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隋乱(校对)第1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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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问我身体状况,是要派我出去领兵了么?"他高兴地想.为了给杨广留下沉稳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将身体坐得笔直.两眼也决不乱看,径自对上杨广的眼睛.
在旭子眼里,此刻的杨广比几个月前在辽东时脸色更憔悴了些,身体也愈发显得虚弱.两次无功而返的征辽结果仿佛已经压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如今,这具躯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去年辽河畔校阅将士时那股霸气,相反,旭子当年隔着御辇感觉到的那股暮气更浓了些,浓得令人有些无法适应.
"嗯哼!"皇帝身后传来一声轻轻地咳嗽,吓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脸上的时间太久了,超过了一个臣子应该保持了礼貌范围.赶紧将头低下,将所有经观察结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别吓唬年青人!"杨广却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过头,低声对文公公呵斥了一句.待目光转到李旭这边,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来."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来老了,你还记得么,朕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你自己还有印象么?"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记得陛下指点辽东三千里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样回答皇帝的问话才算得体,只好说了一半实话,又补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当时说,要看看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陛下说,我等没有令您失望!当日,诸将争相请战,弟兄们的喊声震得河水都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为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叮嘱几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随随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辽东之战.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远的痛,这内廷中,无论谁提起来,随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场狂风暴雨.
暴雨迟迟未见,空气中却弥漫起一股忧伤的味道."是啊,朕依旧记得当年,麦老将军横槊立马的模样.当日河水都是红的,一切犹在眼前啊!"杨广叹息着附和了一句,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伤感,几分激烈.
那段记忆是如此荡气回肠,让很多人想起来都心潮澎湃.杨广闭上了眼睛,面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间出现了大片的潮红.他的手指不定地伸曲,显然在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从回忆中将自己脱离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临时征做行宫的房间里很安静,却没出现文公公担心的那种失控场面.相反,君臣之间的关系猛然又被拉近了许多.显然,杨广在想起自己当年英姿的同时,也记起了眼前这名武将的青涩表现.
"日子过得真快,当年朕提拔你做校尉,还怕你不能胜任.转眼,你斩将夺旗,已经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青的武牙郎将了."过了一会儿,杨广睁开双目,叹息着说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将永生不忘!"李旭赶紧站起来,再次施礼.这个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因为李渊这一层关系,杨广对他的信任总时强时弱,态度也是时好时坏.但总体而言,杨广一直没忘记给他升官,并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赏.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职位置上徘徊一辈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运,也一直对杨广心存感谢.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
(四
下)
"这小子倒是打蛇随棍儿!"刚才还在担心旭子表现的文公公不觉愕然.今天到目前为止有两件事情让他感到震惊,第一,陛下听人提起首次辽东之战居然没有生气.第二,那个看上去毛手毛脚的少年到目前为止整体表现非但不青涩,而且很会和陛下套近乎.
紧接着,令文刖第三次震惊的事情就发生了.听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杨广没有像以往一样,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乐将这句明显的马屁话忽略过去,而是站了起来,走到李旭身边,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朕相信你!"面对着满脸坦诚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杨广亦是坦诚满脸.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时喊了一声,李旭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而文刖的声音里却隐藏着不满.作为皇帝,他必须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离感,这样,才符合他天之骄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杨广这一站一按,等于把他自己从云端降下来,落入凡尘.从此与世间那些凡夫俗子毫无差别.(17k文学网首发)
"一刀!"杨广回过头来,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赶紧低下头,把手垂到了膝盖处.杨广也不深究他的无礼,将头扭向李旭,笑着追问:"你知道朕为什么相信你么?"
此时的旭子正感动得热泪盈眶,猛然听皇帝陛下如此一问,禁不住楞了楞,顺口答道:"末将不知,请陛下指点!"
"就因为你实诚!"杨广又将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对方坐下,然后回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龙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滚花龙袍,料子有些柔,贴在身上,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了微驼的脊背.杨广浑然不顾自己的帝王威仪,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说道:"朕就喜欢你这实诚劲儿,你明知道李渊在朕这里不受宠,还死咬着认他这个族叔.你明知道那杨夫子是朝廷钦犯,还敢偷偷放了他…"
没等杨广把话说完,旭子已经吓得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杨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没明着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弹劾自己时亦说得捕风捉影,不尽详实.升官进爵的结果出来后,旭子以为此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没想到杨广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没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谣言迷惑住.
"末将罪该万死,请陛下处罚!"想到这,李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抱着双拳肃立在杨广面前,一动不动,大气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你知罪就好,朕岂是那又瞎又聋之人!"杨广的声音忽冷忽热,瞬间又从红尘中漂移到了云端之上.他人绕到了"龙椅"前,却不忙着坐下,双手支撑在御案上,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见有明显的汗珠从对方的额头上滚下来,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朕不聋不瞎,只是不愿意跟你们这些臣子较真罢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经住了大牢中了.刻意欺骗于朕,还能加官进爵,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至于杨继,你也不必担心,那杨玄感已经败了,杨继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朕已经下了旨,像他这样罪责不显,只是一时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还不赶快谢恩!"文刖公公扯着嗓子在一旁帮腔.
"谢陛下隆恩!"李旭举手齐眉,上前一步,双膝跪倒,把头深深地俯了下去.刚才这一瞬间的变化太突然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间走了一遭.心神慌乱不堪,根本来不及想出任何正确的应对举措.
但杨广直接把台阶给他留了出来,不但放过了他,而且也给了他的恩师一条生路.这份深重的君恩,让旭子无法不铭刻于肺腑.
"你起来吧,坐下说话!"杨广摆了摆手,吩咐.
"谢陛下大度!"李旭依旧垂首片刻,然后才直起上身,仍举手齐眉,起双膝,双手垂于身边,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是一个完整地稽首之礼,用于君臣之间.旭子几次上朝时都是敷衍了事,唯有这次,他的尊敬发自内心深处,沉重而虔诚.
杨广把旭子的一举一动全部看在了眼中.无论是先前的恐慌,还是后来的感激,年青人的所有反映都没有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杨广平时对其他臣子也施加过类似的恩惠,但无论是亲密无间的宇文述,还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们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装出来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只有眼前这个年青人,对他的尊敬实实在在,对君恩的感谢认认真真.这让杨广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也更加一步感觉到自己还拥有强大的控制力.
"驭下之道,难道朕还用你来教导么?"杨广回头,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后坐正身躯,轻轻地摆了摆手."你是朕的爱将,如果这点小事儿朕都不能包容,那还做什么帝王!"他顿了顿,继续命令道:"抬起头来,别学那些文官.朕喜欢你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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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遵命!"李旭答应着,缓缓抬起了脑袋.目光与君王的目光相对,从对方双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
"你既然不肯为高官厚禄辜负他人,将来也必不负朕.所以,朕相信你!"杨广微笑着,对李旭说道."谢陛下!"
"你不必谢我,时刻记得为国尽忠就是.朕听说你四处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战,可有此事?"
"陛下圣明,臣,臣是劳碌命,跟在御驾后享福,反而不太习惯!"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干净手心上的汗,低声回答.这是遇到独孤学之后,他刻意准备好的答案.不完全属实,但至少听起来不会让对方觉得刺耳.
"嗯,你在军中呆习惯了,乍一闲下来的确不太舒服.朕当年也是这个样子,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杨广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说道.他又想起当年领兵北击突厥,南平陈朝的往事,多少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
"这种事情,你应该来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杨广轻轻叹了口气,把话题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给了你免罪金牌,就等于认可了你为朕之肱股.你的请求,朕岂会置之不理?!"
"末将多谢陛下!"李旭站起来,再次躬身,抱拳,肃立,施以武将之礼.杨广笑着摆了摆手,又补充了一句,"送礼么,也不用给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宫里来即可!"
"末将,末将…."李旭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双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皇帝陛下说得是一句玩笑.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缺你那点儿珠宝?别找了,你有一颗忠心,就是对朕最好的礼物!"杨广哈哈大笑,眉宇间刹那恢复了几分年青时的风采.
"这少年倒是跟陛下投缘."站在杨广身后的文刖笑呵呵地想.好久没见到陛下这么开心过了,让他这个内臣也跟着觉得心情舒畅.他不禁又多看了旭子两眼.发现少年人除了满脸新生的胡子比普通年青人浓了些,肩膀比别人略宽了些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决定将少年人记在心里.皇帝陛下很护短,凡是跟他投缘的臣子都官运亨通.这些人平素即便生些是非,也不会被严格追究责任.如今陛下的近臣名单上又要增加上一个人了,虽然此人出身寒微,做事也有些毛手毛脚.
"末将定以敌人之血来回报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表白.回军中去,这是他盼望已久的梦想.是雄武营么?他又想起了慕容罗、李安远等人诚挚的面孔.猛然间,宇文士及、张秀的脸也在记忆中涌现,刺得他心里一阵针扎般地痛.
"雄武营,你不能回去了.这支兵马朕另有安排,此外,驸马亦是朕的爱将,朕不能厚此薄彼!"杨广相信自己已经彻底收服了眼前这匹千里马,笑着说道.
"末将听从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
杨广很敏锐地感受到了年青人的情绪,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觉敏锐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许多."宇文老将军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几天又被他抓住小辫子.朕知道他这个毛病,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杨广想想宇文述为国家做过的贡献,继续说道"用人要用其长,而能补其短,你说,朕的话可有道理?"
"陛下圣明!"李旭顺着杨广的意思回答.我没看见宇文老将军的长处在哪?他可以腹诽,但这话绝对不能明说.
"你们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们互相倾轧.特别是你,还年青得很,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杨广把身子仰在座位上,尽量使自己觉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主将是朕的右光禄大夫张须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后,齐心协力,地方定可恢复安宁."
"谢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谢恩.张须陀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最近一段时间在军中赋闲,平素里听到的战绩大多数都是关于此人的.此人在开皇十七年随同史万岁将军平叛有功,被先帝授于仪同,赐缎三百匹.大业八年此人在岱县击溃反贼王薄,斩首数万级.打得王薄狼狈而逃.逃到临邑时,张须陀又从后面追上,一场恶战后,斩首万计,缴获贼脏不计其数.
(注1)
今年夏天,王薄趁着大隋官军俱在辽东,又联合群贼,聚众十万试图攻打章丘,被张须陀得知后,以两万步骑将其击溃.十万反贼几乎全军覆没,仅有王薄、石秪阇、郝孝德等人仅仅带着数百亲卫逃离生天.
身为一名勇将,张须陀脾气虽然不暴戾,反而心肠极其仁慈.他的兵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动向军中赠送米粮物资.此外,张须陀将军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战功,即上报朝廷请赏,从不将属下的功劳据为自己所有.
与这样一个勇敢、宽厚的将军共事,旭子当然是非常愿意的.只是张须陀麾下所带为地方兵马,而自己身为府兵将领,彼此之间原本互不统属,骤然走到一处,关系着实有些不好安排.
"你莫小看了他,若论战功,他在咱大隋可是首屈一指.朕一直想将他调到左右卫统军,只是地方治安混乱,没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虽然只挂着郡丞的职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为四品官.不比你这武牙郎将差!"杨广见李旭谢恩后即沉默不语,以为他看不起张须陀,笑着补充道.
(注2)
"陛下放心,臣去后,一定尽心尽力!"李旭察觉到杨广心生误会,赶紧保证.
"你抓紧时间和他一道把河南诸郡的流寇抓紧时间剿灭了.多立些战功,朕明年还要征辽,那时再调你回来,也好大用!"杨广在桌案之上摊开一张画像,望着上面的人,低声叮嘱.
那是张须陀的画像,杨广刚刚命令地方官员画好后送到手边来.大隋朝不是没有名将,大隋朝人才济济,只是看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张须陀将军、秦督尉还有眼前的李将军就都调到身边来.到时候自己重新召集内外府精锐,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丽!不信洗刷不了这平生奇耻大辱!
这样想着,杨广的心潮又彭湃起来,脸色忽然间再次变得殷红,红得就像被霜打过了牡丹花.
注1:仪同,隋代一种官职,为大将军之下领兵将领,车骑将军的前身.当时为正四品武职,后降为正五品.
注2:隋地方官制,郡分上、中、下.郡守为三到四品.京兆、河南则俱置尹,郡尹为正三品.郡丞在尹之下,从三或正四品.当时的河南诸郡包括现在山东大部分和江苏、安徽、陕西一部分地区,地位类似现在的直辖市.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二章
壮士
(一
上)
"张须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容得下我么?"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过一次大亏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过了齐河后,他终于不再烦恼了,因为更大的麻烦找上了他.一伙无赖从背后跟了上来,目标正是他胯下的黑风和另一匹坐骑背上的行李.
旭子数次纵马飞奔,希望凭速度能摆脱这伙人.他的目的地历城距离这里没多远,快马加鞭的话,半个时辰之内就能看到敞开的城门.但那伙流民显然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每当旭子认为自己已经将他们抛得很远时,流民们总能从斜岔里的小路或者某个山旮旯后钻出来,吹着一种凄厉的号子,通知伙伴们"肥羊"的具体位置.
李旭对这伙流民非常无奈,如果他拔出刀来,这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个也甭想活着离开.但他不愿意于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几条无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万不得已,来齐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经见到了太多的悲剧.
河南诸郡的土地远比河北诸郡肥沃,奔腾而过的黄河滋润得这里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养分和温暖天气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间也不乏油油绿色.那些碧绿整齐的东西是不是麦子?旭子不敢确认.他老家的地方每年只能种一季庄稼,收完了第一季粮食后,即便抓紧时间洒下种子去,长出来的秧苗也无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气候温暖的地区应该更富庶才对.毕竟这里在黄河以南,靠近东海,宇文述的大军长途回援洛阳的时候,没有糟蹋过这些地方.杨玄感的乱兵,也没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实却恰恰和他预想的情况相反,见过沿途风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否则都能明白河南诸郡上空为什么腾起了这么多烽烟.
河南诸郡的确富庶,特别是城市,随便一个无名小县拉出来,也比旭子老家上谷郡的治所易县阔气十倍.高大的城墙,整齐的官衙,笔直的街道,朱红色的大门,这些都是易县见不到的景象.上谷郡的郡府衙门跟河南诸县的富豪宅院比,也顶多能算个破落人家.但出城两里远后,眼前即是另一个世界.一间又一间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着,从来就望不到头.只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没有窗户,门只是一把麦秸,窝棚的主人坐在门口,两眼茫然,一脸愁苦.
皇帝的御驾没有经过这里,他们不是给官府强行赶出来的.除了官府以外,还有一种叫做钱的东西,让他们失去了住在城里的资格.
在距离城墙最近和最远的窝棚区,总是有两个热闹的集市.集市上没有肉类、鱼、粮食、茶叶这些生活必须品供应,里边只有一种货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钱,女孩一百钱,壮年半吊,少妇一吊半,及笈少女两吊.如果你是个大买主,人贩子会给你打折扣.偶尔有衣衫华贵的人从官道上经过,"掌柜的"们立刻挥舞着手中的皮鞭,赶牲口一样把几十名活人陈列出来.而那些脚踝间拴着麻绳,头上插着草标的男女货物,则土偶木梗般任人摆布.他们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僵尸,只有偶尔被北风吹得打起喷嚏,才让人明白他们还在呼吸.
"难道这里的官府也不管管么?"在驿站饮马的时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驿卒抱怨.老卒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个怪物般大叫起来."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吊钱买上十几个.这是就他们的命!有人买,他们为奴为婢还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黄不接时还找不到买主,人贩子嫌赔本将他们撵了,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听完老驿卒的话,旭子明白自己又因为泛滥的同情心闹了笑话.于是,他愈发厌恶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处烧杀掠夺,朝廷就不用养这么多兵.如朝廷不养这么多的兵,赋税就不会这么重.如果没有沉重的赋税,流民们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吧.旭子以最简单的推理来麻醉自己,至于这个推理是否说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来,他怕自己晚上会做恶梦.
作为经历过剿匪战斗的官军将领,旭子决不相信叛匪们在"替天行道"这个说法.黎阳城外的事实告诉他,对民间破坏最严重的,恰恰是那些打着各种正义名号的叛匪.官军的军纪再败坏,至少会在城市内或者主将面前有所收敛.而叛匪则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军纪.
官道左侧的树林中又响起哨子声,这次是三下,预示着打战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厌恶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后抖动缰绳,加快两匹战马的速度.他有些后悔自己过于相信以往的经验,上任前谢绝了同僚们推荐的亲兵.如果此时有三、五名亲兵在,哪怕他们是抱着各种目的而来,至少可以凭人数将那些大胆的流民唬住,令对方不敢轻易上前挑衅.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响了三声,这次是两长一短,好像在传达着什么命令.紧接着,前方的官道上弹起一根脏兮兮的绳索,"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二十几个衣不蔽体,手中握着木棒的人自树林后跳出,拦住旭子的去路.
"一点新意都没有!"旭子低头,从腰间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间,他已经将绳索砍成了两段.黑风和另一匹驮着行李的战马"唏溜溜"发出两声长嘶,示威般从拦路者的面前跑了过去,背后留下了一片叫骂声.
"小贼,有种别走!""前面都是我们的人,你跑不掉!"流民们以一种腔调怪异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们玩!"旭子用北方官话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着官道冲上前面的山梁.
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着一座.战马在这种地势上奔跑很耗体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险.大约跑了半柱香时间,旭子就放缓了速度.他认为流民们见识过他的刀法后,应该再追上来.
还没等他和黑风缓过一口气,哨子声就再度于左前方响起.这次更凄厉,更急促,还伴着隐隐的马蹄声.旭子发觉事态有些不对劲了,流民们应该没有这么大胆量.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三个月前在河北诸郡的官道上也遇见过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刚才遇到的还强壮,但那些人从不敢打战马的主意.
一伙"骑兵"斜着从谷地上冲出,前面三个人骑马,中间一个人骑了匹长耳朵骡子,骡子后还有十几人,挥舞着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骑是拉车用的轿驴.
"站住,站住,呢
(你)是什么银
(人),打那
(哪里)来.不准响千
(向前)去.带队的头领身后插着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边冲向旭子,一边大声嚷嚷.他身上没有任何铠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犹在的木杆,只在尖端处绑了把刀子.由于全身上下的装备分量很轻,人马在短距离冲锋时速度极快,说话间,他已经冲到了旭子的身侧.
"噗!"李旭只一刀,就把来人连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两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书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骑的行囊里,一旦落入叛匪们手中,对方肯定不会轻易饶过他这个即将去协助张须陀剿灭各路反贼的武牙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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