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精校)第1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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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两百朴刀手和一百弓箭手,宇文至耀武扬威地走向一座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他现在太佩服好朋友王洵的胆量了,简直佩服得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统共带着六百来人,居然敢于接纳同样实力的两伙马贼;接纳了同样势力的马贼不算,居然还敢毫不犹豫地对其头目委以重任;对其头目委以重任不算,居然还敢毫无保留地接受其冒险建议;接受了其冒险建议不算,还敢命其为先锋,以不到两千余兵马主动向十倍与己的敌军发起攻击!
  这简直就是赌。胆大不要命的赌博。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好运气一直站在唐军这边。拥众接近两万的俱车鼻施可汗,居然被疑兵之计吓破了胆,紧闭四门不敢出城野战。赌徒王洵也不客气,干脆继续赌即便唐军将柘折城外的粮草辎重抢光了,城里边的人依旧没勇气出来一探虚实。
  两百老兵,三百刚刚收拢来的俘虏,在城内守军的眼皮底下,直扑其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没有人在周围警戒,也没有人负责接应。正对柘折城的唐营大门敞开着,仿佛随时欢迎敌人出城来决战。疯子,绝对是疯子才敢的事情,偏偏这种疯狂过瘾得要命。眼下,非但宇文至一个人对王洵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打昨天清晨,亲眼看到俱车鼻施可汗做了缩头乌龟那一刻起,“铁锤王”在军中的声望就暴涨到了最高点。不仅仅是大伙从安西军带出来的弟兄,看向自家将军的目光里充满崇拜。那些临阵倒戈的马贼和被强征入伍的俘虏们,也都个个在脸上写满了骄傲。
  以两千余众逼得两万守军不敢出头。即便打不下柘折城,这份荣耀,也足够所有参与者吹一辈子了。况且根据目前看到的情况,铁锤王他老人家,好像还握着什么杀招。关键时刻祭出来,大伙今年真的有机会在柘折城内过冬也说不定!
  抱着类似的想法,几乎所有将士心态都非常轻松。前方的营垒中,据说有五百多守军,人数和自己一方不相上下。可那又能怎么样?俱车鼻施汗都认怂了,几头臭鱼烂虾还敢继续扎刺不成?冲过去,驱散他们,整个冬天的粮食都不愁了。偷偷地卖给军营后的那群商贩一些,说不定大伙每人还能分个三瓜俩枣什么的。咱家王将军可是出了名的大方,队伍中这么多双眼睛,无论新来的还是老的,就没有谁见过咱家将军吃过独食!
  想到此行的荣耀,想到战后分得到的奖赏,整支攻击队伍,几乎每名将士都豪气干云。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腰,与整支队伍的形象格格不入。他是王洵新收的侍卫万俟玉薤,第一次奉命到战场上历练,难免又把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带了出来。
  宇文至悄悄从后边走过去,伸手给了万俟玉薤一个脖搂,“打起精神来!就你这个头,再使劲儿往下缩,也不可能比别人矮!”
  “我……”没想到宇文至到这时候还有心情拿自己开涮,万俟玉薤被逗得哭笑不得,“宇文将军,对面可是有弓箭手!”
  “有弓箭手怎么了!”宇文至笑着撇嘴。距离营垒还有一百五十步,除非是专门培养的神射手,否则,根本没可能对队伍构成威胁。所以,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向新兵传授作战经验。“你以为把脑袋扎到别人脊梁后,弓箭就看不见你了?什么是抛射,你懂么?根本不用瞄,从天上直接往下砸。砸谁脑袋上算谁倒霉。你佝偻着个腰,本来该挨一箭,现在至少得挨仨!”
  “我,我……”万俟玉薤讪讪而笑,终是把身体挺直了,将盾牌举到了鼻尖处。在他身前身后的几名刚刚由马贼转为正规军的士卒见状,也纷纷将盾牌举起来,同时将腰杆挺得更直。
  “这就对了!”难得过一次教头的瘾,宇文至心情大好,“咱们是唐军,懂么?唐军,五百对五百,那是欺负他们。想当年在苏定方老将军麾下,咱们八百大唐陌刀手,就能追着两万敌军屁股砍。咱们做子孙得再不争气,五百砍五百也没有拿不下来的道理!”
  “呵呵呵,呵呵呵!”队伍中又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唐军在西域作战,几乎次次都是以少击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今大伙都把唐军号铠穿上了,怎么着也不能太丢人了不是?
  “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走整齐些,把大唐气概拿出来。”见自己鼓舞士气的招数奏效,宇文至愈发趾高气扬,“对,就这样,吓,也吓死他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他们吓得连弓都拿不稳了!”
  仿佛是验证他的所说,守卫营垒的敌军开始放箭。稀稀落落地,大部分在半途中就失去了力气,只有少数几支,砸在了前排老兵高举着的盾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老兵们本能地就想躲避,然而一瞬间又想到自己背后还有三百多名刚刚归附的马贼在眼巴巴地看着,荣誉心迅速占了上风,将盾牌举过头顶,斜成一个角度,行进步伐丝毫不乱。新兵们见到老兵如此镇定,也迅速安稳下来,跟在老兵们身后,寸步不离。
  对于宇文至这种用箭好手来说,此刻敌军凌乱的射击,等于在自暴其短。如果营垒中的守将经验丰富的话,绝对不会把弓箭手的力气浪费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目标上。想到这儿,他一边继续大声指挥,一边从背后解下朱漆角弓,慢慢拉开弓弦,“新兵,看你们前面的老兵,他们干什么你们跟着干什么。这个距离,弓箭射到身上也透不了甲,继续前进,前进,不要左顾右盼,保持速度,速度!”
  他如此大喊大叫,怎可能不吸引对方的注意。顷刻间,有几支羽箭飞来,落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溅起团团黄烟。宇文至笑着抬起头,看见一条黑色的貂鼠尾巴,那是敌军中代表百人长的身份标志,昨天晚上审问斥候抓来的俘虏他才知道。“别走,就是你了!”忽然间,他大喊一声,弓箭脱弦而去,掠过一百二十步距离,在貂鼠尾巴下溅起一串血花。
  “呃!呃!呃!”貂鼠尾巴的主人双手捂住喉咙,两眼中充满了惊诧与不甘。他指挥着手下弟兄对准唐将一个人攒射,尚不能准确命中目标,对面的唐将,怎么可能射得了这么远,这么准?
  很快,宇文至用另外两支羽箭,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左右又有两名弟兄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呻吟中充满了绝望。貂鼠尾巴的主人挣扎了几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头顶上,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
  谁也没想到宇文至能把羽箭射到如此准的地步。霎那间,营垒后的守军吓得纷纷缩头。趁着这个机会,宇文至将弓臂向前一指,大声喝令,“冲过去,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弟兄们,跟我上!”老兵队伍当中,立刻有两名旅率响应,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快步前冲。三百新兵见此,也大着胆子一拥而上。包了铁的战靴落地,将地面踩得哄哄做响。
  营垒立刻又有零星羽箭射出,被前排的老兵拿盾牌一拨,立刻就偏离了方向。攻击的队伍迅速接近营盘外围木栅栏,刀锋上的寒光亮得刺眼。保卫辎重的守军愈发惊慌,接二连三站起来,拉开弓,胡乱往外攒射。有几名唐军不幸被射中大腿,呻吟着蹲在地上。袍泽们从他身边绕开,前进的速度丝毫不肯放缓。
  “瞄准,瞄准了再射。”一名头顶貂鼠尾巴的百人长见形势危急,不得不站起来重新组织力量防守。半空中立刻又有一支羽箭飞过来,身穿他的肩窝,将他重重地推了个跟头。两名亲信试图上前施救,刚刚站起身,就被凌空飞来的羽箭找上。一个被射中咽喉,当即毙命。另外一人脖颈中箭,惨叫着原地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子,才颓然倒地,鲜血如泉水一般往外冒。
  宇文至抽出另外一支破甲锥,稳稳地搭在了弓弦上。他现在已经距离敌营只有七十步,几乎是弓箭的最佳射程。两名亲信一左一右,举着盾牌为他遮挡敌军的流矢。而他自己,则不断地调整目标,寻找营垒之后,敢于出面组织防守者。每发一矢,必夺一命。
  这种远距离狙杀所造成的压力,比已经冲到对面的刀锋还要沉重。很快,营垒后就没有人敢于露头了,守军的弓箭手将脑袋扎在木墙后,胡乱向外抛射着羽箭。原本就疲弱的杀伤力,瞬间几乎降到了无需考虑的地步。冲在第一排的唐军老兵将盾牌向脚下一丢,横刀往嘴里一咬,三三成组,其中两人将手臂搭在一起,抬起另外一人的脚,同时用力上推。最后一人借助同伴推力跃起,身子如鹞鹰般飞过七尺许高的木墙,凌空扑落。
  刷!刀光如电,泼开团团血雾。
  
  第三章
霜刃
(三
下)
  
  这群当先冲入营垒的士卒,都是王洵麾下的老兵,无论训练程度还是装备性能,都远非营垒中的守军可比。人一落地,立刻挥刀横扫,登时在惊慌失措的守军当中硬生生扫开了一个血圈子。大伙得势不饶人,继续挥刀横扫竖剁,将落地处附近的守军剁得抱头鼠窜。转瞬之后,几个血圈子就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空场。
  更多安西军老兵在同伴的协助下翻越营垒,与先登的袍泽汇聚成团,将空场清得越来越大。一名头戴黑色厚布帽子的防守方将领躲得稍慢,被几把横刀同时扫中,登时变成一团碎肉。
  “别恋战,夺门!”人群中,有名旅率打扮的低级军官扯开嗓子大喊,带领着身边的四五名弟兄朝营垒的木门猛冲。临近的守军纷纷上前阻挡,被他一刀一个,剁翻于地。营墙根儿下,还有数十名弓箭手虎视眈眈。拉圆了手中的木弓,却无法保证自家人不被误伤,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唐军旅率带着弟兄从自己眼前走过。
  若是被这伙唐军冲到营门前,砍断了门闩,整座营垒必然易手。就在这危急时刻,“呜呜——呜呜——呜呜——”柘折城头突然传来的一阵凄厉的号角声。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对手,可毕竟自己知道自己的家底儿,正在奋力冲营的唐军攻势难免顿了顿。而那些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的防守方将士,则一个个像喝了药般,又疯狂地冲了回来,前仆后继地挡在了营门口。
  “俱车鼻施汗到底要干什么?!”听到城头上传来的画角,正站在主营中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替宇文至瞭阵的王洵心中也是一愣。按照他的推算,俱车鼻施汗既然第一天不敢趁唐军立足未稳之时出城决战,第二天便不可能再鼓起勇气。为什么今天刚动了他第一座存放粮食的仓库,他就彻底被逼红了眼睛?
  正迟疑间,沙千里与黄万山两个已经联袂而来,主动请缨去堵柘折城的东门。王洵抬起头,又朝对面的城墙望了望,摆摆手,微笑着吩咐:“不急,再等他片刻又能如何?来人,擂鼓,催宇文至给我加把力气!”
  “诺!”亲兵旅率十三答应一声,双手挥动鼓槌,将战鼓“咚咚”敲响。正在指挥弟兄们攻打敌军营垒的宇文至闻听鼓声,把牙一咬,心一横,丢下角弓,挥刀向前,“所有人,跟我上。一鼓作气灭了他们,回营之后,老子亲自给你们倒酒!”
  “灭了他们,回营庆功!”见宇文将军自己都不管后路如何了,原本有些迟疑的新兵们也横下一条心,蜂拥而上。几十人挤到营门口,端着肩膀用力狠撞,“一,二,三!”“一,二,三!”
  “轰,轰,轰!”木制的营门在持续的撞击下发出震耳的轰鸣。营内的守门士卒见此,也纷纷丢下兵器,用肩膀从内部死死顶住门板。双方隔着一道厚厚的木板比拼力气,“一,二,三,一,二,三”,把半边营墙都挤得摇摇欲倒。
  “呜呜,呜呜,呜呜呜!”柘折城中又传来了号角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营垒中的守军不顾性命往唐军刀前扑,疯狂中透着绝望。
  见敌军死战不退,宇文至也急红了眼。不再想后路会不会被人抄掉,伸手拉住正朝营垒门使劲的万俟玉薤,大声命令,“你,跳进去,专门捡头上戴着皮帽子的杀。谁穿得越光鲜,你先杀掉谁。我替你掠阵!”
  说罢,又将手向后一伸,“取弓来,送我上营墙!”
  他身边的几名侍卫都是其兄宇文德花重金为他礼聘而来,对小主人的心思摸得极透。闻听命令,立刻有一人从背上取下另外一把朱漆弓,连同箭馕一并送上。其余几人则寻了面盾牌,齐心协力地平端在胸口。宇文至一个猿纵从地面上拔起,稳稳地落于盾牌之上。拉弓弦,举弓臂,连珠三箭,将营垒内的三名敌军射翻于地。
  他这厢用弓箭开路,原本武艺就在众人之上的万俟玉薤立刻如虎添翼。三下两下翻过营墙,挥舞着横刀,就像一名正在组织人手封堵营门的敌将冲去。一名百人长模样的家伙持矛向他急刺,被万俟玉薤用单臂夹住矛杆,一刀扫下半个头颅。紧跟着身子又是一扭,居然把腋下的长矛当做水火棍,扫出一阵风,沾上便是筋断骨折。
  又有两名小箭打扮的家伙上前拼命,一个才冲到半路,就被宇文至用羽箭放翻。另外一个哇哇大叫,手中弯刀舞成了一团花。万俟玉薤一刀劈下,连肩膀带背砍入尺半。可怜的小箭军连万俟玉薤的衣角都没碰到,仰面便倒。制式横刀被他的尸体夹住,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这时,第三名守军不要命般冲到。万俟玉薤根本来不及再拔刀,只好放弃。身体迅速后退,让开对方的刀锋,然后顺势用左手一拉,右手一拧,居然“咔嚓”一声,将对方面孔扭到了脊梁后。(注1)
  “别恋战,捡当官的杀。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宇文至的声音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嘉许。万俟玉薤精神大振,单腿从地上挑起一根不知道是谁丢弃的长矛,左手在矛杆上一捋,右手轻轻下压,“腾”地一声,居然抖出了三个矛头来。
  这手“金鸡三点头”,可不是街边卖艺的假把式。凡被点中者,身上立刻就是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此刻,万俟玉薤心中早已没有了初次上阵的恐慌,大步向前,手中长矛左刺右点。一招一个,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守军纷纷刺倒于地。
  正在指挥守军负隅顽抗的将军铁木蓇葖突然见到一个九尺多高的恶煞,提着一边血淋淋的长矛向自己杀来,顾不得再管营门,赶紧命人上前阻截。宇文至连发两箭,将奉命赶来的两名守军射杀,第三箭却按在弓上,引而不发,同时在口中用突厥语大声喊道,“哪个不要命的,尽管上,看你们跑得快,还是老子的箭快!”
  “哪个不要命的,尽管上,看你们跑得快,还是老子的箭快!”抬着盾牌的亲卫看不清里边发生了什么,尽管扯开嗓子大声重复。
  对这个一箭一命的神射手,守军心里本来就十分忌惮。猛然间听到他的断喝,心神立刻大乱,居然真的纷纷停住了脚步。趁此之机,宇文至又大声补充,“命是自己的,粮草是别人的。俱车鼻施要出来早出来了,至今援军还没到,不是骗你等送死么?”
  “命是自己的,粮草是别人的。俱车鼻施要出来早出来了,至今援军还没到,不是骗你等送死么?”几名亲卫再次鹦鹉学舌,将宇文至的喊声传遍全营。
  他们在安西军中这两年,突厥语学得极溜。而俱车鼻施的族人原本也是突厥一脉,非但能听懂宇文至的话,并且心中对俱车鼻施闭门不战的行为甚为不齿。如今见援军迟迟不到,而营门已经岌岌可危,登时士气就掉了近半儿。有几个甚至举头四顾,试图查看自家大汗是不是存心让大伙死在这里。
  “别听他的,射死他。射死他!”指挥着防守的柘折城将领铁木蓇葖也不敢保证自己和身边这伙弟兄是否被大汗当做了弃子,指着宇文至大声喝令。宇文至微微冷笑,先是一箭射死一名试图拉弓偷袭者,又是一箭射落了营中将旗,还没等对方回过神,第三箭已经又搭在了弓臂上,“哪个不怕死,尽管前来试一试。老子穿的是猴子铠,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长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
  “哪个不怕死,尽管前来试一试。老子穿的是猴子铠,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长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亲卫们扯开嗓子重复,整齐的喊声在沙场上空回荡,闻者无不胆寒。突厥人骨子里最崇拜强者,宇文至先前箭无虚发,已经令无数守军心折。如今又把铠甲的优势报了出来,更是令对面的弓箭手不敢轻举妄动。柘折城方面的守将铁木蓇葖还欲再鼓动,万俟玉薤已经杀到他眼前,矛头向前一头,便是一团耀眼的寒霜。铁木蓇葖迅速缩头,同时扯过一名侍卫,将自己的身体藏在了对方身后。几串血珠飞溅,可怜的侍卫喉咙处开了个洞,惨叫着软倒。铁木蓇葖的头盔则歪到脑袋一侧,额头上出现了一条三寸多长的大口子,鲜血顺着鼻子尖唏哩哗啦往下淌。
  “有种别躲!”万俟玉薤大叫,声音里边充满的鄙夷,“这人心肠太坏,别给他垫背,要命的快闪开!”
  周围的守军闻听,本能地闪避,不肯再上前当肉盾。铁木蓇葖跑了几步见没人肯援救自己,只好转身迎战。他手中的弯刀成色甚佳,三下两下便将万俟玉薤的长矛砍断了半截。“我杀了你!”他大叫,前冲,声音却戛然而止。被削尖的断矛正戳在他的喉咙处,红彤彤从脖颈后露出数寸。
  “啊!”附近的防守方士卒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拼命。万俟玉薤用断矛扫翻了四五个,大声叫嚷,“主将都死了,你们还瞎掺和什么。赶紧跑吧,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他自问突厥语说得也算标准,所言也算设身处地替对方着想,周围居然没人肯听。只管着舍死忘生上前拼命。正手忙脚乱间,又听见宇文至的亲卫们在不远处用突厥语齐声喊道,“都笨死了。怕俱车鼻施找你们家人算账,你们投降不就成了么?这么老远,谁能看清楚哪个战死了,哪个还活着!”
  这句话,比先前所有呼喊对军心打击都大。围着万俟玉薤拼命的防守方士卒立刻退开了半个圈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傻。宇文至见状,知道自己所猜没错,俱车鼻施汗是利用这些守军留在城里的父母妻儿,逼迫他们顽抗到底。便又扯开嗓子,大声劝道:“愿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别动!这么老远,城头上怎能看清楚你们谁战死了,谁还活着。等柘折城破了,俱车鼻施再当不成大汗,自然也没办法株连你们的家人!”
  “愿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别动……”侍卫们齐心协力,将宇文至的主意尽量传递到每个人的耳朵。围在万俟玉薤周围的守军士卒闻听,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有人带头,“当啷”“当啷!”接二连三将兵器丢到了地上。堵在营垒门口的防守方士卒也无心再恋战,见到有人带头,便学着对方的样子,纷纷丢下兵器,躲到了一边。只有极少受天方教荼毒比较深的士卒,兀自提着兵器顽抗。怎奈大势已去,根本已经无法左右战局。被万俟玉薤带着几个人一兜,立刻从营门口驱散到了别处。
  堵在营门内侧防守方士卒一撤,来自门外的压力立刻占了上风,“哗啦!”“哗啦!”数下,终于“咣当”一声,整个门板被推翻在地。
  “放下兵器者不杀!杀俘者偿命!”宇文至又及时的补充了一句,避免刚刚穿上大唐号衣的马贼们玷污安西军形象。万俟玉薤也换了把趁手兵器,带着几名弟兄围剿垂死挣扎的敌兵。顷刻间,整个营垒的抵抗力量被扫荡干净,有亲卫找到旗杆,从接好绳索,将宇文至的将旗高高地升到了半空中。
  “吹角。报告王将军,我等幸不使命。请他派人来协助清点战利品!”宇文至顾盼神飞,扯着喊哑了的嗓子命令。
  身边亲卫兴高采烈,吹响号角向主营报捷。一干在主营中观战的将校们喜出望外,看向王洵的目光愈发充满了钦佩。先前主动请缨要去堵截敌军的沙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冲着王洵轻轻拱手,“王将军真乃神算!俱车鼻施果然不敢出头!换了我等,刚才已经被他诈出真相来了!”
  “先不说这些!”王洵摇摇头,笑着阻止,“你们先去商队那边借几个账房,伙计,赶着骆驼把缴获的辎重清点出来,运回大营。慢慢干,记得不要派得人太多,免得被俱车鼻施看出破绽!”
  “诺!”沙千里、黄万山两人心服口服,拱手领命而去。望着二人的背影走远,王洵又笑了笑,缓缓从站立的高台上走下。脚掌刚与地面相接,他立刻感觉到一阵酸软。拉住侍卫十三的肩膀用力撑住,看看四下没有人注意,才又摇了摇头,慢慢走向中军帐。
  背影,被上午的阳光拉得又直又长。
  注1:小箭,十人长。
  
  第三章
霜刃
(四
上)
  
  俱车鼻施汗是药刹水沿岸数得着的大势力,家底甚为阔绰。光是区区一座营垒,就让沙千里等人从上午忙活到了天黑。按照账房先生们的初步统计数字,不但整个使团的粮草供应问题得到了解决,即便队伍再扩充两倍,也足够将士们吃喝三个月有余。
  刚出手就宰了这么大一头“肥羊”,队伍上下当然是一片欢腾。有心鼓舞士气,王洵命人在营垒内摆下全羊宴,犒赏全军。中高级将领们也齐聚在中军侧面的偏帐内,为大伙旗开得胜举杯相庆。
  宇文至白天的精湛射艺大伙都看在了眼里,自然以其做了敬酒的重点。万俟玉薤虽然如今还没有具体军职,但临战斩杀敌方伯克一人,百人长三人,小箭两人,功勋卓著,也被王洵命人拉来与众将痛饮。还有一位大伙不太熟悉的客人就是程家商号的老程掌柜,由于其带领着一干伙计在清点缴获物资时出了大力,便被王洵硬请来喝庆功酒。老人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跟这么多官员同席吃过饭,紧张得连筷子都握不稳,几次夹菜,都没塞进嘴里去,哆哆嗦嗦,将锦袍前大襟油污了一大片。
  酒过三巡,大伙回忆起白天的情景,依旧觉得恍然如梦。十倍余己的守军,还占据着家门口的有利条件,居然被自己这边两千多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硬生生压得不敢出头。放眼整个西域,自从王忠嗣大将军离开后,谁人打过这么牛气的仗?即便是当年横扫天竺王玄策,也没创造过如此奇迹。他老人家虽然一人灭一国,但毕竟还从泥婆罗借了七千兵马。而咱家的小王将军,却是货真价实只带了六百随从。(注1)(注2)
  “行了,行了,你们再说,我就要找个地缝往里钻了!”听大伙越扯越离谱,王洵赶紧出言打断,“今天这场仗,是宇文将军带领着弟兄们打的。王某只是在后边看看热闹而已。大伙还把酒盏对准他为好。来,一起举盏,为宇文将军庆功!”
  “恭喜宇文将军!”
  “祝宇文将军平步青云,早日封侯!”
  大伙哈哈一笑,举起酒盏,向宇文至道贺。宇文至心中好生得意,嘴巴上却不断谦虚着道,“大伙别听二哥。别听王将军的。他只是想灌我几盏酒而已。谁不知道,整场战斗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出得了他的预料之外!来,来,来,咱们先满饮此盏,然后一起敬他!”
  众人齐齐酒盏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接着又按照宇文至的提议,再度将敬酒目标转向王洵。王洵虽然酒量极大,此刻却不敢多喝。笑了笑,又将万俟玉薤推出来做挡箭牌。“哪有阵前拼命的人还没喝尽兴,后边呐喊助威者先喝翻了的道理。大伙第二个敬他,万俟玉薤,前几天才毅然投军的豪杰,无论是武艺还是酒量,都是一等一!”
  万俟玉薤为人非常圆润,立刻站起身来辞谢。众将领却是不依,端着酒盏接连灌了他三大盏,才又回过头来找王洵畅饮。正坐在王洵身侧客人位置上的程老掌柜用眼睛一扫,就知道王洵准备将酒水朝自己这边引,赶紧抢先一步站起来,跟在大伙身后说道:“小老儿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从来没见过,肯出兵保护我等平头百姓的将军。这盏酒,是小老儿代表行走在丝绸古道上的所有大唐商贩敬的,请将军千万不要推辞!”
  说罢,自己先扬起脖颈,一口将酒水闷了。众人大叫一声“痛快”,也跟着吞酒落肚。王洵伎俩没得逞,只好也陪着饮了一盏。然后命人将酒盏斟满,回敬给程老掌柜,“不小心将你等拖到一场祸事当中,王某已经很是惭愧了。岂敢再生抛弃不理之意。这盏,算给老丈压惊。回去之后,还请老丈把王某的意思跟大伙分说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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