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26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65/360

  逄纪热衷于政治斗争,初到安邑便有意无意地怂恿是勋插手曹氏诸子夺嗣之争,这点是勋当然心中有数,随即他也明白表态了,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名望,任谁最终继嗣都无可排斥,故此还是抽身事外,绝不偏帮为宜。逄元图倒也理解是勋的苦衷,认同是勋的决策,但同时……他本人实在放不下那份儿折腾之心啊。
  故此是勋将离安邑之际,逄纪就提出来了,打算暂且别去,并且向是勋请求一纸荐书,他要前往“显甫”身边——我去帮曹冲。
  是勋明白逄纪的想法。就曹氏诸公子而言,卞氏三子都在外郡奋斗,等待厚积薄发的良机,暂时不会花费太多精力在政治斗争上——先提升自己的能力和人望最重要。逄元图可以拍得上用场的,一是往依曹昂,为他设谋固位,二是依附曹冲,努力崛起。只可惜曹昂不在都内,其嫡子曹髦年纪又太小了,庶长子则并不成器,都中如今便只曹冲一家独大……况且就逄纪昔日与审配一起拥戴袁尚争嗣的经历来看,他可能更擅长攻而非守,所以才会挑选曹冲。
  自从几位哥哥陆续离开安邑以后,曹冲就每每过府来访,特意往是勋身边儿凑,那么但凡有是勋的一纸荐书,逄元图很可能被曹小象寄以腹心之任啊。
  那么要不要放逄纪去折腾呢?首先夺嗣之争已然拉开序幕,无可遏挽,所差的就是扶助哪一位公子而已,是勋虽然不想掺和,却也拦不住旁人掺和;其次是勋也不希望此事久拖不决,疮痈以早割为宜,拖得久了,必伤肌体。
  便如同数百年后的李氏内争一般,倘若李渊早早拿定主意,或者悍然夺尽老二的兵权,或者直接废黜老大而命老二上位,都可以避免玄武门的流血惨案。然而李叔德长期犹豫不决,甚至想要二分天下,以付二子,最终被迫黯然退位——这还是老大对政治斗争太不敏感,依附老大的老三又忒不成器所致,若彼等与老二心机、手段接近,恐怕乱事还没有那么容易便即收束哪。
  故此,是勋也有放纵逄纪去折腾的想法——不管最终嗣子之位落到谁的头上,你赶紧给我鼓捣个结果出来,既息内忧,又省我整天提心吊胆地挂念。
  有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到”——当然这会儿肯定还没有——逄纪才刚说欲投“显甫”,那“显甫”就自动找上门来了。鱼他禀报:“曹九公子过府来访。”
  是勋忍不住瞟了一眼逄纪,嘴里说好啊,倒省得我写荐书了。于是便领着逄纪行至门口,把曹冲给迎了进来。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曹冲每次过府来访,都不是孤身一人来的:初次由曹髦领路,二番则带着朱衡,而这第三次来,身后也跟着一人。是勋略略打量此人,只见对方年纪很轻,虽已着冠成年,唇上却无半根髭须,应该没超过十八岁——当然也不排除世间正有脸嫩之人,无须之男。
  不过瞧服色,乃普通士人也,并非阉宦。
  曹冲当然要给介绍啦,伸手一指:“此敝友周元直也,乃新任御史中丞刘始宗之甥。”
  是勋还在琢磨,刘先的外甥是谁了?历史上留下过名字来吗?那少年急趋而前,鞠躬如也:“末走周不疑,拜见是公。”
  耶,是勋闻其本名,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刮目相看:“卿即周元直?”
  对于这个周不疑周元直,史书上确实有所记载,但准确度并不高。《三国志·魏书·董二袁刘传第六》中述曹操得荆州,刘表旧臣蒯越等侯者十五人,其中刘先官至魏尚书令,裴注乃补记曰:“先甥同郡周不疑,字元直,零陵人。”其后引《零陵先贤传》简述了一番周不疑的生平。
  是勋一直觉得裴疏似有缺漏,或者衍文,因为刘先是零陵人,说他外甥为其“同郡”,那么自然也是零陵人,还有必要在后面再脱裤子放屁地加上“零陵人”三个字吗?至于《零陵先贤传》所记,似乎更不靠谱,后世有引注其原文的,一会儿说周不疑字“文直”,一会儿又说他是长安人,甚至说他十三岁的时候即为曹操所识,竟欲以女妻之,还说“曹操攻柳城不下,周不疑进十计,攻城即下也”。
  据说周不疑死的时候是十七岁(既有字,当已冠矣),应该在建安十三年(含)以后,即便他就是当年挂的,则曹操北征三郡乌丸时年方十六,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便即从军历险,还能迭出奇计,怎么听怎么荒诞啊。
  前人即有质疑其事者,说:“时刘先未归曹,不疑乌能于柳城画策?”
  当然啦,外甥不是儿子,周不疑可能跟着亲爹早就跑中原来了呢?要不然也不会十三岁的时候便为曹操所识啊。其年虽幼,曹操既欲以女妻之,那么顺便带在身边,乃至柳城,勉强也说得通。种种疑点,若硬拗还是能够找到理由的,只是违背常识之处太多,是勋不敢相信。
  总之,据说这周不疑是个神童,打小便“有异才,聪明敏达”,曹操想把女儿嫁给他,被他婉拒了。曹冲也是神童,大家伙儿都说“可与不疑为俦”,俩孩子的才智不相上下。所以后来曹冲病死了,曹操“心忌不疑,欲除之”,曹丕去劝,曹操说:“此人非汝所能驾御也。”于是便派遣刺客把这周不疑给宰了。
  就这点上也很奇怪,一半大孩子就算再聪明,真能使曹操生忌,还认为曹丕驾驭不了他么?那么难道曹冲就肯定能够驾驭得了周不疑吗?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还真能够十岁看老吗?这也实在太过神话啦。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周不疑是个聪明孩子,那是跑不了的,故此是勋得见此人,不禁上下打量,可是瞧来瞧去,也就是个普通少年而已,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来啊。
  满心疑惑之中,便即将逄纪引见给曹冲,然后四人入堂对座。曹冲上来就问:“闻姑婿不止辞位,亦欲返乡,果然否?”
  是勋点一点头,说没错,我这就要收拾行李离开安邑啦。曹冲满脸的遗憾:“小子正欲就姑婿而学,不意分别在即——能得不行耶?”是勋微微摇头,说我主意已定,不可再留,反正也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你不必过于牵念。
  曹冲轻叹一声:“惜乎小子不得远离父王,以随姑婿之侧……”伸手一指周不疑:“元直与小子至交,乃欲拜于姑婿门下,日夕受教,恳请俯允。”周不疑闻言,赶紧离席拜倒:“不疑愿随是公离邑,望蒙收录。”
  唉呦,这出戏文倒是大大出乎是勋的意料之外啊,他不禁暗中瞟了逄纪一眼,就见逄元图也微微皱眉,可见未能即刻洞彻其真意。是勋琢磨,这俩孩子究竟是啥意思呢?不如让我先来问一问看吧:
  “元直请起。勋亦久闻元直聪敏,或传十三岁即受魏王所重,乃欲以女妻之,有诸?”
  周不疑听了这话倒不禁一愣:“不疑年十七,去岁始随舅父赴都谒见,此前诚未得识魏王尊面也。”
  是勋心说果然,《零陵先贤传》里全都是瞎掰,怪不得陈寿不肯收录。于是又问了:“既欲入我门下,何不倩令舅为托?”干嘛不让你舅舅介绍你过来,而要拜托曹冲?刘先与我同殿为臣,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我多年前出使荆州的时候,双方便曾有过一面之缘,真要介绍外甥来我门下就学,这个面子我肯定得给啊,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周不疑表情诚挚地回答道:“不疑乃欲入室也,不厌升堂。”
  《论语·先进》中孔子评价子路,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就是说子路的学问若以居室来喻其深浅,那么已经脱离入门阶段,算是迈入正堂啦,但还没能够进入内室——可以算是中级。所以后世便以“升堂入室”来比喻学问由浅入深,或者一步步得其乃师真传。所谓“入室弟子”一说,也是由此衍伸而来的。
  周不疑的意思,倘若只由我舅父来介绍、推荐,那我很可能只是你一个挂名弟子,未必能得着悉心教授,所以特意拜托曹冲——曹小象的脸比我舅舅要大。
  这时候的是勋,勉强可以说“桃李满天下”,正经教授过的弟子不下数百人,若再加上自命的“私淑”,恐怕过了千了。但这所谓的“正经教授”,确有弟子之名的,大多只是听讲大课而已,他认识是勋,是勋不见得认识他(或者就算勉强认识,也实在记不住名字)。周不疑表示,我的愿望若仅于此,根本不用旁人介绍啊,直接排队买听课票不就完了么?
  是勋跟刘先也就点头之交,倘若真由刘始宗来推荐自己的外甥,是勋很可能卖同僚一个面子,假模假式地收录门墙,然后一转手就又把周不疑推去太学,或者在安邑的魏国官学。他未必有心情和时间亲自教育周不疑,周不疑唯一能够得着的特权,就是随时都可以来听大课,不必要排队并且给鱼他塞钱了……
  然而通过曹冲绍介,却又不同了。曹小象不管目前继承顺位高低,好歹是曹操的亲儿子,无论就其地位,还是跟是勋的亲疏程度而论,是勋都不可能冷淡相对他所介绍来的人,况且又被称之为“至交”。
  这一大套原因说起来貌似复杂,其实当事人全都心知肚明,所以周不疑仅用“升堂入室”之喻,一句话就明确了。是勋闻言而笑,心说先不提你的事迹虽然于史书上仅寥寥数语,却有“聪明敏达”的考评,曾引发后人诸多YY,光你事迹中诸多疑点,就够我在好奇心驱使下收入门墙,来好好观察一下啦。不过嘴上却说:“欲入我室,不易矣。”
第二十九章、何者为君
  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贤——其实那七十二个未见得都是优质学生,其间被孔子直接骂过“朽木”、“小人”的大有人在,估计就这七十二个是正式收列门墙的,其他两千多则只是混过大课而已。
  而在是勋门下,要说正经行过拜师礼,师徒名分牢不可破的,其实还不超过十人,大师兄当然就是司马仲达啊,二师兄诸葛孔明,三师兄郭伯济,再下面还有一群将成年或未成年的小孩子。所有弟子基本上全都是是勋亲自招收过来的,还没有光靠亲友推荐便得列门墙的哪。
  正如同“君择臣”一般,是勋也向来“师择徒”,亲自挑选弟子,只是其间标准,外人很难洞悉。真要是逐一分析,仲达为河内显宦,又曾跟随是勋镇抚关中,那么是勋通过长期的考察后选择了他,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相比起来,诸葛孔明和郭伯济的出身就比较低啦,而且貌似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便得入门……
  是勋心说那都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但于史书上单独有传,且都是我前世即所敬重之人,故此收而教之——但这个理由,我会告诉你们吗?
  至于那些小孩子,或者为亲眷之子(如陈均),或者为门生故吏之亲(如张缉、司马邕、秦朗),或者乃是勋相中的女婿(夏侯威),也就田彭祖的身份略微特殊一些,估计为是勋镇守幽州之时,经过长期观察才收列门墙的。周不疑倘若仅仅靠着舅舅刘先的关系,完全没法跟这些小孩子相提并论(再说他也已经冠礼了,成年了,得跟司马懿他们比),所以才只能走曹冲的路子啦。
  是勋心说你直接报名上门来便可,说不定我当场就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周不疑虽有神童之名,可是才刚成年就挂了,真没做出过什么大事儿来(所谓攻柳城出十策,真有人会信吗?),若非把你跟曹冲摆在一起,我还真未必能够回想得起来……
  他本已有收纳周不疑之意,但还想考较考较这孩子,乃云:“欲入我室,不易矣。”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或者有什么超群的秉赋,可以使得我乐意收你为徒呢?
  周不疑始终没有返回座位上去,就这么正面着是勋,当即拱手开言:“不疑少长南州,未识天下俊才,即昔日刘牧(刘表)幕府中,所见亦皆庸碌,不愿与之为伍,故人既赞之为敏,亦皆目之为狂也。舍舅曾致书刘子初(刘巴),请以教愚,而子初辞之……”
  刘巴也是零陵人,乃荆州数一数二的名士,刘先曾经写信给刘巴,请他帮忙教育自己这个天才外甥,然而刘巴却答书道:“昔游荆北,时涉师门,记问之学,不足纪名。内无杨朱守静之术,外无墨翟务时之风,犹天之南箕,虚而不用。赐书乃欲令贤甥摧鸾凤之艳,游燕雀之宇,将何以启明之哉?愧于‘有若无,实若虚’,何以堪之。”意思是你那外甥太聪明啦,如同人中鸾凤,而我这儿只是“燕雀之宇”,实在教不了啊。
  周不疑说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聪明,也因为自己少年狂妄,目无余子,所以刘巴才不敢教我。
  既然连刘巴都是这种态度,周不疑从此自视更高,一直到跟随舅舅刘先北上,先后抵达许都和安邑,才开始琢磨曹操手底下能人异士无数,中原名家,泰半汇聚,有没有够资格当我老师的人呢?
  “初入太学,受许仁笃(许慈)之教,以为郑康成之嫡传,必不同于世间腐儒也,然亦不过尔尔。乃叹康成先生既殁,吾乃无可得而为师者也……”可惜郑玄死了,估计再没谁够资格来教我啦——“至抵安邑,始得瞻是公之文,并因缘听讲,方知井蛙而不识海者也,惭愧无地……”
  是勋听到这里,心说你丫不是狂生,整个儿一马屁精。这一套话说的,先抑而后扬,说自己少年聪敏,而又狂妄,就连刘巴都不敢教,就连许慈都不在他眼中,简直要起郑玄于地下,才有资格教授他这俊逸之才了;然后突然作一转折,说只有是公您才是真正的学问大家啊,我读了您的书,又来蹭了几堂大课,才明白自己从前不过井底之蛙,只见着小小一方蓝天罢了。
  只有您才真正得受郑玄的衣钵,为当世经学魁首。你比刘巴可厉害多啦,那么刘巴不敢教我,你一定敢教——你要是不收我,就表明学问和心眼儿还没有刘巴大!
  是勋心说老子才不吃你这套!老子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面清楚得很,若论真才实学,别说刘巴、许慈了,我连孙乾都未必比得上。近十年来,随着名声逐渐响亮,地位也逐渐攀升,各路马屁哪天不吃上十个八个的?我若就此飘飘然起来,那文抄公的真相早就露馅啦!小子,马屁无用,你还是说点儿实在的吧——
  于是捻须而轻笑不语,只是注目周不疑,意味悠长。
  周不疑见是勋不答,既不领受,也不谦退,便又说道:“是公所论,非独绍述康成先生也,乃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不疑所涉尚浅,且未得恭聆教诲,止略管窥一二耳,是公可愿听否?”
  是勋听了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但随即却又舒展开来。他到处贩卖、鼓吹的理念,不但是借了古文、郑学的旗帜,简直就是披了儒学的虎皮,去阐发自己一家之言,可是当面断然喝破的,也就周不疑一人而已,所以一开始多少有点儿惊悚。可是再想一想,难道天下士人、学者就全都是瞎的吗?肯定早就有人瞧出来啦,只是碍于自己的声望、地位,而不便或不敢明言罢了。
  徒弟打出拳来跟老师父不同,倘若这徒弟没啥地位,就会被人责为异端,骂是坏了宗法、家法,而若这徒弟有地位呢?恐怕人人都会说,此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发其先师未尝明言之意也。
  所以周不疑说什么“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别立一家”,恐怕也未必是直言自己的理念与先人不合,只是继续拍马屁,说自己总先贤之所长,足够自立门户罢了。好吧,那我就来听听,你小子所言究竟是哪一种意思呢?我的理念你究竟能够明白多少——“元直可直言不讳。”
  周不疑点点头,略抬一抬手,就此开始侃侃而谈:“不疑以为,是公之学,要在有三。其一则总古文之说,训诂经典而不拘泥经典,敬慕圣人而不盲从圣人,因时因势,阐前人未发之语……”今文派迷信谶纬,目孔子为先圣,相对比较教条;古文派反对谶纬,目孔子为先师,所继承的乃是“周公”之道,然而周公之言并无明确记载,所以古文遵循的是笼统的儒家理念而非某一两个人的具体言行,思路相对开阔一些。是勋自然更不用说了,他干脆“六经注我”,拿经典当幌子来阐述自家理念。
  周不疑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说白了:是勋不迷信,不僵化,懂得因时因地而制宜,讲究“与时俱进”。
  继而——“其二,重于实利而不言虚妄,要在为国,故圣所言不合于时者,皆可摒弃之,不讳言人之私欲,而乃从私欲而通乎天道也。”这话就说得再明白不过啦,是勋所鼓吹的理念,实用主义味道浓厚,从不抛开治国之道而空钻故纸堆。
  其实纯把儒学当作一种哲学和伦理学思想来研究,不把它跟实际社会相联系,无论今文、古文,都有类似倾向,此乃汉儒之通病也,后来虚妄怪诞的玄学之所以得以产生,也含有这方面的因素。周不疑说啦,您不讳言利,不作虚语,所阐述的理念都是依附着治国的需要。
  “其三,兴孟子之学,杂霸王道而用之,明君轻民重之旨。乃知天生圣人,非教民也,为化民也,天生君主,非驭民也,为养民也……”
  他所说的前面两点,是勋都听得津津有味,颇有被搔着痒处之感——老子篡改经典那么多年,终于不再明珠投暗,而出来一个识货人啦——可是听到这第三点,却不禁悚然而惊,当即双眉一竖,打断周不疑的话:“且休道吾之所言,但以元直观之,何者为君?”君主究竟是何等存在,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吧。
  周不疑精神陡然一振,张嘴便答:“民之各有所欲,所欲相冲,必生纷争,是以乃举其君,以统合之。君之于民,如牧之于吏,将之于卒,有上下之别而无尊卑之分。牧不知其吏之所欲,必败;将不得其卒之爱,必覆师亡身。此君之所以轻于民也。”
  是勋眉头紧锁:“此元直之所思乎?抑吾讲中之义耶?”
  周不疑答道:“不疑浅陋,乃私揣是公之论,此虽非是公所言,然意旨略可通也。不疑以为,是公有所顾忌,故不敢明言耳。”这既是我的想法,也是你的意思,只是你大概有所顾虑,没敢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是勋轻轻一拍桌案:“元直,此非吾之意也。言不可极,行不可疾,言极必毁,行疾必蹶,要在中庸,为学者非可以驰骋纵想,而超乎于当世矣!”
  周不疑赶紧拜倒:“是公教讳,不疑恭聆。”
  是勋双目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周不疑的表情,心说这是你小子的真心话吗?我可算知道曹操为什么要杀你啦!
第三十章、少年怪诞
  周不疑最后阐述自己对于君、民关系的想法,是勋越听就越觉得耳熟——你丫真的姓周?真的不是姓李?你丫真的不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么?!
  周不疑说所谓君主,只是用来统合百姓利益的工具而已,君与民只“有上下之别而无尊卑之分”,这不禁使是勋想起两句话来——一句是:“天之立君,本以为民”;一句是:“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这两句话是谁说的呢?乃明朝自由派思想家李贽李卓吾所言。要说汉魏之际,才刚脱离古老的贵族社会,尚未能迈入中世纪官僚社会,所以尊卑等级秩序仍然非常严密,观念亦深入人心。君就是君,是老天爷派来统驭百姓的,所以自然比老百姓要高贵。孟子所言君轻民贵,其实也不过是说国家是由老百姓所共同组成的,无君尚可有国、有民,无民则无国且无君而已——就国家而言,百姓众而君主寡,所以百姓比君主重要。并不是彻底否定尊卑等级,认为君主和老百姓就人格上而言,可齐一观之也。
  即便进入到中世纪官僚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不仅仅表现在现实层面,同样不脱离理论层面,“人人生而平等”是近代才被普遍认同的理念,放在中国,其开端大概就是李卓吾了吧。
  当然啦,佛家、道家也讲究这个,但那具备的更多是宗教意义而非社会意义,再说也没几个和尚、道士真把“众生平等”的话当真……
  结果“呼啦”一下倒退一千多年,一个才十七岁的孩子就说出这话来了,你让是勋怎能不惊?必须承认确实有天才的存在,而且即便并非天才,即愚者所言,某些时候也包含着一定的客观真理,或者超前思维。问题你是这时代的士人,倘若自己随便想想也就罢了,若敢肆意宣之于口,必遭时人所忌,目为异端、狂悖,甚至是疯子啊。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65/36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