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35部分在线阅读
王敦摇了摇头:“湘州方被乱,恐不克发兵。”
湘州之乱有二:一是此前巴氐李氏占据蜀地,导致大量蜀中流民东逃,散布在荆州、湘州一带,随即推举杜弢为首领,起兵叛乱,攻打湘州各郡;二是就在本年年初,原新野王司马歆的部将胡亢聚众而起,肆虐竟陵。这就在荆州刺史王澄背后发生的两桩事情,他敢不理吗?他敢在这个时候发兵北上,去会合荀氏兄弟吗?
三个人讨论来,讨论去,都感觉当前的局势不甚乐观。最终王导搓着手说:“如今只有固守长江天堑,全力以平湘州之乱……”中原的事情,咱们暂时管不了,也还是以不管为妙,先顾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算了。王含却按着地图,笑一笑:“倘若石勒真的前往河北,且一时侥幸,未能为王司空所败,则受此牵累,王司空不得再南向也;而刘聪若罢晋阳之役,全力支援刘曜,西人必败,秦王恐自身亦不能保……若然如此,大统或将移我江东……”
王导一摆手:“兄长慎言。”他说我们保着的这位王爷啊,是个好人,但可惜名望差点儿,他不但距离前两代皇帝的血缘都比较远,而且世间还有他其实是牛氏私生子的传言——一说是司马懿爱将牛金与其母夏侯氏私通,生下了司马睿,不过年龄合不上;二是说跟夏侯氏私通的乃一牛姓小吏——这想要和东海王司马越一般位极人臣,总统朝政,操控天子,还比较容易办到一点儿,说他能当皇帝……哥你未免想得太远,也太不现实啦。
王含和王敦对视一眼,随即更加压低了声音:“岂不闻民间有谚,说‘牛继马后’么?”
王导面色大变,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是何言欤?我不愿闻!”
王敦摆摆手说算了,这话扯远了,咱们聊点儿别的吧——“茂弘观那裴文约何如人也?”
王导这才放下手来——说明他其实没捂紧,啥还都能听见——微微一笑:“貌似是个聪明人——彼能保东海王……太妃南来,归附大王,于我等实大有助益。”王含说可惜啊,若是换成他兄长裴嵩就好了,终究那才是嫡长——“若河东裴氏亦能举族南来,我等便不会孤立无援了,还何惧南貉?!”
——基本上一大家子泰半南下江东的一流豪门,那就只有琅琊王氏了,后来代王氏执政的庾、谢二家,不但原本在中原的家世就远不及王氏,而且目前南渡的也还只有小猫三两只——庾亮见为司马睿的西曹掾,谢鲲、谢裒(谢安之父)则在王敦幕中。所以江东的侨客很零散,全靠着王氏独立擎天,为此而深感势单力薄,这才被迫要向江东土著让渡一部分权力出去。
然而王敦不同意哥哥的见解,他摇头说道:“若裴文约果能绍继乃父之志,为一时之杰,则江东将有王、裴也。若其举族而南,则必为裴、王。”论家世裴家比咱强啊,他们若真是也一大家子南来,肯定会压在咱们姓王的头上啊,那我可不干!“今可笼络此子,为我臂助,足矣。”
王导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就目前而言,对他是有求必应——“唯不可使入值中枢。前大王欲召其为镇东从事,我乃以东海太妃所愿,使其就王傅之位了。”王敦点点头,随即建议说:“裴文约未婚,何不妻之以族女?”咱两家若是亲上加亲,就不怕他逃出手掌心了。王导轻轻摇头:“恐非司马氏,裴文约不愿他聘也。”
裴该还在冲龄的时候,就被老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方乃是晋惠帝和皇后贾南风所生的第二个女儿——按照当时习惯的说法,裴该这叫“尚主”——只可惜那位小公主没等成年后嫁入裴家,就先因病夭折了,谥为“哀献皇女”。所以王导说了,人是差点儿娶了公主的,就算退一步,找不到公主,那也得娶个郡主吧——当然啦,当时还并没有“郡主”之号,藩王之女也可册封为公主——他哪肯要咱们王家的姑娘?
王敦说试一试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他顶多也就是拒绝,难道还会因此而怨怼咱们吗?王导想了一想:“且再商议。”
……
丹阳郡秦代为鄣郡,逮汉武建元二年始因丹阳县而改为今名;而丹阳县在建邺西南方向,位于丹山之南,所谓“山南水北为阳”,故名丹阳。
丹山又名赭山,山北有泽,在句容县境内,同样因山得名,被称为“丹湖”。丹湖其实也不甚大,但是因为可以引湖水灌溉,所以周围良田万顷,是句容县内最大的粮食产地。北来侨客早就想向这里伸手了,只是一直未得机会,因而这次便借用东海王之名,先把湖西的大片田地征来,送给了裴该——至于湖东,恐怕迟早会落到王氏手里。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地区最美好的时光。在丹湖西岸,此刻正有十数短衣奴仆,围绕着一乘牛车,窃窃私语;而在牛车不远处,一个年轻人箕坐湖岸,手把钓钩,注目碧波,良久不言不动。
突然之间,浮漂周边涟漪波动,年轻人猛然惊醒过来,双臂一振,即将钓竿扳起——但可惜得很,估计是扯得早了,就见钩上虫饵仍在,但不见丝毫鱼儿的影子。
年轻人旁边一直侍立着一条大汉,见状不禁摇头,但随即又怕主人家羞恼,赶紧安慰道:“此时鱼儿未肥,便钓上来也未必吃得。主公若秋季来,不但鱼肥,而且菱角、菰米也皆成熟,乃可一饱口腹。”
钓鱼的自然便是裴该了,水稻插秧才刚开始,他终于得着机会离开建邺,到丹湖附近来看看自家产业,顺便就来湖边钓钓鱼,偷得浮生一日之闲,也好放松一下头脑和心境。目前他还只能寄住在佃客家中,虽说湖边别墅已经开始奠基了,终究钱不凑手,即便设计规模不大,盖建的速度也极其缓慢,起码得等今秋再来,才有可能住得上吧。
他所寄住的,就是旁边站立这人的家中。此人姓路名德,字陆修,也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句容土著,原本在湖边有这么一百多亩田地,不久前才刚被官府强征去。别人家世代田产被征,只意思意思给几个散钱补偿,无不哭天抹泪,甚至扛起锄头来想要顽抗王命,最终都被打得满头是包;只有这个路德,却反倒喜笑颜开,并且高举双手,不但欢迎官家把田收去,还表示愿当带路党——哪处田产是谁家的,他家都有什么短处可捏,来问我,问我,本人全都门儿清啊!
原来这路德虽然念过几天书,终究是寒门单家,就没有什么晋身之阶,为此而转道习武。从来“穷文富武”——不过这年月因为书籍价贵,想学文也不可能穷喽——结果一个不慎借了高利贷,几将家财荡尽。官府征地之前,他就被迫要把田产卖了还债,契约都已写得,就差签字按手印了。于是便借着征地的机会,路德勾结官吏,把曾借他债的,和想买他地的几家人,全都搞得是家破人亡。
然后他用补偿款把自家房子这么一装修,摇身一变成为东海王府最有钱的佃客。在裴该过来之前,裴嗣、裴常父子就先来过了,自然也要在路德家中住宿,路德趁机献上妻女,当即博得了那爷儿俩的青睐,就任命他做这六十多顷田地的庄头。
等到裴该到来,路德又再故伎重施,但貌似这位东海王傅裴君丝毫也没有跟他妻女同房的意思……也不喜欢家中小厮。路德一看坏了,估计贵人是有洁癖的,想要处女……可别说我家了,庄里一百多户佃客,就没一家有十岁以上的处女——早被过去的地主给收用过啦!好在贵人并没有因此而斥骂他,责罚他,于是路德蒙此洪恩,感动得是热泪盈眶,就寸步不离地一直侍奉在裴该身边。
至于裴该,对于这个献妻女邀宠的家伙倒并没有太大恶感——这是当时乡间的普遍风气啊,也就我不好美色,你换了裴嗣爷儿俩来,说不定直接索要,佃户们敢不拱手奉上吗?哦,那爷儿俩是来过的,估计早用过了,所以这个路德也上赶着要往我榻上塞人……
原本打算让裴嗣父子管理产业的,但如今他们俩在东海王府里有了正经职司——虽说其实没什么活儿可干——就不可能长期呆在句容,必然要在当地任命一个庄头来负责。我暂时没空甄别、挑选管理者,你们说谁就是谁好了。起码看这路德的房子,他家比较宽裕吧,你提拔个贫农当庄头,也得有人服气才行啊。
尤其路德不是睁眼瞎,他识字,能读书,会算账,在这年月就很难能可贵了——总不能任命个文盲当庄头吧。
可是等见了面,路德竟然还假装士人,一口一个“明公”,听得裴该是浑身不舒服——我虽爵列三品,终究不是公,这“明公”之称就安不到我头上。想一想,干脆要路德和其他仆佣都叫自己为“主公”——咱把这词儿也在南方传播一下吧。
第六章
南塘夜贼
钓鱼钓不到——一是没技术,二是没耐心——裴该气得把鱼竿一撇,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打算闪人。路德赶紧奉上准备好的热汤,让裴该喝两口润润喉咙。裴该斜眼一瞥路德,就见那厮毫不畏寒,竟然脱卸了半边衣裳,露出一胳膊花绣来……古代的吴人“断发文身”,想不到现而今还有人保持了这种风俗啊,倒是第一回得见。裴该就不由得多瞧了两眼,随即略带些恶意地戏谑道:“带鱼?”
路德尴尬地笑一笑:“是蛟啦……”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眼神顺势一扫,终于被他瞧见些好东西了——远处青翠欲滴,竟有大片的竹林。他不禁舔舔嘴唇:“有竹,可有笋么?”路德忙说有——“北人……中原世家多不好此物,嫌其无味,难道主公喜爱么?我这便命人去掘些来,晚间烹来与主公下酒。”
裴该连声说好——“笋虽无味,却最能吸味,与肉同烹,妙不可言。”说完话就背起双手来,沿着湖岸开始遛跶。
路德急忙招呼从人赶着牛车跟上,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裴该身后。裴该随口问他:“今秋能收多少稻谷?”路德为了在主人面前显示自己能干,赶紧把早就计算好的数据一口气向裴该禀报道:“主公受赐的产业,共计有沿湖水田四十一顷三十六亩,旱田二十二顷零九亩,八成植稻,二成种菜蔬、瓜果,年成若按去秋计算,当能收谷两万斛……”
“去岁是丰年还是歉年?”
“去岁江东大旱,多地歉收,本处临湖,尚算丰年。”
裴该心说合着丰年一亩地才能收四斛多点儿,不到三百斤啊,还是没脱粒的谷子,这产量可有点儿凄惨……哦对了,这年月亩比较小……转念一想,也不对啊,那斛(石)和斤也都要比前世的计量为小哪!
于是又问:“可收租几何?”
路德答道:“若按官家税,是两千斛……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过往的田主,一般也就税外加收四五成,若按总收五成计,丰年则是一万斛……”眼瞧着裴该眉头微皱,赶紧补充道:“其实收六到七成,那些泥腿子也不至于饿死,可得一万二千,甚至一万四千斛。丹湖虽是官家的,却并不禁百姓使用,若再征些菜蔬、菰米、鱼虾、雁鹅、犬豕之类,则除供主公与东海王府所用外,于句容或建邺市集上卖了,也能得个一两千钱。”
裴该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种地可是真难啊!若得袁大德鲁伊在此,或可十倍于此数,那我又何必烦心?
他没想着一直呆在江东,掺和朝堂政争,或者整天吟风弄月——再说想要搞文艺,你也得有那个天分和本事才成啊,想当初跟王赞学诗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自己文艺方面的灵性彻底绝望了——裴文约志存高远,他想要跃马河洛,压制胡虏,恢复中原,把天下的局势重新给稳定下来。然而用话语试探过王导好几回,也尝试着跟王敦、王含、周顗等人恳谈过,结果无论文的武的,能打的不能打的,碰到北伐的话题全都顾左右而言他。可见要想靠着这票侨客恢复故土,无异于痴人说梦——当然啦,南方土著更靠不住——要想渡将往北打,还得靠自己。
只可惜自己无拳无勇,虽说在石勒军中观摩过几场战事,但对于打仗仍然是半拉门外汉。好在他总比别人多两千年历史的积淀和熏陶,前世对军事也有点儿兴趣,经常“纸上谈兵”,即便并不熟稔战阵之事,也懂得想打胜仗就先得有强兵,想有强兵就先得保证钱粮充足,无粮则必然无兵,无兵则必然不胜的道理。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特意跑到丹湖来巡视自家产业,想要估算一下,今秋收成之后,我能够拉起来多少兵呢?能够支撑多长的时间?
刚来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眼见阡陌纵横,根本望不到头,田间满是农夫在辛勤劳作,由此欢欣鼓舞地认定这就是自己事业的起点,是赚的第一桶金哪。然而这年月农业水平实在太差,而普遍缺乏油水的大头兵对主食数量(而非质量)的要求又未免太高,就光这点儿收成,实在喂不出多少强兵来呀——整天半饥不饱跟流民似的,得着抢劫的机会就搂不住的杂兵,到是勉强能够拉个一两千……
就这还必须建构在征收重赋,把自家佃户往死里压榨的前提下!
——我北伐是想要恢复秩序,尽量挽救百姓的,结果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把南方百姓给饿死几户,或者逼反了几十户,这又叫什么事儿?!
路德听裴该叹气,明白主人家嫌收的租子少了,当即试探地问道:“要不,若仍是丰年,就加征到七成半?实实在在不能够再多了呀。”他虽然肯定饿不着,可也怕把其他佃户逼急了会闹事,那镇压起来就比较麻烦啦。
裴该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摇头:“丰年征收五成足矣,平年四成,若是歉年……唉,到时候再说吧。”
“主公仁德!”路德闻言,不禁大喜过望,连连作揖。主家征粮征少了,那就意味着他方便上下其手,从中再多榨一道啊。而且只要下去散布消息,说主家原本是打算征七成的,全靠自己反复哀恳,才减去一成半,那帮泥腿子们还敢不听自己的话吗?即便想要他们献出妻女来陪宿,应该也不为难吧。
……
裴该在丹湖边住了六天,还特意派人到县西的茅山去,打探是否有个名为葛洪的道士,结果是一无所获。他唯一的所得,也就只吃了好几顿竹笋——前世他便好此物,但身在北方,即便物流再便捷,想要江南的新鲜笋,也不是经常能够搞得到的。眼瞧着丹湖已无益再留,于是便离开路德家,驾起牛车,启程返归建邺。
原本倒是从石勒军中骗得了一乘马车,只可惜北方的马不习惯江南气候,才到建邺不久就病死了一匹,剩下那一匹,他问裴氏要了来,整天骑着在建邺街面上遛跶,倒是收获了不少艳羡的目光。但也就在城里骑骑算了,这出城到句容来,几十上百里地,若是有个闪失,这孤零一匹再病倒了可怎么好啊,因此只能跟其他贵族似的,驾着牛车出行。
牛车真要跑起来,其实未见得比马车慢喽——虽然没有长力,而且一般情况下也不舍得让它跑——而且驾车须双马,却只须一牛。但最重要的是,牛车只要不跑,相对来说,就比马车平稳,方便那些四体不勤的贵族——也包括裴该在内——走比较长远的道路。
说起来,这乘牛车也是他从王家强借来的,多少有些陈旧,所以在靠近建邺的时候就出事儿了,车轴折断,修了半天才修好。就此耽搁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还没进入南篱门,天色便已然黑了下来。
建邺的中心大道,出旧东吴王宫正南的公车门——如今只叫南门——直下秦淮河,在河上设置了南津桥和大航门,继续往南则是著名的长干里,随即地势逐渐走高,地名南塘——南郭的竹篱门,就设在南塘的北侧。
南塘算是富人聚居区,可是既在城外,又紧靠城郭,可见那些人富则富矣,贵则未必——真正的贵人要么在城里住,要么在离城老远的地方起造别墅。建邺的贵人区都在城里,一是东面青溪附近的诸王园墅——裴该也住那儿——二是东南方丹阳郡城附近的东吴乌衣营——今名乌衣巷——几家琅琊王氏,以及什么姓庾和姓谢的姓顾的姓周的,就全都住在那里。
裴该正考虑着,我今晚肯定是赶不回家啦,是就跟南塘找一家富人寄宿呢,还是多跑两步,等进了城再去王导府上叨扰一宿呢?忽见前方几点火光闪动,随即“呼啦啦”冲过来十好几个人,全都蒙着面,背上扛着大包袱,一手火把,一手利刃——
我靠嘞,谁会想到在城边儿上还能撞见强盗!
……
再说这些强盗,趁着夜晚在南塘一连抢劫了好几家富户,大包小包的扛起来就跑,打算等离城远一点儿,好转道向东。可是没成想迎面就撞见了一乘牛车,当即张嘴便喊:“躲开些,休阻路!”
这牛车看似华丽,但很明显是坐人的,不是运货的,未必能有多少财物;而且道路狭窄,想要劫下那车来装载抢掠所得的财货吧,轻易也不好掉头,所以啊——算尔等运气好,赶紧闪开点儿,别挡着老子逃跑的道路。
可是随即就见“呼啦啦”地,从牛车后面连着闪出七八条大汉来,同样全数手执利刃,而且借着火光可以看清,那都是军中器械,不是平常人家私藏的兵刃。这些强盗当时就傻眼了——咱们这是流年不利,撞见了什么贵人啦?
有一人躲在护车的诸人之后,从后面巴着牛车车厢,低声警告道:“主公身份贵重,不宜相犯盗贼,咱们还是避一避吧……”
这家伙便是裴该的管家裴仁,这次前往丹湖,他也随行了,主要目的是帮忙裴该查账——乡下人在账务上可能玩儿的花样,裴该可不熟,必须得找个明眼的帮忙给瞧瞧。前面那些执械的,全是东海王府的卫兵,曾经跟随琅琊王司马睿打过仗,自然不会害怕这十几个强盗,裴仁却手无缚鸡之力,不仅如此,他眼睛比较毒,还瞧出了很多的不对来。
首先很明显,强盗手里的武器也并不比自家的差,恐怕不是简单的乡下小毛贼而已。
其次,近年来大量中原百姓、士人南渡,光建邺城内外,一下子就多塞过来十好几万人口,管理混乱、治安低劣,经常会有盗贼出没,那本是很寻常的现象。问题这儿距离南篱门并不远啊,南篱门可是有卫兵守护的,竟敢成群结伙儿跑南塘来抢劫,那不是胆太肥,就一定是有靠山哪。
从来富人区的治安都要相对良好一些,即便南塘没什么贵家,但只要舍得拿出点儿财帛来贿赂南篱门的守兵,守兵肯定会上心管理,帮忙防盗啊。可是这些强盗后面有兵在追么?咱们怎么没瞧见?
因此他赶紧警告裴该,请主人暂避道旁。
但是裴该打开车厢门瞧了一眼,却并没有勒令驭手避让,反倒笑一笑,手指当先一名强盗:“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于城前呼啸劫掠,就不怕王法么?且欲人避道,难道就不会说一个‘请’字?真是好生的无礼!”
那强盗冷哼一声,亮一亮手中兵刃:“速速退避,饶尔不死——今我众而汝寡,还真以为我等不敢杀人么?!”
裴该一撇嘴:“无胆匪类,也便只敢抢掠城外民家,能得多少财货?”伸手朝远方一指:“我可帮汝等叫开南篱门,入门不远,便是乌衣巷,王、谢诸家都在彼处,金山银海,绢帛满仓,汝等可敢去抢么?”
那强盗闻言不禁愣住了,心说这人谁啊,他这话什么意思?
裴该笑道:“固知汝等不敢劫掠城内贵家——倒还算有些羞耻心,知道蒙了面,还不至于‘数典忘祖’!”
对方闻言,身子不禁微微一震。后面裴仁听了这话却甚是疑惑——他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数典忘祖”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主公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强作镇定,所以口不择言了?
眼瞧着裴该没有轻易相让的意思,而且说出话来甚是奇特,那些强盗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当先那人只得倒提着刀,拱一拱手:“听贵人口音,也来自中原,当知南下避祸之不易,我等无奈而行劫,还请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吧。”
裴该摇摇头:“太过敷衍,非求人之礼也。”
对方闻言愕然,随即只得一咬牙关,把头再低一些:“敢请贵人相让。”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这才伸手拍拍前面的驭者,让把牛车略略偏至道旁,随即又摆摆手,命卫兵们退下,给强盗让出通路来。那些强盗仍然手执利刃,双眼都紧盯着裴该和那些卫兵,排成一列,万分警惕地自车旁络绎而过。那领头的落在最后,要等过了牛车,这才转回头来,又一拱手:“承感恩德——不敢请教贵人高姓大名?”
裴该一梗脖子:“我乃‘典牧’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