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323部分在线阅读
赵兵们纷纷恭维道:“简参军大才,既说处置得当,则我家将军多半可活——请教简参军,尚须如何养护啊?”
那简参军摆摆手,说:“且望苍天庇佑吧——帐内不可这许多人,以免惊扰到郭将军,且都出去吧,留二三人看顾可也。”随即关照,按照杨清所说,把伤者包扎整齐了,以高枕架起头来,倘若发现大规模出血,再赶紧来向自己禀报。
然后朝杨清招招手:“汝也出来。”
杨清不敢违拗,只得哆哆嗦嗦地跟着简参军出了大帐。
帐外篝火映照下,那简参军直面杨清,上下打量。杨清内心忐忑,只得躬得腰,拱着手,强忍臀上伤痛,垂目而立。就听那简参军问道:“汝缝合创口的手艺不错,是从何处学得的技能,于军中为医多少时日了?”
杨清心说若从我缝合第一匹阉牛开始,怎么着也得快十年了吧……随口敷衍道:“家传医术,已然七八载有余……得为军中医者,也二三岁了。”
简参军点点头,便道:“汝无须害怕,倘若郭将军复苏,自然是汝大功一件;即便终不得活,有我在,亦无人能怪责于汝。汝可即于我军中为医——先下去将自己臀上之簇去了吧。”
杨清低垂着头,心里七上八下,眼珠左右乱转,突然间“扑通”一声,屈膝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央告道:“既然小人救治了郭将军,即不活亦不怪罪,还望参军大仁大德,放小人去吧!”
简参军略一蹙眉,问道:“在我军中,一样行医,救人伤痛,何以定要走啊?”
杨清撒谎都不必打腹稿,当即顺嘴而流:“参军容禀,只因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中有一妻二妾,下有襁褓中婴儿,都在晋地;倘若知小人为赵军所用,按律必会累及慈亲、妻妾、弱孤,且说不定全族上下数百口,也都将罚充苦役,甚至同遭毒手……还望参军垂悯,放小人去吧!如此,非止活小人一人,是活无数人也,我等必定日日向上苍祷告,保佑参军步步高升,公侯万代!”
简参军手捻胡须,默然不语。
杨清大着胆子,一边略抬眼观察这简参军的表情,一边低声问道:“小人斗胆请问,参军名讳,可是一个‘道’字么?”
简参军双眉一蹙:“汝如何知我之名?”这就算是承认了。
杨清急忙解释:“乃是偶尔听大都……大司马提起过,说在赵军中有一故人,乃是当世国手,尤有悲天悯人的仁心厚德……”
简参军闻言,双眼不禁一亮:“哦,裴公竟然如此称说我么?”
第四十五章
败而不馁
裴该在长安城内创建军校,委熊悌之为校长,使中级将吏从学。其间他也去过几次,给学员们上课,等讲完课后,也不肯一甩袖子就走人,还时常跟学员们共餐、畅谈。
这自然是为了拉拢人心,倘若能够通过军校把中级将吏全都洗了脑,那即便大将有所不稳,或者军阀化倾向,自己也有望及时得到消息,好预先筹谋,防微杜渐了。
所谓畅谈,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大都督谈,学员们只能倾听而已,裴该便多次讲起自己陷身羯营时的经历,力图树立一个忠勇无双,并且足智多谋的形象。并且还可以趁此机会,把自己所接触过的羯营将吏介绍给部下,以便将来沙场对敌,心里有谱。
就中自然也提到过这位羯营参军简道之名。按照裴该的说法,简道代表了羯军中的大多数,本身并没有什么叛晋之心、乱国之意,从乱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是故若施以攻心之策,非但从羯之晋人,即胡羯辈,亦有望收服也。”
杨清就此记住了简道的名字,此际大胆探问,顺便口出恭维之语——还假装是裴该说的,那比我说的可有分量多啦。也幸亏简道还只是一名参军而已,倘若得享高位,估计杨清不敢妄认。
简道因此就问了:“汝竟然见过裴公么?”
杨清随口胡扯:“小人曾为大司马治过创伤……”复一琢磨,貌似裴该在战场上只中过一次箭,则以自己的身份、手段,未必排得上号给他医治啊,于是改口——“小人善医痔,曾为大司马割过创。”
简道叹息道:“可怜,不想裴公尚在青春,竟然罹此恶疾。”
简道,字至繁,本在石勒“君子营”中,裴该陷羯之时,与之颇多往来。
时移事易,匆匆数载已过,裴该归晋而为执政,简道却仍然只是个小吏而已。这是因为他虽然通晓医术,在羯军中却非魁首,且除此以外,几无长才,即便当初在“君子营”中,排名也垫着底,等若仆役,整天被张宾、程遐等辈呼来喝去……
所以石勒称王称帝,鸡犬升天,简至繁却依旧沉沦下僚,如今的头衔虽为“参军”,其实等若编外。就好比后世有言:“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而且参谋既可以是将级,也可能只是一个少尉……简道就差不多属于这种少尉参谋。
故而他很郁闷,乃思昔日唯裴文约在时,才不轻视自己,日常相谈,颇为有礼——我当日若从裴文约而去,以他如今的地位,怎么着也得给我个县令当当吧?可惜裴某神龙见首不见尾,且以当时形势,必然不肯带着自己南归……
那么,是否要寻机投晋,去依靠裴文约呢?
简道实有投裴之心久矣,只是没这份胆量……然而天下方乱,晋赵争雄,胜负难料,他也曾经想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听杨清说认识裴该,略一思忖,便即弯下腰来,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可以纵放汝。汝归长安,若能再见裴公之面,千万为我致意,就说契阔已久,简某时常想望裴公当日风采,惜乎不得相从也。”
杨清闻言大喜,急忙磕头谢恩。
随即简道便领着杨清出了羯营,一直送到沁水岸边,这才挥手作别。他关照杨清:“晋人已于上游破冰,汝止可由此南渡,千万避开州县遣出的哨骑,若再为我军所得,即我亦无可相救了。”
杨清千恩万谢,这才捂着屁股翻下河岸。他两步一打滑,好不容易逃到对岸,已然浑身筛糠——一则铠甲脱卸,身上衣单,再则臀部失血——但仍旧先拜伏于地,感谢上苍护佑,然后才摸着黑,跌跌撞撞地一路朝西方遁去……
距离倒是也不太远,不过数里之遥罢了,很快便见到黑暗中一片火光,正是甄随率军渡过沁水后,便依周晋所言,面水下营,以封堵赵军涉渡追击之路——同时还命部分士卒前出,去凿穿冰面。
杨清才刚奔近晋营,便被巡逻士卒发现,一见是杨部督,急忙搀扶着来见甄随。时已半夜,甄随却还没有睡下,独自一人坐在帐中生闷气。
周晋、王堂等将也担心甄将军百战百胜,几乎是初次遇挫,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退至沁南之后,便以“胜败兵将常事”等套话劝慰他。甄随却只是摆手,说你们都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便坐镇此地,以防羯军前来偷营。
他倒并不因为一朝丧败而气馁,周晋、王堂等人不清楚,他甄某人本就是从一次又一次败战中爬起来的。想少年时在天门郡老家,其一门祖孙数代,屡屡掀起反旗——从反汉到反吴到反晋——也一次又一次遭到官兵的破剿,最多时一月中连输十二场……打败仗对他而言本是家常便饭,反倒是打胜仗,貌似是只有在归晋,乃至于跟随裴该之后才有的经历。
所以吃一回败仗,根本就不能伤损甄随的心志,他所气恨的,是老爷今天怎么就中了羯奴的诡计了呢?回想起来,桃豹之败本就颇多疑点——敌以两倍兵力,又在平原之上,只知与己军对攻,而仅仅分了几百兵去侧翼袭扰——渡沁之后,石勒只领着数百骑骤然出现,明明全军崩散,还先要射自己一箭……这诱敌之意未免太过明显了吧!
倘若自己不是因为屡胜而骄,进而又贪图石勒那匹全天下第一等的“猎物”,根本就不会中其圈套嘛,甚至还有机会将计就计,彻底扭转战局。难道是老爷最近肥肉吃得太多,猪油糊了心不成么?不行,我要戒口,我要减肥!
他独坐帐中,脑海中反复闪回白天的整场战役,深感赵军之强,亦为平生所仅见。主要是数万大军,佯败十数里而不崩溃,更于沁北呼啸四散,很快却又能整列反击……倘若不是预先定计,石勒亲自指挥,必不能办此;但即便有种种前提在,赵军这种组织力,也强过昔日遭逢过的胡兵许多倍啦。
石勒于河南流蹿许久,一旦渡河而北,势力瞬间膨胀,确实是有其道理在的——怪不得大都督要目羯奴为大敌!
正在思忖,忽报杨清来归,甄随不禁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杨清死定了的,还在琢磨将来该怎么向大都督解释呢——急命杨清入觐。其后抬眼一瞧,就见这位杨部督的样子实在是太狼狈啦——先不提甲胄皆无,身着布衣,须发零乱,脸上还有血迹(其实是郭权伤口里喷出来的血),光看面相,小脸儿冻得发青,双唇皆紫,目光浑浊而散乱……感觉距离死尸也就仅仅一步之遥了!
甄随赶紧起身上前,一把揪住杨清,阻止他跪拜施礼,担心地问道:“小杨,汝断后之军可是全灭了么?汝如何能够孤身逃归啊?”
杨清得见甄随之面,不禁放声大哭道:“我部六百健儿,已皆膏了羯贼的锋刃了!”随即就开始编瞎话,说自己的战马中箭而倒,把自己压在下面,一时气绝,天幸黑夜之中,羯军未能发现,没有补刀;直到夜深后,自己才悠悠醒转,于是脱卸了铠甲,寻找冰层未破之处,狼狈逃过了沁水……
其实他这番话里破绽很多,但甄随虽然机敏,面对这般模样的同袍,也是没心情去仔细探问的——再者说了,某些人就是命大,偏偏能够在全军覆没的死人堆里爬回来,还真没啥道理可讲。
甄随赶紧脱下皮裘,给杨清裹在身上,然后命部曲扶他下去,唤起医者来好生诊治——杨清冻至发烧,就此大病一场,几乎缺席其后的河内之战,暂且不提。
且说甄随不待天明,便擂鼓招呼士卒起身,匆匆拔营而西,一直跑到野王城下,这才重新安营下寨。他不肯入城——是怕见了李矩的面不好解释自己败战的缘由,多少有些丢人——只以营垒护城,互为犄角呼应之势。
赵军动身慢了一步,未能追及甄随,临近野王时,石勒听探马说晋营已立,便也相隔五里,扎下营来。他此番为了设伏歼灭甄随所部,北上渡沁的一部兵马本就是佯动,李矩初时急出城北,渡沁水前往护守太行要隘,既见此状,乃多留下数百兵巩固隘口工事,然后于当日午后,同样退返了野王城。
石勒挟战胜之势,往攻晋垒,却不能克,复欲分兵隔断内外联络,主力去攻野王,亦遭挫败。李矩固守野王,并无信心正面拮抗赵军,而甄随战败之后,士气受挫,暂时也只能固守,而不能主动出击。就这样,双方再度形成对峙局面。
与此同时,天气日渐寒冷,黄河也彻底封冻上了。
……
甄随战败的消息传至洛阳,朝野上下,深感惊恐。
其实甄随本人虽然不至于讳败为胜,终究这仗输得比较难看,他是不会主动向洛阳朝廷上奏的,而只是命司马行文长安,向裴该禀报和谢罪。只是这消息根本不可能封锁得住,李矩得知后,第一时间上奏洛阳,请求急发援军,增援河内。
李世回的顾虑不为无因,他本部不到两万人马,再加上甄随,也仅仅三万而已;而赵军方面,原本州县、怀县、山阳之兵便稍逊于野王,石勒将主力四万来援,总数超过晋军的两倍。甄随所部方遇挫,士气不振,而相对的,石勒亲征却给赵军打了一针强心剂,此落彼涨,形势对晋方无疑相当不利。
而且李矩也希望祖逖能够亲统大军北援,就在河内地区与石勒决战,一旦能够正面击败石勒,必定士气大振、人心大定,再趁势全得河内,甚至于进取汲郡,都不为难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祖士稚却因为感染风寒,又强支病体指挥军事行动,导致病卧榻上,难以起身……则其部将虽多,无人可以统驭全军。
这一方面是因为祖逖的军事系统过于粗放化,他一人在上总掌其事,麾下诸将各领兵马,却没有一个论名位、论资历、论威望都可以代其领军之人——更主要换了别人,朝廷必不放心。不象裴该,于关中整编三军,颁军衔、定统属,他若是被什么事所牵绊,则裴嶷、陶侃,甚至于郭默,都有代领的资格。
祖纳因此建议,可从兖州召还祖约,代替乃兄将兵。殷峤反对此议,说:“如今大河冰冻,羯贼乃可直渡河南,倘若我急增兵河内,唯恐羯贼遣兵南下,或逼洛阳,或向兖州。洛阳城高堞密,禁军留守,暂可无虞;然若召还祖士少,兖州或者有失啊!”
祖约虽然从前没打过什么大仗,终究名位摆在那儿,再加上他是祖逖的兄弟,兖州各守相必不敢不从其命,则有他镇守兖州,相对还能放心一点儿,若召其回,则以谁镇兖啊?
过去的兖州刺史蔡豹已然被免职了,倘若新命他人,即便能力、名望超过蔡豹,当初履任之时,也未必能够调动各郡国兵马,如臂使指吧。再者说了,周坚之乱虽平——那家伙被徐龛一战而擒,人正在往洛阳押送,等着处死呢——兖州局势不稳,外军不堪用,其情已显,这会儿可不能再轻易变动人事安排了呀。
于是祖纳再荐祖涣,更是遭到一致的反对——祖涣虽为祖逖之子,终究年纪太轻,而且久在洛阳,其性情大家伙儿也都了解,是儿之才不足乃父之半,抑且缺乏御将之能。
最终梁芬说了:“河内要冲,不容有失;且如殷尚书所言,大河封冻,羯贼乃可进逼河南。当此时也,朝廷有兵而无大将统驭,且须一人统观全局,合理运筹。则试问天下,骠骑大将军之外,舍大司马其谁啊?”
他的意思,赶紧召裴该快马前来洛阳,总责对羯战事——“若使关中军来,恐怕缓不济急;若使大司马轻骑来,统领中军,则无须半月,即可至矣。”
祖纳和荀组等人对此自然表示反对,只是祖纳之意甚坚,而荀组尚且踌躇——荀泰章当然不希望裴该到洛阳来,再建新功,但同时他也担心羯军真的渡河逼近洛阳,天晓得会不会出什么妖蛾子,导致再来一次“永嘉之乱”……
于是梁芬干脆上奏司马邺,恳请天子定夺。司马邺便即遣使下诏,命裴大司马疾行千里,东向勤王。
第四十六章
勤王
荀灌娘怀孕十月过半,终于又产下一女,因为是在长安出生的,裴该便为女儿起小名为“安娘”。
几乎与此同时,荀崧辞去朝职,自洛阳复归长安。裴该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个老丈人为好——荀景猷之才,不过中平,而且思想很老旧,不似裴嶷等人,更比不上裴该一手简拔、调教出来的诸多关西官吏——最终只得上奏朝廷,拜荀崧为散骑常侍,供职行台——具体在长安,名位亚于长史、司马,但只有建议权而无实际统属。
关于猫儿的婚事,早就已经写信向荀崧通报过了,然而荀景猷却并不同意让猫儿顶着颍川荀氏的名头出嫁,为此遭到其妻的斥骂,说:“昔日若无猫某(指猫儿亡父),丈夫性命尚且难全,安得有今日啊?则猫儿既与灌娘情同姊妹,以荀氏女下嫁,有何不可?!”
荀崧懒得跟老婆辩论,就敷衍说:“总须禀报泰章(荀组)叔父,但他是断不肯允准的……”
其妻愤然道:“叔父虽是长辈,论及谱系,我家在前……”
颍川荀氏尊始祖为大儒荀况,荀况十一世孙有后汉朗陵令荀淑,为其主支。荀淑生子八人,号为“八龙”,其中荀崧乃“第二龙”荀绲之后,为其子荀彧玄孙;荀组则是“第六龙”荀爽玄孙。所以理论上来说,荀藩、荀组一系的排位是比较低的,荀组本人甚至未必如其侄荀绰,而荀崧在目前还活着的荀淑后代当中,排位则最靠前。
——就好比裴该虽然比裴嶷、裴粹都矮着一辈,若论主支嫡系,那俩是不能跟他争的。
然而大家族内部权力的转移,并不纯看血统远近,荀藩兄弟为先吴王司马晏的连襟、今天子司马邺的舅父,自可称尊——荀崧的夫人常因此而不满,就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拿话怼自家老公。
荀灌娘才刚生完孩子,情绪正在不稳定的时候,更是和老爹大吵了一架。荀崧不畏其妻,见到闺女光火,却难免手足无措,最终只得退让一步——就算猫儿是我的从侄女好了……
随即赶紧转换话题,问起未婚夫的情况,见在何处,当听说杨清跟随甄随出征去了,不禁顿足,责备女儿:“汝既保爱猫儿,何不使其嫁一士人,而要许以武夫?即许武夫,何不使留居长安,而要放之于外?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设有损伤,岂非害了猫儿终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