贵上两成!”赵天龙很是惊诧张松龄对价格的敏锐,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应,“小鬼子在长春那边开了许多工厂是不假,但生产出来的东西,据说大多数都直接装了船运回他们本国去了。留在当地卖的很少,并且严格控制南边来的货物数量和价钱,不准他们跟本地货竞争。至于给伙计的工资,我也是问了当地的生意人,按照正常行情给的。小鬼子的工厂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工钱低,活重,并且老板和监工都拿进厂上班的伙计不当人看。稍有不顺眼,就扣上个赤色份子的交给警察局。然后,人就被押送到小鬼子开的矿井里头,一直干到死都不会放出来!”
  “缺德!”“该死!”“早晚这笔帐得跟他们算清楚!”没等赵天龙把话说完,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愤怒的骂声。大伙以前也恨小鬼子,但憎恨的对象只限于军人。对于普通日本百姓,却没太多负面印象。毕竟双方基本上没任何接触,看不到彼此的具体形象。而现在,却突然发现翻遍日本民族,恐怕就找不出几个好人来!
  “这还算不上缺德,还有比这更缺德的事情呢!”赵天龙摇摇头,黝黑的脸膛上写满了同情与悲悯,“在伪满洲国那边,吃饭也要分三六九等。大米白面只能小鬼子吃,普通中国人即便有钱,也不准买。只准买玉米面和橡子面儿,前一种还好,勉强能顶个饱。后一种,人吃了往往拉不出屎来,上茅房时得用手去扣!”
  
  第二章
横流(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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