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3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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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就是这样,事不临头,能避则避,事到临头,却也不肯轻易退缩——太丢脸啦!
  羯军也不过五六百人而已,与杨清所部数量相若。杨清乃使轻骑左右包抄,自将步卒前突,稍一接触,羯军便退。杨清斩获十数枚首级,奏凯而还。
  等到桃豹退却,甄随便即下令追杀。郭诵建议说:“穷寇莫追,还当急入野王,增援李府君。”甄随笑道:“若能大杀伤贼,又何必前救野王?即便被羯贼打开了太行隘口,放出上党兵,我若能扫尽沁南之贼,亦足相抵了。”
  其实他心说上党兵来又如何?老爷可以把你们一锅端了!
  郭诵固请,甄随便命其率本部返回野王,去联络李矩,而自将兵马猛追桃豹。两军就沿着沁水南岸奔逃、追逐,桃豹数次组织兵马断后,皆被甄随轻松击败。甄随认为:“贼必欲遁入州县——若能逼其北渡,而我半渡击之,可以全胜!”乃遣百轻骑直取州县,尝试断绝桃豹败逃入城之路。
  果然桃豹见不能顺利逃归州县,便即于州县以西约十里外,急渡沁水。甄随追至河岸时,红日已逐渐西坠,遣兵哨探,说此处水面已然封冻,而且岸低河窄,羯军直接就跑到对岸去了,恐怕追之不及……
  甄随大叫道:“彼既可渡,我岂不可渡么?!”策马便要踏上冰面。周晋率领杨清等部匆匆拔营来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状急忙上前,一把扯住甄随的马头,说:“我力将竭,倘若贼兵在前设伏,或有接应兵马,那便危险了呀,将军三思!”
  甄随乃命等候过河侦察的哨骑还报,本部兵马略作休整,却先不必扎营。时候不大,有哨骑返回禀报说:“桃豹渡过沁水,急向东北方向而去,果有一军接应……”
  甄随忙问:“是谁的旗号,有多少人?”哨探回答说:“不过数百而已,但中有锦伞盖,及数十面黑旗……”
  甄随闻言,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大喜道:“锦伞盖?得非石勒在此么?!”不再听从劝阻,一马当先,即率全军急渡沁水。
  他过河之后,果见桃豹败兵以一顶锦伞盖为核心,正在徐徐收拢、整队。甄随不待全军渡毕,当即领兵前出,直取那顶锦伞盖。赵军当即崩溃,各部分散而逃,直接就把锦伞盖给亮了出来——伞盖下一人,黑马金甲,身高近丈,隐约瞧着正是石勒!
  因为石勒的相貌与中原人不尽相同啊。
  甄随大呼道:“羯贼休走,来吃老爷一矛!”直向伞盖之下杀去。那“石勒”怒目圆睁,恨声道:“莽夫岂敢犯朕御驾?!”当即举起弓来,搭上支重箭,朝着甄随当胸射来。
  甄随看得真切,即用矛杆一拨,虽将羽箭击落,却也深感弓力甚劲——他更相信这是石勒了。
  而“石勒”见一箭不中,不禁更为羞恼,大叫道:“我有五万大军埋伏在后,汝若有胆,那便来追!”随即拨转马头,锦伞盖在数百骑簇拥下,直向东北方向飏去。
  甄随大笑道:“便这般十万大军,老爷自也不惧,何况五万啊?”继续穷追不舍。
  ……
  再说周晋、王堂,匆匆渡过沁水,闻报皆惊。王堂说:“石勒如何在此?若能取其首级,天下大定矣!”周晋提醒他:“恐是诱我之计,我等当急追甄将军,勿使莽撞,中了贼人的圈套!”转过身去关照杨清,说你留下,护守这段沁水,防有不测,咱们可以顺利渡回南岸去。
  于是急追甄随,前出五六里,渐渐远离沁水,方才追及——因为甄随主动停下了脚步。
  周晋策马靠近甄随,急切地说:“石勒亲出诱敌,必有埋伏,请将军慎勿再追了!”
  甄随拧着眉头,左右观望,说:“此处多河,且有水泽,那羯贼绕泽而去了……确乎有些凶险……”
  甄随曾经在平阳城下,跟石虎所部羯军见过仗,明知道羯军甚勇,比胡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自入河内以来,先败支雄,再破桃豹,两仗都赢得颇为顺遂,难免就此而起了骄心。
  他原本的计划,是要将桃豹所部大半歼灭在沁水以南,但没想到沁水上冻,敌军北渡如此之速……按道理来说,就不应该再追了,只是长驱十数里,竟然斩获寥寥,就此退兵,实不甘心。当时想的是,我也渡过沁水,桃豹若敢停留,那就再败其一阵;若不停留,我沿着北岸朝野王方向杀回去,直接去找敌人北路军……
  倘若能在野王东北方向布阵,断敌退路,那这一仗不就等于赢了么?
  谁想到才过沁水,真的迎面就撞见了石勒,这个猎物可太大啦,又岂有不追之理?只是猛追数里,不能拉近距离,反倒瞧着附近地形有些麻烦……沁水多条支流由此而过,上万晋军因为急追,更为地形所限,被拉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前面又出现了一大片水泽,石勒绕泽而过……甄随终究不是纯粹的莽夫,到这会儿也终于醒过味儿来了——这多半是石勒以身相诱,前面必有埋伏!
  正好周晋等人追将上来,甄随有了台阶可下,便即点头:“汝言有理,此处确乎有些凶险。”便命停止追击,整队待撤。
  可是才刚把兵马聚集起来,忽听南北两个方向都有笳声响起,随即无数旌旗从地平线上汹涌而来……
  ……
  石勒以身诱敌,预设的战场,正在那片水泽之后。可是他才绕过水泽,就听探马禀报,说甄随按下马蹄,貌似不打算再继续追了……石勒不禁笑道:“果然不出朕之所料,此将并非鲁莽之夫也。倘若朕不以身相诱,彼必不肯来。”
  急令吹响胡笳,招呼按照计划过河后便即四散的各部掉头,向心猛击。晋军匆匆后撤,反复遭到羯军的左右夹击,石勒亦亲将数百禁卫衔尾而追。幸亏甄随亲自断后,且战且走,不但未被击溃,反而在乱军之中,一箭中正咽喉,射倒了赵将郭权。
  但等返回沁水岸边之时,天色已黑,转头一望,无数火把汹涌而至。甄随还想着背水立阵,阻击赵军,王堂劝谏道:“黑夜之中,壕垒难建,我军骤然遇伏,又已气馁,安可坚守啊?”随即一指对面,说:“将军请看,尚有敌自西北方向而来,必为先前渡沁北进之贼,伪取太行隘口,其实在此设伏待我!为今之计,不若急渡沁水以南,面河立阵,方可保安。”
  甄随又羞又恼,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略一犹豫,还是只得听从了王堂的良言相劝,于是下令:“小杨断后,大军急渡!”
  杨清这个后悔啊……想当初周晋留我守着河岸,我还挺高兴来着,没想到一旦兵败,留后就要断后……然而甄随下的命令,他就算再贪生也不敢反抗,只好有气无力地应和一声。
  赵军汹涌而至,杨清所部五六百人,很快就被彻底淹没了……但他们的奋战,终究给了主力南渡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待等石勒抵达河岸,就见对面灯火通明,然而整齐不乱,知道晋军已经涉渡成功,而且多半会沿岸布阵。
  倘若在白昼,他有把握继续追击,一举击溃甄随所部,但这黑天半夜的……在前有阻击的情况下,想要踩着坚冰渡河,实在不易啊。正在踌躇,有探马来报,说晋人过河后,便分出一支兵马,各挺长矛,捅扎冰面……
  石勒不禁慨叹道:“可惜,可惜,虽摧其志,不能破其军……败而能整,甄随果然是强敌也!”
第四十四章
医者
  石勒以身诱敌,在沁水以北河流、池泽密布的地区设下了十面埋伏,欲图以优势兵力,一举而歼灭甄随所部。只可惜甄随尚未抵达预设战场,便已知机,急令后撤,石勒被迫先行发动,导致包围圈未能彻底合拢,最终还是被大部晋军顺利逃回了沁水南岸。
  一方面天色已黑,再欲渡沁往攻,颇有凶险;二则听闻晋军急凿河冰,以阻赵军追击……最终石勒只得喟叹一声,下令暂且收兵。
  今日交锋,这支来自关中的晋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在于作战有多勇猛,而是虽败不乱,即便赵军从多个方向发起攻击、骚扰,军亦不溃,基本上能够整列而归——如此强军,当真天下罕有,石勒也是毕生所初见而已。
  但不知此乃甄随本部的素质,还是裴军主力尽皆如此啊?
  其实若是甄随本部“劫火营”,未必能有如此严整,抑且遭遇重挫不乱;甄随这回领的乃是“厉风”、“蓬山”两营的老底子,深受老长官刘央和陆衍的影响,日常一板一眼地遵照裴该的指令训练队列,其组织力确实为裴军之冠。不过甄随也并非毫无功劳,若无他酣战断后,估计起码会有四成兵马会被抛掷在沁北……
  甄随之后,以身御敌,掩护主力后撤的重任,就落到了杨清肩膀上,结果杨清那一部,成为了今日之战中,赵军唯一成建制歼灭的晋军。战后计点,前后斩杀晋卒近千,俘虏二百余人,石勒下令全数枭首——然而杨清不在其列。
  杨清受命固守河岸,御敌断后,他就知道自己今天要完了……回想自从夏阳渡口以来,凡自身所统兵马,从半队到一队,全都是彻底覆灭的下场,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侥幸逃出。本以为随着官职的晋升,得为部督,麾下五六百人,不会再那么容易被吃掉了吧?谁想结果并无两样……
  老天爷啊,何以如此待我?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吗?!
  等等,若是自己的命,则是否如前两回一般,本人可以侥幸逃出生天呢?
  由此他以数百人,凭依事先布置好的粗劣工事,抵御三面杀来的数万赵军——好在不可能齐至——激战片刻,阵列便坏,眼见即便化身甄随之勇,也已毫无回天之力了。杨清未存殉国之志,估摸着这场仗打完,活不下几个人来,没人会站出来指证自己,于是匆匆抛弃了兵器,脱卸了铠甲,下得马来,只穿着布衣,掉头便落荒而逃。
  本以为赵军必然朝向着铠或骑马之人攻击,未必会来关注自己,只要逃下河岸,就有机会踏冰而过,谁想到才刚奔出几步,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一支流矢,“噗”的一声,正中其臀。杨清不禁大叫一声,一个狗吃屎就趴倒在地。
  随即赵军杀散了断后的晋兵,一路搜杀过来,杨清伏在地上,分明听到身后有袍泽的呻吟声瞬间化为惨叫……随即脚步声响起,他挣扎着翻过身来,只见十数名赵兵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挺刀,面目狰狞地疾冲而至。杨清不禁吓得魂飞天外,赶紧高举双手,大叫道:“勿杀我!我非兵也,我是医者!”
  果然那些赵兵听得此言,面上的杀气便即稍稍一敛。
  所谓“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只要踏上战场,则刀剑无眼,即便武勇如同天神一般,也不敢拍胸脯说自己必能场场幸免,遑论负伤呢?你身上若没有两三个窟窿眼,或者几处刀伤,都不敢说自己确实当过兵……因而上起一军统帅,下到普通兵卒,普遍都敬奉医生,几乎等若神明。
  你若是得罪了医生,一旦受伤,他只要不急于施治,让你跟后面排队,就很有可能要了你的小命去——即便是小小的割伤,若不及时以草药敷治(既止血,亦杀菌),都有可能疮溃也就是破伤风而死啊!
  所以一般情况下,阵前逮着军医是不杀的,要收为己用,杨清深知此情,当即假装医者,以此来哀告活命。果然那些赵兵听了,虽然继续围拢过来,却不再急下杀手,有人就问了:“既是医者,汝的药囊何在啊?”
  杨清苦笑道:“遭逢王师,急退五六里,自然跑丢了……士卒为跑得快些,多有弃械的,而我只能抛弃药囊。”
  他隐约见到,那些兵眼中闪过了一线喜色,随即就有两人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按着肩膀,架起杨清,把他拘得动弹不得。随即牵来一匹驮马,将之推搡上去,朝向后方押运。
  可怜杨清,屁股上还插着一支箭呢——好在并未伤及筋骨——只得央告赵卒,暂时把箭杆折断,以免扯裂了创口。
  前行二三里,来到一片营地中,那些赵卒便又将杨清从马背上拖了下来,挟持着他,入一大帐。帐内灯火通明,就听有人急切地问道:“使唤简参军,如何还不肯来啊?!”
  挟持着杨清的兵卒叫道:“方自阵前擒一晋医,或许可用。”
  于是推搡着杨清,来到一副担架前面,只见担架上仰卧一将,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原来是咽喉中箭,似乎连气息都快没有了。
  有赵兵将长刀比在杨清脖子上,喝问道:“汝既是医者,可来诊看,我家将军尚有救否?!”
  杨清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按了按那名赵将的脉搏,然后又摸摸额头,翻开眼皮瞧了瞧,犹犹豫豫地道:“脉虽虚弱而尚有,眼虽闭而瞳未散,额头尚温,倒是还有一口气……至于是否能救……”
  旁边有人厉声喝道:“若能救活将军,便予千金之赏,奉若上宾;否则,便以乱刀脔割汝肉!”
  杨清赶紧拱手:“能救,能救,还不算太迟。”
  杨清乃是弘农人氏,自小为高门杨氏的庶族做佣,除了种地外,他别有一门祖传手艺,那就是骟马、阉牛。这年月的中医还不象后世那般,重内科而轻外科,重理论而轻实治,就连什么阴阳五行,也才刚渗入医学领域而已,再加上自汉末以来战事频仍,所以外科手术受此刺激,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进而又反哺兽医科目。故此杨清于治人之道,倒也略知一二。
  等到从了军,进而为了将,为了自身的安危,他更是加紧这方面的学习,曾经多次观摩军中医者对伤患的施治。实话说这种咽喉重伤,看情况连气管都断了——食管如何,尚不可知——的情况,他确实也是见到过的,当时军医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套施救之法,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把人给救回来……
  但在赵卒长刀加颈的局面下,杨清当然不敢说不能治,只得现背过往所听过的理论:“此亦不难,当急取箭,以丝线缝合伤口,敷上金疮药,以细布四五层盖创口药上,周围缠绕五六匝后扎紧。伤者仰卧,不可稍动,以高枕枕之脑后,使项部郁而不直,创口不开。冬夏避风,衣被必暖。日以姜五片、参二钱、白米一合煎汤灌下,使补元气……”
  赵兵呵斥道:“如何恁多废话,还不赶紧施治?”
  杨清苦笑道:“小人遗失了医囊,缺少针线……”
  赵兵说这个简单,当即寻来铁针,并撕裂一件锦袍,拆出丝线。于是杨清大着胆子,以铁针穿线,于火上燔烤过了针头,便请赵兵固定住那员赵将的脑袋,自己急拔箭——当即被鲜血滋了一脸——随即运针如风,先后缝合上了气管和皮肉。
  还好,根据杨清的检查,箭簇入肉不深,并没有穿透气管,食管更应该是无恙的。
  好不容易内外缝好,赵兵便取上好的伤药来,给那赵将敷上,并且细细包扎——这些将领的亲兵,往往对于治创,起码对于裹伤,那也都是练过的。杨清满头大汗,手足皆软,就连屁股上的疼痛貌似都感觉不到了。
  缝合伤口的时候,他一直在筹思脱身之计,琢磨着我若是说还需要别的什么药材,军中无备,可以去野外采集,是不是能够寻机逃走呢?多半会遣兵卒押着我,但这黑灯瞎火的,想逃却也并必很难……只是,说什么药名才好呢?倘若信口胡沁,怕会被当场拆穿……
  还有,他们说要唤什么“简参军”来,想必也是懂医的。耽搁久了,那人必然到来,倘若不满我的施救手段,说不定我当场便会膏了羯兵的刀锋……即便那人认可我的手段,若说无须它药,我便再无逃亡机会了……
  正在心急如焚地绞尽脑汁,忽听帐外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简参军来了!”
  杨清当场筋骨皆软,几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臀部有伤,这才一把揪住旁边一名赵兵,勉强支撑着不倒。
  “如何此时才到?速请参军进来,然后拢紧帐门,这医者说不可受风!”
  随即一人侧身入帐,三四十岁年纪,五柳长髯,小冠、深衣,是儒者装扮,一进来便问:“郭将军如何了?”
  赵兵七口八舌地将前情禀报一番,那儒者不禁侧过脸去,瞥了杨清一眼,然后急步上前去查看赵将的伤势,先按了按脉搏,再轻抚咽喉伤处,完了微微点头道:“此人处置颇为得当,倘若迟得片刻,只怕圣手难治。然而,郭将军伤了要害,虽经及时救治,是否能活,尚在两可之间——人事已尽,下面只能看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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