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校对)第2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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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裴该没有想到,陶士行竟然抱子而归!
  陶侃本籍鄱阳郡枭阳县,后来徙居庐江郡寻阳县,其父陶丹,为东吴的扬武将军,其兄陶操,按照当时的惯例,长时间在武昌为质,这二位入晋后皆未出仕。因而陶氏贫寒,陶侃本人是从寻阳县中小吏起家的,适逢乱世,遂得乘时而起,青云直上。他娶妻龚氏,生育数子,后来富贵了纳妾、拥婢,又生数子,加起来竟有九人之多——据说女儿数量更多!
  陶侃当日是孤身跑来徐州履任的,把妻妾、子女全都留在了江东。据裴该所知,其长子陶洪曾为司马睿掾,早卒,次子陶瞻娶周访之女为妻,如今在周访军中为参军事,其下活着的尚有五子,多在郡县任小吏。其妻龚氏,则是在陶侃北渡后不久去世的。
  所以陶士行孤零零一个人北渡,后来又孤零零一个人追随裴该,杀入关中,等到局势略微稳定一些,自然难免“寡人有疾”,即在驻大荔时,又择当地士人之女,纳了两房妾室。然而裴该想不到的是,以陶侃的年龄——本年论虚岁已六十整了——竟然还能使妾室有身,并且真的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来!
  这老家伙体格还真好啊!我是不是也要学着他每天早上起来搬砖呢……
  陶侃新诞之子,排行第十,起名为“胡奴”——这是因为儿子降生的时候,老爹正在率军抵御胡寇,因此才起了这么一个“恶名”。他若不提儿子之名,还则罢了,一提“胡奴”二字,裴该不禁恍然——敢情是那小子啊!
  《世说新语》中记载过这个“陶胡奴”(陶范)的轶事,一则说袁宏做《东征赋》,却偏偏不提陶侃,胡奴就把他引诱到偏狭的小屋里,以白刃相加,逼他把老爹的事迹给添加进去;二则说王胡之困窘于东山,胡奴时为乌程令,派人送了一船米给他,王胡之坚决不受,说我要缺吃的就去问谢家要了,干嘛要你陶家的米啊?
  这说明了陶氏寒门庶族,即便陶侃在东晋官至侍中、太尉,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照样被袁、王等豪门瞧不起。不过历史已被改变,如今的世族排序、升降名次,都操于裴该之手,鄱阳陶位列第五十二名——其实本来想拉到三十名以内的,陶侃坚辞不受——也算是中上等门户了。即便一时难以服众,时间一长,自然习惯成自然,相信胡奴长大之后,不会再遭人白眼吧——起码遭不到琅琊王姓的白眼。
  裴该因而问陶侃:“君诸子在南,无所展布,何不召入关中,受我幕府之职啊?”
  陶侃推辞道:“犬子唯道真(陶瞻)勉强可用,然而见在周士达幕中,不便相召;余皆碌碌,怎敢滥竽充数,忝受大司马之禄呢?”
  其实他原本是计划着叫一两个儿子北上的,目的不是为了出仕,也不是为了照顾自身起居,而是打算押给裴该做人质。裴该反复打散、整编各营,本是为了避免部属军阀化倾向,但无论甄随还是陶侃,因其时代的局限性,全都理解不了,还以为是大司马担心权柄下移,故而多疑多忌,信不过咱们……
  陶侃初为王敦所排挤,被迫渡江之时,还颓丧地认定自己前途基本上算是完了,他可没想到,以徐、兖之兵,积聚短短数年之后,便可直取洛阳,克复中原。所以原本只想着在下邳内史的职务上随便呆两年,然后我就辞职回乡下老家去——终究五十多岁啦,去日无多,何必再辛苦奔波呢?
  谁成想一口气就杀到了关中来,并且逐渐站稳了脚跟,裴该还授以重任,使为幕府司马,实统大司马后军。陶士行的雄心壮志,就此重又泛起,心说廉颇老尚能饭,王翦白发灭楚,赵充国年逾七十,尚能为国守边,我身子骨那么好,说不定还能有七八年甚至十来年可蹦跶呢;且就时局而论,我之事业,当在中原,估计短时间内是回不去老家了。
  既然如此,不如召一二子前来,任质于大司马,使他可以放心吧。
  原本是这么计划的,但还没来得及写信叫儿子,新妾便又诞育一子。陶侃心说妥了,我就把这个小儿子养在长安城中,充作人质,大司马乃可释疑也。
第十九章
老骥伏枥
  陶侃的次子陶瞻,时在其岳丈周访军中,屯驻襄阳,把正牌荆州刺史王廙逼得只好躲去了新野。
  本年正月,朝命下达,加周访南中郎将、梁州刺史,都督梁益军事,命其克日发兵,进取汉中;同时还命王敦率江、湘之卒溯江而上,攻伐益州,以为周访之策应。
  周访便召女婿陶瞻,及二子周抚、周光前来商议。
  周抚就说了:“此非朝廷之命,而是王处仲之计也!”
  他说王敦谋图荆州已久,先是找藉口解除了陶士行的兵权,把他逼过长江去,继而又答应在剿灭杜曾之后,即任命父亲为荆州刺史,却临时变卦,改命王廙……
  “王处仲欲逐我父子,而使王世将(王廙)全领荆州,其谋久矣。是故前讽阿爹往救宁州,计不得售,复上奏朝廷,欲我父子伐梁。自古以来,唯得巴蜀,可以顺江而下,威胁荆襄,岂有逆流而能成功者?此乱命绝不可受!”
  陶瞻却道:“虽知是乱命,终非王处仲之命,而是朝廷诏旨,岂可坚拒啊?今当徐徐积聚粮草、兵器,以为敷衍。
  “中原未靖,而朝廷却如王处仲所请,欲用武于巴蜀,不过是大司马方于关中御寇,唯恐巴贼趁机出祁山,掩袭其后,乃欲我军牵绊之罢了。我料关中战事,或胜或负,皆不可久,比及年中,必有确信,则不必再图巴蜀了。乃可拖延时日,到时候上奏朝廷,云军需不足、天时不利,不可遽伐巴贼,再以厚赂以遗当道诸公,则朝廷必寝伐蜀之议。”
  周抚抚掌赞叹道:“道真所谋,甚是稳妥,阿爹可依计而行。”
  周访一直低垂着头,沉吟不语,由得儿婿们商议,到这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陶瞻,语气平和地说道:“方才报至,大司马已于关中大破刘粲矣。”
  陶瞻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各自大喜,周光就说了:“如此,正好上奏朝廷,使罢前议。”
  陶瞻说不妥——“朝命方颁,岂有朝令夕改之理啊?还当敷衍一二月,再上奏不迟。”
  周访突然间长长地叹了口气,面露遗憾之色,儿婿们莫不讶异,就问:“大人因何事而慨叹啊?”
  周访还是望望陶瞻,沉声道:“大司马破胡,令尊时在戎行,统驭三军,经此一战,蜚声海内,胡虏无不闻其名而夜惊。其事业若此,而我却局促于江南之地,为王氏兄弟所制,难以展布,岂不可叹么?
  “且昔陈道元之言,犹在耳畔,则恐去日无多,老骥唯能伏枥耳……”
  陈道元名训,是历阳人,天文、算数、阴阳、占候,无不为一时之冠,而且据说最善风角。时当孙吴末年,有谣言说:“庚子之岁,青盖入洛阳。”孙晧乃自命可以挥师北上,灭晋国而定中原。他找陈训来测算,陈训推辞说:“臣止能望气,不能达湖之开塞。”却私下里对友人说:“青盖入洛,将有舆榇衔璧之事,非吉祥也。”
  ——你是能在庚子岁到洛阳去,但恐怕不是去征服晋国的,而是做了俘虏被押解过去的……
  吴亡之后,陈训降晋为谏议大夫,没过多久便辞职返乡了。周访当时年尚弱冠,方与陶侃相交,两个人就一起去向陈训求问,请他看看自己的面相。陈训观瞧之后,下定语说:“二君皆位至方岳,功名略同,但陶得上寿,周当下寿,优劣更由年耳。”
  意思是:二位全都前途无量,但陶侃长寿,周访你就差多啦,所以未来的事业终究比不上陶侃——人活得比你长嘛。
  周访小陶侃一岁,本年也已经五十九了。原本他听了陈训的话,还以为自己最多五旬便将辞世——搁这年月,已经能算中寿,而非下寿了,谁想到一口气活到快六十了。想来陈训所言“下寿”,是跟陶侃“上寿”相对比而言的,自己不至于短命,但……我真能活过六十去吗?能活到六十几啊?恐怕来日不多了吧……
  陶侃比我还大一岁呢,真正祸兮福之所倚,被王敦解除兵权,逼过长江,却得以依附着裴大司马,在中原自在展布,立下如此旷世之功勋;反观自己呢,一直在江南剿灭草寇,然后跟荆州一呆数年,受王氏兄弟所挟制,毫无发展的机会。
  难道我的事业就到此为止了么?剩下这不知道能有多长的余生,就要跟襄阳城里碌碌无为,最终病死于床箦吗?
  想到这些,周访又焉能不叹啊。
  陶瞻闻弦歌而知雅意——老丈人这是闲不住,想要去打仗啦,难道他真打算遵从朝廷的诏旨不成么?当即劝说道:“小婿以为,梁州不可伐也,理由有三:
  “其一,山道险狭,进军为难,即便由沔水输粮,终为逆行,难以起到奇袭之效,则若贼人据险而守,诚恐难破。其二,李雄在蜀,继父、叔之余烈,今又有范长生为佐,根基深厚,难以遽拔;其三,我军若离荆西上,恐怕王世将趁虚而入,则我退无所依,粮秣无着,必为死局!还望大人慎思。”
  周访点一点头:“卿言有理。然而,若为国家计,则巴蜀有三必伐:其一,闻李雄在蜀,轻徭薄赋,简刑约法,今时日虽浅,然若不张挞伐,使彼自在积聚,将来伐之更难;其二,范长生以妖言惑众,李雄命之为相,散播其邪法,恐蜀民之心将日益远离中国,非国家之福也;其三,宁州局促,若不进伐巴蜀,则恐巴氐挥师而南,更侵国家土地。”
  顿了一顿,又说:“卿言三不可伐,其实是三难取,倘若容易,朝廷也不会寄望于我了。山道虽险,我有八百部曲精锐,善野战、能攻垒,且梁州为杨虎所据,非李雄也,其力尚弱,我可趁势而进;李雄在蜀,根基虽厚,得梁州不过数岁,梁人未必肯从,杨虎亦有反正之望;至于其三——我虽离荆,若使卿留守襄阳,卿可能为我御王世将否?”
  陶瞻犹豫了一下,说:“王世将易御,诚恐王处仲将兵来,如之奈何?”
  周访轻轻摇头:“我若能顺利进取梁州,即弃荆亦无妨;若不能胜,顺流而下,与卿相合,即便王处仲,又岂能敌我啊?”
  陶瞻道:“粮秣积聚、军士整训,尚须时日,倘若准备不足,大人未必便能取胜……”
  周访说对——“我自不能仓促进兵,当先积聚、整训,且遣人密觇杨虎动静,寻觅良机。然而王处仲必相催促,乃可由此向彼索取物资,并请其先发舟船,溯江而上,以牵制李雄——且待江、湘之卒先动,我军再动不迟。”
  陶瞻与周抚、周光三人,面面相觑,心说看起来老爷子是铁了心要攻伐汉中啦,咱们根本就劝不动……罢了,反正不是即刻进兵,多说无益,那就赶紧去做发兵的准备吧。周抚因此就说了:“儿请先率兵前往西城,为阿爹密侦梁州动静,并修缮城防,以备粮秣输运与大军进驻……”
  ……
  于是周访便在荆州积极做进攻的准备,同时派陶瞻到江州去,向王敦哭穷,说荆州初定,士卒疲惫,器械不全,加上粮秣不足,怎么可能遵从朝命,进取汉中呢?要不然王大将军您先送几千件刀矛、几百条船,以及几万斛粮食给我们吧。
  王敦与亲信钱凤、沈充商议,沈充建议别给,钱凤却道:“周士达乃欲诿过于明公也,我若寸兵、粒米不与,彼必上奏朝廷,请寝伐氐之议——今大司马已破胡,自不畏氐贼出祁山,朝廷或将允其所奏。不如稍稍与之,以塞其口。”
  于是准备了几百件兵器、几十条船,载运着五六千斛粮草——基本上是所要求的十分之一——交给陶瞻,说我军还要遵从朝命,发兵溯江而上,为你们牵制氐贼呢,实在也拿不出太多东西来了。陶瞻力争不得,只得押运着这些物资返回荆州,见到周访就说:
  “传言沈士居谏王处仲,寸兵、粒米不与我,钱世仪乃云稍稍与之。若多与我,以示其宽宏,可收荆州人心;若不与,以示其刚强,可定江州之政;唯稍稍与我……”
  说着话笑一笑:“钱世仪斤斤计较,有若乡下行商,岂有丝毫士人风骨?王处仲自命豪杰,而用这般村物为谋主,若退而为富家翁,或能增殖产业,若欲作大事业,丧败乃可期也!”
  周访也笑,说:“如前许我为荆州刺史,或其不许,我亦无怨,许而背诺,岂是豪杰所为啊?琅琊王氏,多小器,少大才。”
  这段时间,周抚进驻西城,也陆续有消息传回来,说梁州的政局并不稳固,杨虎的统治岌岌可危。尤其范长生打算把自家的教义再传播回汉中去,遭到了杨虎的抵制,杨虎与李雄之间的关系因此而逐渐疏远……
  范长生是涪陵人(原属巴郡),蜀汉后主延熙十一年,涪陵郡反,为车骑将军邓芝讨平,遂迁其民五千户于成都附近,其中就包括了范长生一家,入晋后,更领千户居于青城山麓,开始宣扬他的道法。
  范长生宣扬的,乃是“五斗米道”。这一道法由沛人张陵入蜀后创建,张陵传张衡,张衡传张鲁,到其孙张鲁之时,攻入汉中,以教法勒束军民,几乎把汉中建成了一个原始道教的王国。后来曹操灭张鲁,命其率大部教民迁于中原,同时也有部分教民南逃巴蜀。在原本历史上,东晋南北朝时代,“五斗米道”逐渐演化成“天师道”,有两个繁盛的中心,一即巴蜀成汉治下,代表人物是范长生,二在江南,代表人物有杜子恭、孙恩等——更关键很多世族子弟,包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等,也全都信奉天师道。
  所以说,杨虎既以汉中降成,范长生自然希望能够把教法再传回老根据地汉中去,然而,想当初张鲁就是利用传教进入汉中,进而夺取了俗世官吏的权柄的,杨虎又怎敢蹈此前车覆辙啊?故而多方加以阻挠,就此引发了梁、益间的不和。
  据说李雄已派大军进驻梓潼郡和三巴,似有攻伐汉中之意。
  周访由此决定:“取梁正其时也!”计划在四、五月间率兵自襄阳启程,经西城,沿沔水,进取汉中,以期迫降杨虎。
  ……
  周士达既然下定了决心,利用自己可能不怎么长久的余生,再奋斗一把,争取为朝廷收复汉中甚至于整个梁州,标功于史册,不使陶士行专美于前,那么他自然也会派人前往关中,去向裴该致意,希望在自己发兵的时候,关中军可以经武都以迫汉中,作为策应和牵制。
  裴该对于江南的动向,也向来非常关注,此事前因后果,他大致也都清楚。当日朝廷初下诏旨,他就问陶侃:“此是王处仲欲取全荆,故迫周士达西上也。虽然,卿与周士达相熟,可试揣测之,肯否应命啊?”
  陶侃回答说:“若其月前伐梁,可为我牵制氐贼,使不能逾祁山而攻我虚弱;今我已破胡师,则再伐梁,实无益也。私以为,当以关中稳固后,大司马遣军多道而出,南取巴蜀,如钟、邓伐蜀故事,而使荆、湘为之策应。而若以荆、湘为主,我为策应,诚恐荆州兵不耐苦战,难免事倍而功半……”陶侃久在江上厮杀,荆州兵是啥素质,他自然一清二楚。
  “只是,以士达之性,老而弥辣,即知其难,亦或迎难而上。尤其以陈道元之言,恐其来日无多了……”就此把陈训当日的观相之语,向裴该介绍了一番。
  裴该前世读史,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周访寿数不长,他还是记得的。因此就对陶侃说:“若周士达能破杨虎,收汉中,则我更无后顾之忧,乃可直向平阳——彼若应诏,我当策应之。”
  如今得到了周访的确信,他真打算去攻汉中,裴该便即下令给驻守武都的熊悌之,使其更调梁懃的羌兵,合力同心,寻机南下。
第二十章
拘其帅而用其卒
  周访遣使联络关中,请求应援,打算从诏攻伐汉中的同时,数千里外的幽州,刘琨几个外甥、内侄,再加上卢志父,终于商量出了一条勉强还看得过去的计策,随即温峤便再次搜集财货,秘密往见段秀。
  段秀是段匹磾的幼弟,素来贪财,只要礼物送得足够多,他就心甘情愿地给温峤当枪使。关键他认为,温泰真也不过想救大司空而已,其实把大司空放出来,于我家也无损伤啊——四哥说他将来一定会报复我兄弟,我瞧大司空不象这路人……
  再者说了,如今的大敌是段末柸,咱们老家让他给占着了,岂能不思攻杀回去呢?若得晋人为助,打起段末柸来便有胜算,否则的话……以末柸之勇,我还真没什么信心。
  因而便即应允温峤所请,跑去求见段匹磾,问道:“阿兄将如何处置大司空,可有定计了么?”
  段匹磾说老四见天儿跑来要我杀刘琨,老三则反复劝说,杀不得,我烦得连饭都吃不香,觉都睡不好,怎么你也来添乱吗?
  段秀笑道:“我听闻晋人有句俗谚,说既骑猛兽,安可中下哉?阿兄当日便不该听了四兄之言,偏要登此猛兽之背……”不等段匹磾瞪眼,他就急急忙忙地分辩道:“弟亦不能责备阿兄,阿兄之难,即愚弟之难,因而镇日筹思,得一良策,可使阿兄下此兽背。”
  段匹磾就问了:“计从何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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