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尽处(校对)第1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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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过!”红胡子点点头,大笑着回应。“在我们老家吉林,当年男的长到你这么大时,如果不敢上山当土匪,就会被人看成没出息的废物!不过我才当了土匪没几天,山寨就被张作霖张大帅派人给招安了。我也就摇身一变,成了东北军的士兵,然后又一步步熬成了军官!然后又过了没几天,就是‘九一八事变’。上头下令不准抵抗,我们又不愿意向小鬼子缴枪,就干脆干回了老本行!再然后,就又遇到马占山将军,跟着他一起打小鬼子。然后,队伍没打过小鬼子,马占山将军去了苏联,我就带着弟兄们到了草原上……”
  “嗯!”张松龄笑了笑,轻轻点头。后面经历,他以前不止一次听红胡子说起过。马占山将军在民国二十一年通过诈降的手段骗取了日本人的军需补给,随即又竖起抗日大旗。全国各方力量纷纷向马占山将军伸出援手,其中就有共产党的干部。红胡子就是那时跟共产党人有了接触,然后随着时间推移,跟共产党走得越来越近,慢慢将手中队伍变成了共产党的抗日武装。
  但是他却有点儿弄不明白,红胡子特地把自己叫到办公室里来,说这些陈年旧事的目的是什么?老人家跟自己两个的确很投缘,但是眼下游击队里需要做得事情堆积如山,无论是他,还是红胡子,都实在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漫无目的闲聊上面。
  “莫非是游击队的上级,命令他跟我谈谈这些?”猛然间,张松龄脑海里闪过一丝灵光,脸色立刻变得非常凝重。如果是游击队的上级组织命令红胡子跟自己好好谈一谈的话,事情可就有点儿麻烦了。毕竟自己曾经做过国民党的中校,身份容易被人怀疑。
  “大不了我走就是呗!”以对方难以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张松龄心中暗道。同时,有一股极其酸涩的滋味瞬间从小腹涌到了眼角。‘走,天下之大,哪里又是我的容身之处?南边不能回,此处不能留,难道我就像入云龙当年那样,今后做个独行大盗么?’正胡思乱想间,又听见红胡子笑呵呵地说道:“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唉,人岁数大了,说话就难免会啰嗦!咱们继续说正经的。我想跟你说什么来着?嘶,看我这脑袋……”
  狠狠拍了自己一下,他终于想了起来,“那个,那个你不是国民党员,但,但心里头,对国民党是什么感觉!”
  “没啥感觉!”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张松龄板着脸回应,“我平时接触到的都是普通士兵,里边很少有国民党员。”
  “那你的上司呢,你上司当中,应该有不少是国民党员吧!”红胡子年纪大了,反应稍微有点儿迟钝,没能及时察觉出张松龄的情绪变化,继续笑着询问。
  “有!很多!”张松龄越琢磨心里头越不是滋味,索性实话实说,“我的顶头上司是苟团长肯定是。冯安邦长官和孙连仲长官也是!他们都是好汉子,不折不扣的好汉子!我的老团长带着我们死守核桃园,全团的弟兄差不多都打光了,他也没后退半步。冯安邦长官打北平,打娘子关,打台儿庄,每次亲自冲到第一线。最后被小鬼子在炸死了也没给中国军人丢脸。还有我的老上司的上司孙连仲,为了抗日打光了手中所有部队,彻底成了一名光杆司令,我没听见他说过一句怨言!他们都是国民党员,他们这样的国民党员,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好来!”
  越说,他的声音越高,越说,他越觉得心里头委屈!国难当头,自己投笔从戎,到底做错了什么?!国民党国民党那边,有人处心积虑非要置自己于死地,势力之大,连老朋友彭学文最后都不得不选择了袖手旁观。到了共产党这边,居然还被要怀疑,被猜忌。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到底想不想回老部队,到底对国民党有什么感觉?!“你问我对国民党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就是,只要他肯一心一意的杀鬼子,就是英雄好汉。不管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他们至少,都是中国人的党。在各自的前面,都时时刻刻该摆着中国两个字!”
  最后半句话,他几乎是从心底呐喊而出,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红胡子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丢开小本子,愣愣地问道:“怎么了?小胖子,你到底怎么了?!我又没说你打小鬼子打错了,你怎么突然跟我发起脾气来了?!”
  “我,我……”张松龄又是激动,又是委屈,眼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往外滚,“我跟你发什么脾气?!我就是想说两句实话。你,今天找我谈话,不就是怀疑我心里还向着国民党那边么?实话跟你说吧,如果国民党里头,都是老苟团长,冯师长和孙长官这样的好汉子,我心里头还就是忘不了他们!”
  红胡子愣了愣,终于明白了症结所在,忍不住摇头苦笑,“你这个小家伙啊!有这么多心么?我红胡子是什么人,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清楚?如果我怀疑你,当初还用千方百计把你给留下么?彼此结个善缘,送你高高兴兴离开,难道你还能腆着脸再找回来?”
  话虽然说得不紧不慢,却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张松龄被问得愣了愣,红着眼睛嘟囔,“那你,那你今天问我对国民党的感觉干什么?还要拿笔记录在小本子上!”
  “这个……?”红胡子被问得直挠头。他问张松龄对国民党的感觉,是按照惯例必须走的一个程序。毕竟张松龄现在连共产党员都不是,自己想将衣钵传给他,中间还隔着好多绕不开的环节。
  可这些话,他又不能直接跟张松龄说明白。总不能拍拍对方肩膀,开门见山,“嘿,小胖子,红爷我看好你,准备让你接游击队大队长的位置了!为了接这个位置,你得事先做到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那就彻底成了山大王传金交椅了,甭说上级组织那边肯定通不过,游击队的其他干部战士,也不可能答应。
  “那就是你的上级让你问的,对不对?”见红胡子的脸上写满了尴尬,张松龄立刻又误会了对方的意思,脸色越来越冷。“信不过我的话,我走便是。何必拐弯抹角这么费劲?!”
  “你个混小子!”红胡子被气得一跳三尺高,抡起小本子,冲着张松龄的脑门拍了过去。“想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老子还指望着你给老子训练新兵呢,老子还指望着你给老子当参谋呢,老子还指望着你给老子当炮头呢!你走了,老子上哪找这么好用的人去?!甭想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老子也把你给抓回来!”
  “由得了你么?”张松龄一边招架,一边赌气地大声反问,“我是国民党人,我是卧底。我要把你们游击队带到国民党那边去!你现在不让我走,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你有本事就带!我就不信那个邪了,弟兄们会跟着你走!”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红胡子体力很快就支撑不住,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老子才不怕。老子当年在国民党那边官比你还大,最后都跟了共产党。还怕你个小连副能翻起浪头来!告诉你吧,老子,呜嗯,咳咳,咳咳……”
  一口气没喘均匀,他憋得满脸通红,大声咳嗽。张松龄见状,赶紧走上前扶住他,用力帮他敲打后背。红胡子立刻反转手掌,紧紧握住他的左手腕,“胖子,别,别瞎想!今天,今天真的不是上级组织要求我跟你谈话的?我,我,咳咳,咳咳……”
  看到他眼睛都憋得快从眼眶里凸出来了,张松龄不敢再赌气,一边用力帮他捶背,一边尽量放缓了语气敷衍,“行,行!咱们别说这些,别说这些!先,先帮你顺过这口气来!来人,外边有人在吗,赶紧把疤瘌叔请过来啊!”
  “别去!”红胡子大吼一声,阻止了警卫人员的动作。“天,天太晚了,别,别麻烦疤瘌叔了。我,我没事!真的没事!”
  “还说没事呢,看看你的脸色,都憋成什么样子了!”张松龄心里着急,瞬间忘记了刚才的种种不快,跺着脚反驳。
  无论自己今后留不留在游击队,红胡子都是一个值得自己尊敬的长者。大气,和善,本领一流又肯跟弟兄们打成一片。平心而论,自己当初愿意留在游击队,完全是因为佩服红胡子,而不是真的无处可去。如果当初换了其他人以游击队的大队长身份挽留自己,自己还真未必肯给他这份面子!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红胡子将张松龄的手腕抓得生疼,仿佛唯恐他找机会溜走一般,“别去,老毛病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里屋炕头的箱子里有疤瘌叔帮我配的药丸子,一会儿找出来吃几颗就行了。别去找人,也别声张。咱们,咱们游击队里头,新兵,新兵太多!”
  新兵太多,如果作为大队长的红胡子身体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状况,难免会影响军心。张松龄知道轻重,缓缓点点头,扶着红胡子,慢慢向里屋的火炕边走,“那,那您自己歇歇,我去给您倒点儿开水过来!”
  “先别!”红胡子的手指又紧了紧,喘息着回应,“等,等我把话说完了,你再去!”努力站稳身体,他喘息着,将目光对向张松龄的眼睛,“刚才,刚才之所以跟你说那些话,不,不是因为上边要我问你。是,是我自己……”
  又是一阵令人揪心的咳嗽,他几乎要把自己的心肝五脏全咳碎了从嘴里吐出来。在这时候,张松龄哪还有心思计较谁想问自己对国民党的印象。一边替对方捶背,一边低声道:“行,行,是您自己要问的。我该不生气,不该跟您生气。我给您道歉行不行?!您别咳了,求你,再咳,我就无论如何都得找疤瘌叔过来了!”
  “别去!”红胡子又拉了他一把,喘息着强调。经历了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咳嗽,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脸色也透出了病态的潮红,“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今天找你过来,其实,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我,我想介绍你,加入中国共产党!”
  
  第二章
逆流(二上)
  
  “啊!”饶是张松龄在生死边缘上打过滚,也没经受得起如此大的冲击,直接张开嘴巴,惊呼出声。
  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以为游击队怀疑自己了,正准备将自己从队伍中清理出去。而一分钟之后,他却发现红胡子原来是想让自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加入共产党,成为整个游击队的核心。
  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着实砸了他一个晕头转向,让他在惊呼之后,本能地就想逃避,“我,我,我家是开,开铺子的,很大很大一个铺子,比黑石寨县城里的任何一家铺子,都,都大,大很多!”
  “我还当过土匪呢!”红胡子继续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
  “我,我……”张松龄觉得自己脑子乱得像一锅熬坏的粥一样,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加入共产党?可自己连共产党基本纲领都整不清楚。唯一的印象还是在读中学时,听学校里的训导官说共产党要抢了有钱人的东西,平均分配给乡下的那些苦哈哈。而以自己家里那个杂货铺子的规模,无论怎么算,也不能算到贫苦人行列!
  这种迟疑的态度,让红胡子约略有些失望。扶着炕沿儿喘息了一阵,笑了笑,低声追问道:“怎么?难道你不愿意?男子汉大丈夫,不愿意就直说,别拖拖拉拉的!”
  看到对方那张已经镀上了一层淡灰色的面孔,张松龄无论如何都不敢把拒绝的话直接说出来。斟酌了片刻,苦笑着回应,“您老是出于的一番好心,这点我知道。但,但是我对共产党一点儿了解都没有!真的,您甭看我读过很多书,但是我这个人反应其实很迟钝。当年在老二十六路时,就一直没弄明白国民党到底是干什么的!等到了咱们这边,只是觉得和大伙很投缘,也还没来得及去想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的问题!”
  “你这……”红胡子气得扬起手来欲打,看到张松龄坦诚的眼睛,又叹息着将手臂放了下去,“咳咳,咳咳,这事儿,这事儿不怪你。是我,咳咳,咳咳……”一边歇斯底里地咳嗽着,他一边耐心地跟张松龄解释,“是我,做事太仓促了。没想到你是个读书人,看问题远比一般人较真儿!咳咳,咳咳,咳咳……”
  听着那几乎将五腑六脏撕碎了的咳嗽声,张松龄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一边继续替红胡子拍打后背顺气,一边低声跟对方商量,“您老别着急,别着急!我真的不是敷衍您!我是不想骗您,才跟您实话实说的。先给我一点儿时间,行吗?让我对共产党多了解一些,再做决定!”
  “咳咳,咳咳……”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红胡子弯着腰,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不,不是你的错。是,是我做事,做事考虑,考虑不周全。你,你在这等,等着,等我一,一会儿……”
  推开搀扶着自己的手臂,他努力跳下火炕,踉跄着走向火炕对面的一个长条三截木头柜子。颤抖着用腰间取出钥匙,颤抖打开生锈的铜锁。俯下身躯,一边咳嗽一边在柜子里慢慢翻检,好一阵儿,才从底层隐蔽角落翻出一个破旧的布包裹来,颤抖着手臂打开,颤抖着,将一本发了黄的小册子双手捧到了张松龄眼前。“这,这本书,你,可先拿去读,读一读!”
  “行!”张松龄答应着,双手接过已经破旧到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小册子。封面上,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共产主义者宣言’“看!”红胡子已经咳嗽得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
  “嗯!”张松龄不愿再让老人生气,答应着,翻开了第一页。依旧是手写的文字,看样子,整本宣言都是手抄而成。抄书者的字写得很有力道,让张松龄这个曾经专门在书法方面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都自愧不如。比起抄写者的字迹来,书的内容就无趣的多了,第一句,就把他这个受过正规高中教育人弄了个晕头转向,“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而正文中接下来的内容,更令他感觉陌生,甚至陌生到无法引起任何共鸣的地步,“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有哪一个反对党不被它的当政的敌人骂为共产党呢?又有哪一个反对党不拿共产主义这个罪名去回敬更进步的反对党人和自己的反动敌人呢?……”
  欧州,距离中国实在太远了。在张松龄的印象中,相关的只有青岛港的炮台、教堂和商店里价格不菲的洋货。而沙皇这两个字更让他感觉疏离,在‘九一八事变’之前,普通中国人印象里最邪恶的洋鬼子,不是东洋小日本,而是俄国大鼻子。毕竟小日本儿那时只占了中国几个军港,而沙俄却从中国掠走了至少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而他的继承者苏联,亦是策动外蒙古从中国分离出去的罪魁祸首!
  偷偷看了红胡子一眼,为了不让对方活活咳死,张松龄硬着头皮继续阅读,“从这一事实中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共产主义已经被欧洲的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现在是共产党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
  依旧非常枯燥,依旧引不起他的任何共鸣,但耳畔红胡子的咳嗽声,总算稍稍缓和了些。又偷偷从小册子上抬起头,他看见红胡子蹒跚着,再度走向对面的柜子,从里边摸出一个粗笨的小陶罐儿,打开罐子盖儿,向手心倒了一大把黑漆漆黄豆大小的药丸子。然后艰难地仰起头,将掌心处的所有药丸子一口全吞了下去。
  红胡子老了!真的老了!张松龄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感到震惊,并且心里难过莫名。草原上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游击队里贫困的生活,联手摧毁了老人的健康,令他面孔粗糙得像块老树皮,手指也瘦得如同风干后的鸡爪。如果是在张松龄的老家,像红胡子这样年老体衰的人,早就该躺在床上被儿孙们伺候着休息。而在草原上,红胡子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把整个游击队扛在肩膀上,支撑起来。
  张松龄不忍心再看,唯恐再看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冲出门外,把红胡子的身体情况公之于众。那样,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队伍中半数都是新兵的游击队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毕竟,大多数新加入的游击队员都是慕红胡子的威名而来,如果让他们知道在草原上叱咤风云的红胡子,早已经变成了随时都有可能被大风吹倒的糟老头儿,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
  轻轻抽了下鼻子,将淌入鼻孔中的泪水强行吸回去,张松龄继续翻看手抄本。接下来的文字,他一个也没看进去。眼前晃动的全是红胡子那佝偻着不停喘息咳嗽的身影,那鸡爪般的手指,那树皮般的面孔……
  直到红胡子自己喘匀了粗气,慢慢走到他身边,伸手拍打他的肩膀,张松龄才从幻象中回转心神,愕然抬起通红的眼睛,“啊,您,您不咳嗽了!”。
  “药,老疤瘌虽然是个蒙古大夫,但是,水平却不是吹出来的!”红胡子指指放在柜子上的陶罐儿,故作轻松的回应。
  由于药力刚刚在身体内发散开的缘故,他的脸上带着一抹鲜艳的红。就像即将烧到尽头的灯芯,努力发出生命里最强烈的光芒。张松龄看得心里难受,放下手抄的共产主义者宣言,走到外屋,倒了一碗凉开水,一边递给红胡子,一边低声数落,“还说没事儿呢!你看你刚才咳嗽成什么样子了?!不行,你得让疤瘌叔帮你好好调理调理,日常工作,就交给郑队长、赵队长、我和龙哥来做!”
  “唉!还能调理成什么样子!我这是老了,没药可治!”红胡子倒是看得开,摇摇头,非常豁达地回应。
  “您才五十几岁,怎么能算老?!”张松龄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反驳。
  “塞外这边不比中原,天气冷,人就老得快!”红胡子满嘴歪理邪说,就是不肯听张松龄的劝告,躺下来接受老疤瘌的治疗。“咱先不提给我治病这茬,先说你要紧事儿!这本小册子,你看完了么?能理解么?”
  “没看完,也看不太懂!”明知道自己的答案会让红胡子失望,张松龄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欧洲距离咱们这里太远了,宣言里的内容,和咱们国家的现实也不太一样!”
  “没看懂就对了!”红胡子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笑得像个偷到了鸡的狐狸,“我看了不下二百遍都没看明白。你要是一遍就懂,那我岂不是得把你给供起来?!”
  “嘿嘿,嘿嘿!”张松龄捂着自己的后脑勺讪笑。这篇宣言只有十几页的样子,如果刚才认真看,他肯定能囫囵吞枣地过上一遍。可刚才光顾着担心红胡子的身体了,心思根本没放在宣言上,当然也不可能理解得了里头的内容。
  “你拿回去,慢慢悟!”红胡子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张松龄,把共产主义者宣言抓起来,强行塞进了他的怀里。“千万别弄坏了,这可是咱们游击队的镇山之宝!”
  “嗯!”张松龄点头答应。即便红胡子不吩咐,他也不会把这本手抄的共产主义者宣言弄坏。原抄写者的书法水平远高于他,闲暇时对着宣言临摹一番,无疑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这本小册子是咱们游击队的第一个共产党人给我的!他跟你一样,是个从口里来的读书人。字写得特别好,枪也打得特别准。虽然带着眼镜,但一百五十米内指哪打哪,弹无虚发!”红胡子一边喝着凉白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张松龄手中那本共产主义者宣言的由来。
  “哦!”张松龄对小册子抄写者很感兴趣,点点头,低声回应。能把钢笔字写到如此遒劲有力的人,读过的书肯定不会太少。而这年头,能花钱供孩子读书的家庭,肯定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却全心全意接受了共产党的主张,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张松龄自己来说吧,甭看他跟红胡子、赵天龙等人投缘,也愿意跟朋友共享自己手里的钱财。可如果有谁如果敢带着队伍去将鲁城的张家货栈给抄了,将货物和钱财都分给素不认识的穷人,他肯定第一个跳出来跟对方拼命!
  凭啥啊?!老张家的货栈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是他曾祖父,祖父,父亲,挑着杂货担子,冒着被土匪绑架撕票的风险,关里关外往来贩货,一砖一瓦积攒起来的。凭什么要分给不相干的人?!老张家做买卖亏本的时候,他们会仗义施以援手么?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见红胡子叹息着说道:“他年龄比你大,带个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第一次他拿共产主义者宣言给我看的时候,我不忍扫了他的面子,硬着头皮看了一整个晚上,也没整明白里头到底要说个啥!”
  “呵呵……”张松龄很理解的点头。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尚觉得此文写得实在晦涩生硬。红胡子连初小都没机会读,当然更不可能第一次就领悟宣言上的意思。
  “然后过了没几天,我们就吃了败仗,从齐齐哈尔那边一路后撤,被小鬼子和伪军撵得连生火做饭的功夫都抽不出来。就这节骨眼上,我的好兄弟大周还偷偷跑来警告我,说小眼镜带着几个人背地里开会,准备当宋江,把我这个晁盖给弄死,他自己当老大!”
  “大周?”张松龄愣了愣,迟疑着问。印象里,机枪手大周从来都寡言少语,更不是个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怎么当年会对那个带眼镜的共产党员如此防备?
  “是啊,大周!”红胡子揉了揉眼睛,叹息着补充,“大周叫周健良,在没受张大帅招安前,就跟了我。他比我小整整一轮,没想到居然走在了我前头!”
  “大周是个好汉子!”提起去年弟兄们争先恐后留下来狙击小鬼子的事情,张松龄心里又是一阵刀绞般难受。去五原的时候他们有十六个人,最后回到游击队的只剩下三个。其中还有一个因为大腿上受了枪伤医治不及时,这辈子再也无法爬上战马。而那些牺牲在雪野上的弟兄,最后连尸体都没能收回来。冬天的草原看上去空旷,隐蔽处却藏着数不清的狼、狐狸和野狗。太阳一落山就会闻着血腥倾巢而出,将看战死者的遗骸啃食一空。
  红胡子心里也非常难过,却强忍着悲痛,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气炸了,拿着枪就找上了门去。眼镜却跟我说,他们几个都是党员,在开会研究如何帮助我和大周入党。老子问他,共产党到底是什么?入了党有什么好处?!他却跟我说,这事儿一两句话解释不明白,我慢慢看,就知道了!”
  说到动情处,红胡子的眼睛也红了起来,泪水在里边上下打转,“然后没几天,我们就被张海鹏的骑兵旅给追上了。老子打不过人家,需要留几个弟兄来断后。还没等想好留谁呢,眼镜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共产党员,跟我上!然后就掉头冲向伪军。”
  用力抹了一把脸,他举起右手,“五个人,上次背着老子凑一起开小会儿的五个人,一个没少,都跟着眼镜冲了出去!老子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什么共产党!老子从那时起,就没打算过再跟别人干!”
  共产党员,跟我上!
  张松龄再次被震住了,看着红胡子,胸口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上次遭到鬼子和汉奸追杀的时候,他虽然处于半昏迷状态,醒来后却从赵天龙嘴里,了解到了整个战斗经过。他原本以为,弟兄们争相留下来断后,是出于江湖义气,是因为佩服自己的学问和能力,到现在才终于知道,大伙慨然赴死的真正原因。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死在别人前头!
  “你说你忘不了你的老团长,老师长,这些我都特别理解!”再度看着张松龄的眼睛,红胡子说得无比坦诚,“他们都是好汉子,如果我跟他们在一起久了,也会忘不了他们!所以我不求你现在就答应我加入共产党,也不求你现在就能读懂这本共产主义者宣言。我希望你也静下心来看看,我们共产党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党值不得值得你加入?!经文再好,如果念经的是一群歪嘴和尚,整座庙也好不到哪去。这本宣言再难读,你看看身边的共产党人啥样,也会知道共产党啥样!”(注1)注1:写这句话时,特别有感触。一种政治理念再天花乱坠,如果把这种理念挂在嘴边上都是一群骗子,地痞流氓,恐怕也带不来什么好结果。顺便再说一句,对比当年红胡子他们那批共产党人,现在的很多共产党基层干部,都该活活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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