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精校)第1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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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左右丞相,十三老家那边,官制都是从咱们大唐照抄的。只不过是改了个名,其他基本都跟咱们大唐一样!”侍卫旅率王十三脸上没有丝毫惭愧之色,很坦诚地承认。
  “哦!”王洵总算明白一点儿。倭人十三为什么会为可以入大唐籍贯而兴奋得几欲发狂,原来有切切实实的利益牵扯在里边,而不像自己,对大唐的归属感觉完全是与生俱来认同,很少牵扯到什么实际利益。可那些被俘虏的马贼为什么更愿意做王家的家奴,而不愿意归化大唐呢?难道做一个“铁锤王”门下的仆从,比成为唐人的利益更大,更实惠不成?
  正百思不解间,又听十三小心翼翼地说道:“至于那些马贼的想法,恐怕十三多少能猜到些。将军如果不嫌十三啰嗦的话……”
  “你尽管说!”王洵诧异地看了十三一眼,笑着鼓励。
  “如果十三说错了,您不能打十三!”十三先提了一个条件,然后飞快地逃开几步,见王洵没有追过来,才捂着屁股慢慢解释道:“其实,将军只是对西域这边的情况不太了解,所以白白被人辜负了一番好心。十三听封节度说过,大食人为了将咱们大唐的痕迹彻底从西域抹除,可谓用尽了各种手段。特别是当年咱安西军失利后,大食人更是肆无忌惮。”
  他一口一个咱们大唐,说得极其顺溜,仿佛早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或者巴不得别人也一样忘记,“十三听封节度说,当年药刹水沿岸各地,凡是与咱安西军有瓜葛的官员百姓,无论高低贵贱,除了少数见机极快者之外,其余全都被贬成了奴隶。唐人两个字,眼下在河中这一带,就是可以随便掠夺的肥羊。贪官污吏,地痞流氓,谁见了谁上前抢一把。当地官府对此非但不管,并且暗中支持鼓励类似的行为。这样一来,哪个还有胆子再做唐人?反倒是做了您老的家奴更安全些,即便日后他们又成了别人的俘虏,念在是同族的分上,也不会被过分苛待!”
  “居然是这样!他们,他们真,真够……”王洵这回彻底被震惊了,手掌按住刀柄,五根手指曲曲伸伸。大唐与大食对于西域的争夺已经持续了近百年,然而大唐朝廷只追求名义上的征服和军事上的威慑,从来也没像大食人这般,把诸多手段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地步。
  他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封常清苦心孤诣地,试图打造一条完美的防线,将大食人彻底隔绝在葱岭以西了。那不仅仅涉及到安西军的荣辱,也不仅仅涉及到几名边将的功名富贵。而是与整个陇右道,近百万户唐人生死攸关。如果被大食人突破进来,凭着其无所不至的同化手段。用不了太长时间,从玉门关往西的汉家百姓,就不得不披发左衽了。
  “不仅如此!”跟在二人身后听了一小会儿,新任侍卫万俟玉薤也低声插了一句,“即便是大唐的商贩往河中出售货物,如果没有一个信天方教的地商做保人的话,也要多交三倍的税。虽然那些地方贵胄,一天也离不开咱们大唐的东西!万俟给人当家将这两年,亲耳听说几家商贩,为了少交些商税,偷偷派自家子侄到河中去,改了大食姓名做地商!”
  “该死!”王洵低声怒骂,不知道是骂大食人,还是骂那些为了些许利益连祖宗都肯出卖的商贩们。
  万俟玉薤笑了笑,低声道:“大人别瞧不起那些商贩。毕竟他们还是为了些蝇头小利。可眼下咱们大唐,却有很多人,宁可不要任何好处,也上赶着把祖宗卖给外人。”
  “是谁?”王洵敏感地侧过头,看着万俟玉薤的眼睛追问。
  “大人还需要问我么?当年在长安,您又不是没见到过?”万俟玉薤咧了下嘴,低声反问。
  明知道属下说的是句牢骚话,王洵却无言以对。当今皇上偏爱异族,认为他们比自家子民更淳朴。前宰相李林甫投其所好,提拔了大量的异族将领。哥舒翰、安禄山、高仙芝,这些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之所以得到重用,哪个不是沾了血统的光?你堂堂一个天国上朝,将异族的利益凌驾于本国百姓之上。而本国百姓在外又屡屡受人欺凌却无处伸冤,久而久之,岂能不对自己的故国失望?
  想到这儿,非但那些俘虏不愿意做唐人的举动可以理解。即便是小贩们改了自家子侄的名字冒充大食人的行为,在王洵心里也不是罪无可恕了。他自问没有能力改变朝廷的政令,然而于自家所掌控的一亩三分地当中,却绝对不肯任由类似的情况发生。又斟酌了片刻,低声道:“今天的话,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对别人说了。王某麾下也有很多兄弟来自异族,话被传歪了,难免会引起误解,于军心不利。但王某可以保证,在咱们这里,对所有人都一碗水端平。功名富贵各自凭本事争,谁也别凭着血统占便宜。在白马堡中,赵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王某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段很浅淡的记忆,如果不是今天受到了外物刺激,王洵也许永远不会主动想起来。他记得,那是在一个秋日的早上,刚成为军人没几天的他和一伙长安贵胄站在一起,彼此套着近乎,显摆着祖上曾经的荣耀。而枪棒教头赵怀旭恰巧从旁边经过,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说道:“我记得挑牲口一定要挑名血名种,这货体格强,骑在胯下时对主人的意图领悟得快。至于人,总得跟牲口有点儿差别!”
  当时的王洵心里不无恼怒。如今,对赵怀旭的教诲,却只有感激。凭祖上余荫,这辈子他都甭指望赶上秦家哥俩。凭血统,他亦永远比不上安禄山、哥舒翰。但是……再度看了看正眼巴巴等着下文的十三和万俟玉薤,他笑了笑,年青的脸上充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他说,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
  
  第二章
砺锋
(七
上)
  
  这句话乃是他从赵怀旭嘴里听说,如今原样转述出来,在语气语调上,却又加进去了许多自己的感触。半生潦倒的万俟玉薤听在耳朵里,登时双目便是一亮。旅率十三听到后,心中也好像有半盆热油被引燃了般,烧得恨不能立刻就跳起来。手握刀柄激动了好半天,却又慢慢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跟赵将军认识这么久了,没想到他还能说出如此高深的话来!当年十三追随下道朝臣大人之时,他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下道朝臣,名字怎地这般古怪?”万俟玉薤不知道十三来自东瀛,愣了愣,本能地追问。
  “就像你的名字不古怪一般?”十三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地回应,“他是日本国望族,名字当然和大唐不一样!”说罢,又将头转向王洵,继续叹息着道:“大人当时跟我说,大唐之所以强盛,便是因为唐人的富贵贫贱不是生下来之时就注定的。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肯努力上进,功名富贵就摆在你眼前!”
  真的是如此么?难怪人家都说距离越远景色越好。作为一个唐人,王洵的感受却和十三的故主,日本遣唐使下道朝臣截然相反。自高宗之后,科举制基本上就成了昨日黄花。能榜上有名者,十中七八不是凭个人本事,而是看背后的推荐者为哪位,其实力如何?侥幸有那么一两个凭真本事取得功名的,如小张探花,薛景仙等,则始终在底层官吏位置上徘徊。只要抱不上一棵大树,就永远甭想有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那一天。倒是一堆像自己这样,既然没什么本事,也不愿意努力做事的人,靠着祖辈父辈的余荫,很容易便爬上了五品、四品乃至以上的高位。
  想到这儿,王洵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低声问道:“十三,你现在心里头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没,没有?!”立刻,十三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十三可以发誓,真的没有!大唐虽然有些地方不像下道朝臣大人说得那么好,可比起十三的老家来,还是强得太多。”说到这儿,他学着王洵的模样叹了口气,低声补充,“在十三老家那边,大人们如果觉得平民冒犯了他的尊严,可以当街拔出刀来,将对方砍死。过后绝对没人追究。大唐这边,虽然出人头地也不容易。可即便是奴仆,主人也不可以随便将其处死。这种待遇,这种待遇就好比……,唉!十三是个乡下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反正从听到这条法令那天起,十三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回日本去了。将来有了儿子,也一定让他做个唐人!十三没本事让他成为贵胄,十三却有机会让他走在街上,不被人无缘无故地杀死。”
  回国做一个平民,随时都可能被地方豪强当街砍死。在大唐为人奴仆,反而更安全些。站在十三的角度,王洵估计也会做同样的选择。现在的他已经能懂得站在对方位置思考,所以能充分理解十三的感受。但是,又不希望身边的气氛一直这么压抑下去。因此伸手轻轻推了对方一把,笑着道:“前两天不是谁,还说要买了大船回日本去耀武扬威来着?对了,你有儿子了么?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有了,有了!”提到子嗣,十三立刻从忧伤地回忆中挣脱出来,“有三个呢,都是在疏勒生的。老大已经七岁了,头上长了两个旋儿。特别能吃,还长了一个大个子,站起来,头已经能顶到我这儿……”
  他用手比了比自己的鼻子尖,满脸骄傲。王洵见此,又轻轻一巴掌拍过去,笑着调侃道,“不是他高,是你长得太矮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那点儿饷银够开销不?在咱们疏勒,米价可是不低!”
  “够,够!”十三连连点头,“封帅赏了十三两百亩地,位置就在疏勒河边。我家两个婆娘和五个佃户都是当地人,个个摆弄得一手好庄稼……”
  “谁家的女儿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平素担惊受怕不说,居然还被当做佃户一样使唤!”见十三说得眼冒金光,万俟玉薤忍不住也加进来,酸酸地调侃。
  “她们自己乐意!”十三一扬脖子,满脸骄傲,“谁叫咱大小也是个安西军的军官呢?不但有饷银拿,种地还不用交田赋。嫁给我,她们其实一点儿也不亏!”
  “你!”万俟玉薤被堵得无言以对。疏勒乃大唐边境上的重镇,军人的地位在这里极高。而封常清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所以挂着正八品宣节副尉腰牌的十三,在大街上的确可以仰着脖子走。而他这个商贩人家的护院,赚得钱虽然多,见到副尉大人却只有打躬作揖的份儿。
  难得有人被自己说成了哑巴,十三心中好不得意。走过去,拍了拍万俟玉薤的肩膀,笑着安慰道:“你小子也不用眼热儿。咱们家钦差大人,是我见过升官最快的一个。给他做侍卫,还愁没功名可捞么?说不定两场硬仗打过后,你就可以升到从八品。等咱们折返回大唐时,正七品致果也是跑不了的!”(注1)
  “还得请您老哥多多指点!”万俟玉薤被说得心头火热,拱了拱手,向十三郑重请求。
  “好说,好说。将军大人不是说过,让我先带着你么!”十三立刻大包大揽,仿佛自己有天大本事一般。
  见两人说得热络,王洵也不想打断。笑了笑,拔腿走开。仿佛后脑勺处长着另外一双眼睛般,十三立刻丢下万俟玉薤,寸步不离地追了上来,“大人小心。大人小心。这边,这边,我来,我来给大人拉开帐篷帘子!你,你,还有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大人打盆洗脸水来!你,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了!别跟块木头桩子似的!马上大人就要升帐议事了!”
  众侍卫早就习惯了十三狐假虎威的做派,笑了笑,七手八脚地开始忙碌。须臾之后,临时中军帐被整理干净,王洵也在侍卫们的帮助下解去了铁甲,洗干净了手和脸,坐在了一张胡床上,一边慢慢吃东西,一边在心里琢磨下一步的去向。
  正式亮出大唐旗号的作用已经开始显现。马贼、地方贵胄、大食人的爪牙,无数挑战将接踵而来。他自问不畏惧于这样的挑战,然而,前面到底有多少敌人?敌人到底藏在哪里?类似的情报却半个也欠奉。现在的使团,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里赶夜路,四下里全是一抹黑,唯有手中的灯笼,可照见脚下咫尺之遥。但是灯笼里边的蜡烛能点多久,却是谁也没有把握。
  尽管如此,王洵却丝毫不为自己先前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不亮出大唐旗号,也许整个使团就会被悄悄地淹没在西行的某段路上。日后大唐朝廷因为顾及脸面,未必会承认他们,后世的历史更未必会记得他们。他们中间所有人都将籍籍无名地死去,所有付出和牺牲起不到任何作用。亮出旗号,至少还能让周边的各路诸侯有所忌惮。至少能为安西军探明河中地区各方势力的真实态度。退一万步,即便这些目标都没达到,至少,他们保护了自己应该保护的人,没有白白辜负了别人的信赖。至少,他们曾经轰轰烈烈地存在过,像军人一样战斗着死去,而不是如同牲畜般任人宰割。
  如果敌人都像今天的马贼一般弱小就好了!明知道不可能,王洵心里依旧存着类似的奢望。打完今天的这场仗后,他手中的实力就扩张到了两千四百多人,正面单挑一方诸侯,力量上依旧有所欠缺。然而如果仅仅把目标设定为自保的话,希望却无形中又增大了许多。可那样到底有多少仗要打?周围的城主、总督们,不会一直用马贼来试探。他们早晚会亲自带领嫡系部属扑将上来,并且来得不止是一路!使团可以打退第一波,第二波,乃至第三、第四波,可消耗下去,依旧会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天!
  一味地等着敌军上门,肯定不是个办法!必须找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凭借手中的舆图和仅有的情报,王洵反复推算队伍的最佳出路。在安西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药刹水沿岸的大多数城主、总督目前对使团都会呈观望态度,极少数即便心向大唐,在大食人没有彻底败退之前,也未必有胆子明着上前迎接天朝来使。真正死心塌地归附大食人的,同样是极少数。如果使团可以击败或者拿下其中一伙……
  这个设想让他心情为之一振。但是,有这样的可能么?凭着手中这两千四百多号兵马,其中还有一半儿是刚刚抓来的俘虏,主动去进攻一城、一国?即便是当年的王玄策,在没借到泥婆罗兵的时候,也没胆子这么干。
  正犹豫间,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王将军在里边么?找出半天云受谁指使没有?咱们登门去讨账?!”
  注1:致果校尉,正七品上级武散职。类似于现代的上尉军衔。不带兵时拿干饷。带兵时可任旅率或者队正。
  
  第二章
砺锋
(七
下)
  
  “是黄、沙两位前辈么?快请进来叙话!”王洵脸上一烫,快步走到军帐门口,迎接新收的两位部属入帐。
  初次统领超过两个团的兵马,他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分不清主次,因此忘记了从俘虏口中套问敌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不过在两位外人兼安西军前辈面前,实在有些抬不起头来。好在新收的侍卫万俟玉薤非常擅于把握上峰的心思,见王洵脸色有些不自然,立刻围着帐篷绕了个圈子,然后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跑回到军帐门口,抢在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再度发问之前,向里边大声汇报:“启禀将军,宇文将军说他奉命审问俘虏,得到了一份重要情报。此刻正在核实,马上就会送过来!”
  “这个宇文子达,做事总是神神秘秘的!”王洵的脸色又是一红,然后顺水推舟地回应。“你去催催他。就说这是行军途中,不比疏勒,差不多就成。不必弄得太花哨!”
  “诺!”万俟玉薤肃立拱手,然后扯了把两眼发直的亲兵旅率十三,小跑着去找宇文至。
  都是从死人堆里边爬出来的老江湖,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人岂能瞧不出来王洵的这番做作?然而初来乍到,二人也不愿让主帅下不来台。故而笑了笑,陆续补充道:“宇文将军的确是太较真儿了。其实不用审问俘虏,咱们也能猜到是谁在背后指使。”
  “附近就那么几头臭鱼烂虾,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即便没有证据是他们干的,咱们打上门去讨要主谋,他们有胆子抵赖么?”
  “两位前辈有所不知……”被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的嚣张弄得有些迷糊,王洵再度强调自己一方的实力,“本次出使,王某只带了六百余人。加上两位的嫡系部曲和新抓来的俘虏,咱们也不过才两千余弟兄!”
  “两千余弟兄还不够么?咱们背后可是站着封节度的十万大军?!”沙千里有些不满王洵的谨慎,看了他一眼,低声提醒。
  “封帅那边,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帮不上咱们太多!两位前辈暂且坐下喝口茶,有些内情,咱们慢慢说。”王洵没有办法,只好把使团的来历如实相告。唯一隐去的就是,自己是受到了边令诚的排挤,不得不暂时外出避祸这部分细节。“……,眼下又马上要入冬了。更不可能有大军跟着过来。河中地区的诸侯恐怕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也不会有胆子买通马贼,暗中与使团为难!”
  听完他的话,黄万山忍不住义愤填膺,拍了拍坐下的胡凳,大声骂道:“这没卵蛋的老太监,居然还没有死掉?当年怛罗斯之战,要不是他一直在高帅耳朵边煽风点火,高帅也不会行军太快,以至于被突然背叛的葛禄逻人抄了后路?!”
  “是啊。那厮在军中根子扎得极深。封帅有时候也不得不忌惮他几分。”王洵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附和。“可有什么办法?人家毕竟是朝廷派来的监军,有参与军务之权!”
  “他懂个狗屁。不过是好处没拿够,所以想方设法拆封节度的台罢了。那封节度也是,一点儿大都护的威仪都没有,居然被一个没卵蛋的太监玩得团团转!要我看,咱们大唐,早晚得毁到这帮没卵蛋的家伙手里。”黄万山点点头,骂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后半句话,可就有些犯了忌讳了。沙千里不忍看着好朋友因言取祸,皱了下眉头,低声插言,“封节度用兵,素来持重,在军粮供应都不能保证的情况下,当然不会轻易拿弟兄们的性命冒险。不过……”
  看了看王洵的脸色,他的语锋陡然转向,“封节度这回恐怕持重得有些过头了。药刹水两岸这么多城池,还怕找不到地方养活几万大军么?甭说才两三万,就是十几万,咱们一个城池挨一个城市掠过去,也能把三年的军粮凑出来!”
  “是啊,没有军粮,就食于敌便是了。何必跟这帮王八蛋客气?!”提起抢劫,黄万山就两眼放光。
  这两位都是什么人啊?可真是当马贼当习惯了,把大唐官军看得跟强盗一般!王洵在心中暗自苦笑,一点儿也不赞同两位前辈的观点。沙千里是个机灵人,看到了王洵的嘴角,就明白他心中的大致想法,笑了笑,继续说道:“都把兵马开到别人家门口了,再讲什么仁义,那不是哄鬼么?再者说了,河中这一带,向来讲究的是弱者供奉强者。你打了胜仗不抢粮食、不抢牲口,人家还会觉得实力不济,在给自己留后路呢。大食人这些年把各位城主、国主们逼得都快当裤子了,也没见谁敢心生反抗的念头。倒是咱们安西军,处处待人以宽,反而养出一群叛逆来!”
  这话说得倒也符合实际。王洵根本无从反驳。然而,眼下需要解决的如何在困境中杀出一条生路,而不是替封常清出谋划策。因此,他笑了笑,轻轻挥手,“两位前辈说得甚有道理,但如今咱们却远远算不上强者。凭借手中这点儿兵马,顶多自保。想要上门寻仇的话,恐怕会被人趁机……”
  “这话沙某不敢苟同!”纵然是已经奉王洵为主帅,沙千里却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犯傻,“咱们手中实力不济,除了咱们自己,还有哪个清楚?况且沙某听说段秀实将军的旗号半个月前曾经在俱密城附近出现过。如果咱们派几个人打起他的旗号作为疑兵,再于军中多置些旌旗,想必能让附近的城主、国主们吓得连觉也睡不着!”
  “是啊。更何况还有你这铁锤王的名头。只要打出来,谁愿意提着脑袋上前送死?”黄万山想了想,也跟着低声附和。“如果他们真的敢出城决战的话,就等于摆明了车马要跟大唐作对。封节度过后肯定饶不了他们。如果他们没胆子出城的话,嘿嘿,那可对不住了。城外的粮仓、草垛还有那些来不及撤回城内的牲畜,正好拿来为他们赎罪!”
  这两个人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三言两语,便把拿出了一个主动出击的战略。见王洵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沙千里想了想,又低声分析道:“河中这边城池,与中原不大一样。这边的百姓通常都不种粮食,完全靠放牧、挤奶过活。牲畜、干草和平时积累下来的肉干、皮革、奶酪,都无法送进城去统一存放。所以几乎每座城池外围,都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堡垒。这些堡垒当中平时守军就不多,战时更是顾不过来。只要咱们将城内的守军吓得不敢出头,补给就能随便拿。而一些牧人平素本来就对城主不满,失去的过冬的财货,除了加入咱们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活路!”
  这不还是打家劫舍么?王洵听得心里暗中发苦。不待他出言反驳,黄万山接着好朋友的话头敲砖钉角,“要是人少就一定要怕人多的一方的话,那我和老沙两个,早就被附近的城主给剿了。实际情况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两年来,每到入冬前后,我跟老沙两个都要到城池附近打秋风。那些城主、国主们明明派遣出一些兵马就能把我们两个干掉,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先出手!大人您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王洵没法不奇怪,顺口追问。
  “即便古代名将出马,杀敌三千,通常还要自损八百呢!况且这些国主、城主们,哪个又是名将的料子?”黄万山也突然变得口齿便利起来,借着王洵的提问侃侃而谈,“干掉我们这六百多弟兄,他们自己少说也得死伤同样的精锐。巴掌大的小国,哪有那么多精锐可供折损?一旦自家折损太厉害了,说不定第二天就会被别人给吞掉。所以,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舍弃点牲口钱财,买个消停!”
  “嗯!”如果身边有个长辈在的话,王洵真想跟对方讨教一下该如何做决定。可惜,现在连封常清都远在数百里之外,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沉吟半晌,他才试探着问道,“两位前辈的意思是,咱们主动打上门去,抖一抖大唐的威风?!”
  “对!”看到王洵终于开窍,沙千里高兴得直拍大腿,“钦差大人反正原来就是虚张声势,索性咱们死挺到底。随便找一个城池,以勾结马贼,谋害大唐使节的罪名讨伐他。看城里的人有没胆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公然与大唐为敌!”
  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甭看有心人敢暗中对使团下黑手,让他公开跟大唐为敌,借八个胆子他们也鼓不起勇气来。到了此刻,王洵也相信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人的建议,确实有可行之处。自己原来不过是想把危险由暗处引到明处,逼着周围诸侯表明态度。而沙、黄二人的建议,却又进了一步,居然要凭借安西军悬而未发的虎威,强迫药刹水两岸诸侯签订城下之盟。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胆大。但万一侥幸成功,带来的震动也更加无法估量。特别是第一份城下之盟签署以后,周围的诸侯们恐怕愈发胆战心惊。所有暗中伸过来的黑手,要么迅速缩回去,要么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届时,自己应对起来的可就比现在从容多了。
  想到这儿,他终于把心一横,低声冲外边喊道,“擂鼓!叫校尉以上将佐到中军议事。”
  “这就对了。”见王洵最终还是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沙千里忍不住心头一片火热。“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咱们大唐男儿横行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过别人?”
  
  第二章
砺锋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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