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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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底的时候,是勋再次离开安邑,带着张既与百名部曲,通过白波谷,前往平阳,去拜会南匈奴单于呼厨泉。前任单于乃呼厨泉之兄於扶罗,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这时候还活蹦乱跳呢,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却在与吕布的交战中负了重伤,提前几年挂了,右贤王呼厨泉顺理成章地继了位。
  虽说与匈奴兵在雒阳与偃师之间起过冲突,但是勋还真不怕去见呼厨泉。一则他随着阅历的增长,自信心也逐渐提升,相信自己不是黄射,不会被匈奴人追得抱头鼠蹿;二则昔日在偃师城下,呼厨泉曾经遣人送信,释放过善意,应该不是於扶罗那般强横之徒;三则,他早就预备下了宝物在手……
  所带那一百名部曲,都是从带来的青州兵里挑选出来的,个个身量高、膂力强,武艺精熟,外加听话。是勋虽然并没有亲自上战场的想法,但兵危战凶,世事难料,觉得还是跟各路将领一般有支部曲跟着,会比较保险。所谓部曲,多由将领私人招募,亦私人养护,不计军中正式开销(当然啦,真要公费养私兵你也禁止不了)。只是是勋身为二千石、关内侯,多少也有几处地产、作坊,各种收入七零八碎地加起来,刨掉日常开销,绞尽脑汁,也只够养这一百人的——他倒是想养上几百上千的部曲呢,可要真敢那么干,头一年就会破产。由此可见,各路将领皆有数量不少的部曲,光靠俸禄根本就养不活,只能靠缴获、劫掠所得,或者贪污公款。
  是勋是非常反感汉末弥漫于整个官场的贪腐现象的,这点跟曹操相同,虽然因形势所迫,曹操即便对自己部下也不能过于约束,只要别太出圈儿就成,但自己必须以身作则。当许昌的造纸作坊无钱建盖的时候,是勋也曾经动过受贿的脑筋,但也就是心里YY一下,没敢真干——既怕犯了曹操的军法,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只有当年出使襄阳,受刘表相赠那些祖道之金,还有韦诞献上造纸作坊,虽说理论上算是官员之间正常的送往迎来,不算纳贿受贿——没有一手交钱一手交权啊——他乐过一阵儿以后,却又不禁有些惭愧,心说此风若不能刹,不知多少污秽将伴之而生,我若一朝得势,必要严禁。
  当然这是后话了,身在古代官僚体系当中,要是偏按两千年后公务员的道德修养来要求自己,那是作死。是勋还并没有这种道德洁癖,打死他也做不成海刚峰。
  所以这回挑选部曲,他确实没用公家一文钱,拆东墙补西墙的,也就光召了这一百个——既然数量上不去,那就只好在质量上精益求精吧。按照当时的制度,五人为伍,二伍一什,五什为队,二队一屯,正好百人,设一屯长——是勋亲自择定的屯长跟自己同乡,都是北海营陵人,乃管亥、张绕初犯北海时被掳,因其雄健,曾一度当过管亥的亲兵。此人名叫荆洚晓。
  其实那家伙本名叫做荆水小,据说本是孤儿,被人从洪水中捞出来养大,故名“水”,按乡下习惯,后加一“小”字,以示为季子。是勋觉得这名字实在太粗鄙啦,于是给他改名为“洚晓”,洚者,洪水也。
第五章、白波谷前
  是勋顺利通过了白波谷,眼看着行近平阳,放眼望去,但见田野中阡陌纵横,虽已收谷,麦秸尚存,还不时有儿童在田间捡拾遗漏的麦穗。张既见状,不禁眉头蹙起,对是勋说:“匈奴在此,亦重农桑,一如汉家,恐与其北地游牧时不同,吾等将无可贸易也。”是勋来河东前曾经仔细研究过郭嘉所搜集的情报,闻言安慰张既:“此呼厨泉之政也,於扶罗在时并非如此。故即重农桑,亦不过一两年间事……”
  正说话间,突然有一支匈奴骑兵呼啸而至,距离他们约五十步外控住战马,纷纷张弓搭箭,远远地瞄着。张既急忙遮身是勋马前,高叫道:“河东是太守在此,特来拜谒汝家单于!”是勋倒是并不害怕,别说对方是有统属、有组织的士兵,就算强盗吧,也没有不问话就先动手的道理。他只是略微有些不快——怎么倒要张德容来遮护我?荆洚晓你是傻的么?自己只为他是同乡,又瞧上去老实,才任为屯长,可是瞧他今天的行动,是不是还能占着这个位子,可真的值得商榷啊……
  对面一员匈奴将领纵马弛近,高声质问:“河东不是王太守么?”是勋心说你们消息还真是闭塞,我都接任快两个月了,还光记得王邑哪?可见呼厨泉毫无远志,只苟且偷生而已。催马绕过张既,挺前几步,一扬手中马鞭,回答道:“某乃新任河东太守是勋,与汝家单于亦有旧也,可速速前去禀报。”
  对面那匈奴将领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将双眉一竖,恨声道:“莫非是昔日偃师城内的是从事?!”啊呦,是勋心说这家伙竟然认得我,他是谁?是当日被我擒入偃师的左谷蠡王一伙儿呢?还是曾在阵前跟单于打话时,於扶罗身旁的护卫?当下轻咳一声:“雒阳郊外擒谷蠡王,偃师城中退先单于的,便是某了,汝可如此传报单于知晓。”
  他眼瞧着这一队匈奴骑兵不过三、四十人,没己方人多,再加上估计对面这将就没什么可能拥有独断之权,所以并不害怕,还故意把自己昔日的“光辉事迹”给摆出来。当然啦,他原本想的是招兵已毕,身率数千大军出白波谷,扎下营来,再遣人与呼厨泉约定会面地点,那样肯定要安全得多,只可惜,募兵之事不顺,只好提前冒险了。
  却不料对面那将却胆子挺大,冷笑一声道:“原来是汝……那便请是太守勒令所部抛下武器,我便引汝去见单于。”
  是勋闻言是又惊又怒,不禁斥喝道:“汝何物也,胆敢如此无礼?!”那将撇嘴冷笑,突然间拨转马头,朝后招呼了一声——说的是匈奴话,是勋根本就听不懂。
  他还跟这儿发愣呢,张既突然一扯他的马缰,疾声道:“侍中快走!”几乎同时,对面那些匈奴兵已经纷纷催动战马,一边朝他们疾奔过来,一边就把弓弦给松开了,数十支箭如雨点般呼啸而至。是勋这边儿马头还没拨过来呢,不禁心中大叫:“吾命休矣!”同时还在纳闷啊,我这死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他们干嘛一言不合就下杀手啊?!
  几乎就要闭目等死,突然眼前一暗,却原来是荆洚晓及时抽出盾来,遮护在是勋的马前。只听“咄咄”几声,估计木盾上插入了不少的箭支,荆洚晓“啊呦”一声,盾牌脱手,随着箭雨的冲击力,狠狠砸在是勋膝盖之上。
  是勋就觉得膝盖一痛,还好不是中箭……啊不,还好不是剧痛,估计并非重伤。再抬眼瞧时,便见已有数名部曲中箭落马。是勋麾下这百名部曲都是青州兵里千挑万选出来的,虽然尚未经过整合和训练,但个人武艺全都不弱,眼看箭到,纷纷或策马躲避,或举盾遮挡,左右不过数十支箭,又不甚密,哪有扛不下的道理?中箭的那几个,倒都是跟荆洚晓一般匆忙过来遮护是勋或者张既,所以疏忽了自身的防御,才因而中招的。
  荆洚晓眼见同伴负伤,而匈奴兵已将将冲至面前,不禁勃然大怒,也不待是勋吩咐,便高叫道:“各自为战,全都斫了!”是勋心说你这反应力倒还不慢,可是……为啥要“各自为战”了?我把你们编伍编什,全都是白费吗?还是说你老兄虽然降曹多年,仍然保持着流寇的本色,毫无一点儿长进?这人果然是不能用了……
  好在既然是自家部曲,是勋从郡内搜集了最精良的铠甲、武器,最好的马匹,给他们装备起来,即便单打独斗,战斗力都绝然不弱。故而听得令下,众兵便纷纷抄起了长矛,也来不及催马奔驰,就这么左手以盾遮胸,右臂挟矛而立,等着匈奴兵自己撞到矛尖上来。果不其然,真有那收势不及的愚蠢匈奴人,狠狠撞上长矛,胸腹洞穿,而受其强劲的冲力,数名是家部曲也皆哀叫一声,仰身坠马。
  总体而言,撞上来的必死无疑,翻下去的仍然活着,匈奴方面是吃了大亏啦……
  王邑统领河东的时候,兵质很差,即便各将部曲,是勋收拢来挑选正兵,都被迫给筛掉了十之七八。匈奴兵多次南下白波谷,抢掠各县,王邑皆不能挡,所以后来只能在白波以南道狭处设置营垒,才勉强阻住了匈奴南侵之势,保住了三分之二个河东郡。一直到吕布进入河东,匈奴人才算撞上铁板,被一战杀得丢盔卸甲、血流成河,就连单于於扶罗也可以算是间接死在了吕军手里。等到吕布离开河东,西奔凉州而去,匈奴人才又重新倡狂起来,所以根本不把是勋麾下瞧在眼里——光装备精良管啥用了?估计我们放过一轮箭然后朝前一冲,你们就必得崩溃。
  张既涉猎很杂,也学过几天胡语,所以他当时听得分明,那名匈奴将领拨转马头,喊的那句话,大致意思是:“我没见着什么太守,只是些盗贼而已。”因此赶紧扯着是勋的马缰就要逃。谁想他这一害怕,倒又给对方增添了信心,本来打算射过一轮羽箭后,便左右两队分开,呈弧形包围之势,再继续放箭的,一瞧这些汉人有逃走的意思,干脆,咱别这么麻烦了,直接冲锋吧。
  胡骑纵横草原大漠的法宝,便是骑射之能,来往如风,箭下若雨,汉人一开始只能用步盾圈形防御,以强弩敌之。可是等到东汉时期,高桥马鞍引入了,长矛骑兵发展起来了,那便勉强可以正面与匈奴兵肉搏交锋——长矛骑兵只要能赶上匈奴骑兵的奔驰速度,那肯定是不落下风的。所以西汉朝只有霍去病天纵奇才,才能率领一万精骑追亡逐北,损失很小便大败匈奴,连卫青都只好阵地战,换得个惨胜,而到了东汉,连窦宪那种二流将领都能亲率大军,封狼居胥,无他,整体战力提高了也。
  匈奴这数十骑,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不如汉兵,本该用老办法,围着转圈,来回驰射,可是一则这里不是草原,附近全是农田,不便于大范围机动,二则瞧不起汉兵,所以一时托大,直接就冲上来了。可是冲上来的结果,那就只有一个“死”字。
  当先数骑被长矛捅穿,剩下的赶紧勒马。但是他们勒停了战马,是家部曲可纷纷把马给催起来了,借着马势,在对方掉头之前,便又瞬间搠翻了十余人。是勋一瞧情势对己方有利,就此定下心来,也就鞍上抄起了自己的弓箭。他不去瞄别人,光瞄着那员匈奴将领,见对方正忙着收拢败兵呢,毫不犹豫,便狠狠一箭射去。
  双方距离大约四十步,所以是勋的准头不足,想射其肋的,却偏偏射中了膝盖,那将“啊呦”一声,翻身落马。是勋心说杀不死你也好,且活捉过来问问,干嘛一言不合,便要取我的性命。当下吩咐:“将那将生擒了,余皆杀尽吧!”
  近百名精锐汉骑,追杀几十个匈奴游哨,那还有啥悬念可言吗?不过数息之间,便已杀尽。荆洚晓左臂中箭,也不包扎,就这么血淋淋地擒了落马的匈奴将领过来,往是勋马前一掷。是勋就问啊:“汝姓甚名谁?为何欲谋害我?”
  那匈奴将领梗着脖子,把双眼一闭:“杀了我吧。”连问几声,都只是瞑目求死,不肯回答。是勋说好吧:“且阉了,裸身送回平阳去。”
  那将这才急了,高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是勋冷笑道:“吾未见士也,但见胡虏,且欲劫杀我。答我言,可死,不答者,必辱!”
  那将真怕断了根,不但下半身连带下半生的幸福全都要泡汤,而且就这么光溜溜地被送回平阳城去,一世英名尽付流水,要被同族耻笑到老,无奈之下,只得老实了,是勋问啥他就答啥。原来此人也非无名之辈,名叫摩利,亦为匈奴王族栾鞮氏,论起来算是呼厨泉单于的远房堂侄。他所以想要杀掉是勋,并非脑袋进水,也不是起意劫掠,而确实有他个人不得不说的理由……
第六章、此胡匪也
  摩利从属于匈奴右部,世代担任都尉,原本的右贤王是呼厨泉,呼厨泉进位单于后,便提升左贤王、叔父去卑为右贤王——匈奴本以左为上,归汉后从汉俗,以右为尊——相当于确定了去卑的第一顺位继承权。这位去卑是个超级汉粉,自称先祖乃是光武帝之子、沛献王刘辅六世孙、度辽将军刘进伯,刘进伯北伐匈奴被擒,娶单于之女而生尸利,去卑就是尸利的孙子。所以讨厌汉人的於扶罗一死,去卑第一件事就是打出一面“刘”字大旗来。
  随即去卑就把他那套彻底带到了右部,穿汉服、行汉礼,甚至还召了平阳城内的两名儒生来讲经,这便导致了包括摩利在内的很多匈奴贵族的不满。尤其去卑还向呼厨泉进言,要各部都释放部分擅长农活的汉人奴隶,聚集起来,在平阳城外开荒种田。摩利时常对同僚抱怨:“我等虽暂居汉地,终究是要返回草原去的,岂可放弃畜牧,改慕农耕?右贤王太也忘本!”
  他这种种牢骚,很快就被同僚密报给了去卑,去卑心胸并不宽广,闻而大怒,就此三天两头找借口收拾摩利,小鞋一双连着一双,把个毫无政治斗争经验的摩利一贬再贬,最后贬成了仅仅统帅四十骑的哨探队长。所以摩利心中对汉人那是恨入骨髓啊,尤其今天撞见了曾经俘虏过左谷蠡王,大扫先单于於扶罗面子的是勋,当即就恶向胆边生,想要杀了对方泄愤。当然啦,结果是害人不成,反受其害,膝盖中箭,还被绳捆索绑起来做了俘虏。
  是勋探问清楚了摩利的来历和冲杀自己的缘由,脑筋一转,不禁拈须微笑起来。于是他从鞍囊中取出纸笔,当即写了一封书信,大意是:我前来拜谒单于,却不想才出白波谷,便迎面撞见盗贼,擒获其首领,自称乃栾鞮氏之子摩利,不知真伪。因为平阳附近盗贼太多,故此不敢继续前行,这便暂且返回临汾县去,请单于速速派人前来联络,若为假冒,则即时枭首示众。也请单于扫清道路,约定时间、地点,好方便我前去拜谒。
  写完了就把书信折好,递给才包扎了伤口的荆洚晓:“汝且赴平阳,将此信亲手交于呼厨泉单于。”今天荆洚晓的表现让他很不满意,所以呢,要是这家伙把事儿给办砸了,或者干脆回不来了,那就名正言顺地罢了他屯长的职务;要是侥幸成功,就算自己再给他个机会。
  荆洚晓哪能猜到是勋心里那么多弯弯绕?双手接过书信,答应一声,便即跳上马背,一路绝尘而去。是勋命人将匈奴兵的尸体全都搜集起来,扒光了,整整齐齐排列在大路正中,还插一块牌子,上书四个大字:“此胡匪也。”然后把捆成粽子一般的摩利担在马背上,返身便回了白波谷南的临汾县。县令朱彦恭敬迎入,是勋命将摩利下了狱,自己暂居县署之内,等待北面的消息。
  出乎他意料之外,等了还不到两天,荆绛晓竟安然返回,还带回来消息:“匈奴右贤王去卑在白波谷北下寨,迎候主公。”
  原来那天荆洚晓打马扬鞭前往平阳,行不多远,迎面撞见了匈奴游哨,展示书信之后,就被带进了城中。呼厨泉单于见信大惊,赶紧找叔父去卑前来商议。去卑详细打听了摩利被擒的前因后果,跪下来向呼厨泉请罪:“此乃我管教不严,是右部之失,还请单于降罚。”
  呼厨泉赶紧把叔父扶起来,说这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这位是太守,我昔日曾经跟随先单于在偃师城下跟他打过交道,最是凶蛮强横,却又占着一个理字。这回也是如此,他一口咬定摩利所部是盗贼,甚至还专门立了“此胡匪也”的牌子,陈尸大路,似有寻衅味道。是不是曹操在接收了河东以后,有发兵攻打我匈奴的意思呢?还请叔父为我筹划一个良策出来。
  去卑说我觉得不象,是太守应该是特意前来与单于联络,想把咱们扯上曹操贼船去的,却不想横遭摩利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小子的阻挠,他占了理,所以才一怒之下,掳人陈尸,要扫单于的面子。我的想法,就干脆派人去跟他说,他遇见的确实是盗贼,想杀就杀了吧,就此撇清咱们的责任。
  呼厨泉说怎能如此?摩利不管怎么说也是我栾鞮氏的子孙,怎可不闻不问,由得他被汉人所杀?去卑心说我恨这小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要不是栾鞮氏,不用是勋动手,我就先把他给宰了,也不会闹出今天这倒霉事儿来……当下让了一步,建议道:“那便遣人去与是太守说,此摩利乃栾鞮氏的孽子,已被逐出部去,却不料做了盗贼。请是太守归还摩利,由我族明正典刑可也。”
  呼厨泉说杀不杀的,先把人要回来再说,于是就问了:“谁人可使?”去卑心说要是别人去讨要摩利,要回来你肯定不舍得杀,还是我去吧,然后就当着是勋的面宰了那小子,生米煮成熟饭,你也无话可说——当下主动请令,便率部南下,暂时屯驻在白波谷北。
  荆洚晓回来向是勋禀报,说右贤王去卑就在谷北等着主公,所带不过百余人,有我等护卫,主公自可放心前往。是勋心说算你运气好,那这屯长,就让你再多做个几天吧。当下带着九十七名部曲——前日交战,死了两个,重伤一个,不足百人之数了——仍由张德容相伴,押着摩利,打算再次通过白波谷,前去与去卑相见。
  话说从牢中提出那摩利来,因其得罪了太守,县内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膝盖上的伤口用秽布草草包扎了,已经开始溃烂,日常也只喂些猪食,饿得他面白如纸,再不复昔日嚣张跋扈形貌。是勋嫌他这模样不好看相,于是命人好好清洗了伤口,剜尽腐肉,包扎起来,再寻些胭脂来敷在面上,勉强遮了病弱、颓丧的气色。
  当下押着摩利北上,才出白波谷,远远地便见到匈奴人的营寨,去卑亲自出营相迎。是勋打量这位右贤王,就见他四十左右的年纪,容貌便有三分仿佛死鬼董承,只是须发更为浓密一些,果如摩利所说,穿着一身汉家武官服色,头戴赭红色巾帻,双插雁羽。
  是勋琢磨着,匈奴单于的地位相当于汉室藩王,那么匈奴右贤王就是位侯爷啦,快步上前,平礼相见。去卑用比较娴熟的汉话招呼道:“久闻是太守之名,今日得见,是某的荣幸。太守快请帐内叙话。”是勋说且慢,先让人押上摩利来:“请贤王处置。”
  去卑双眉一竖,指着摩利的鼻子呵斥道:“汝这孽畜,怎敢去做盗贼,冒犯是太守虎威?!”摩利听说来的是去卑,已经料到自己没好下场了,当即拼尽全身气力,特意用汉话破口大骂道:“汝这老贼,勾结汉人,要绝我匈奴之种……”还没骂完,早被去卑的两名侍从扑上来按倒在地,并且堵上了嘴。
  去卑朝是勋一抱拳:“多谢太守将此孽畜押来,让他死于族人之手。”喝一声:“斫了!”当即血淋淋的人头落地,被用绳子拴了,悬挂在旗杆之上。
  是勋倒是没料到去卑竟然这么狠,下手这么快,不禁疑惑,心说他这是真的想向我示好呢,还是故意拿人头来恐吓我,想给我个下马威?这要搁两年前,说不定我还真吓到了,可这两年死人、人头都见得多了,心肠也练得很硬啦——唉,早知道出来的时候就不打扮摩利啦,真是白费功夫。于是面带微笑,跟随去卑进入大帐。
  帐中陈设,果然相当的汉风,只是地上铺的不是草席、竹席,而是毡毯。二人分宾主落座,去卑就让端上羊奶酒,与是勋共饮。是勋闻这酒味,膻气混合着奶香,肠胃颇感不适,只是小小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开口问道:“多承贤王前来相迎,不知何时引勋前往平阳,去拜谒单于呢?”
  去卑一口气干尽了杯中之酒,伸手擦了擦胡子,笑道:“不急,我已命部下去杀鸡宰羊,要好好款待是太守,也算向你请罪了。且等宴后,咱们再一起往平阳去,然而——不知道是太守有何要事,要面见我家单于啊?”
  是勋撇嘴一笑:“单于远来是客,勋为此间主人,自然要去探问客人的起居,并相询离去之日。”
  去卑闻言吃了一惊:“太守要赶我们走吗?!”
  是勋双手一摊,微微苦笑道:“勋初任河东,唯见府库空虚、兵戈残朽,为平阳等四县资供贵军,赋税不输故也。贵军久居蔽郡,实难奉养,即勋欲留客时,奈何囊中羞涩。”他话说得很明白,匈奴大军驻扎在平阳等四县,郡里收不上税来,实在是供应不起啦。
  去卑脸上不禁泛起淡淡的怒色,质问道:“我族虽占四县,不向郡内输粮,可是四县的驻防也不需要郡内负责,又不是跑你这里白吃饭的。况且,是天子下诏要我等南下,又非不请自来,太守安有驱赶之理啊?!”
第七章、吾青州人
  其实去卑根本就不想跟平阳这儿呆着,要不是当年灵帝下诏,让南匈奴发兵讨伐渔阳贼张纯,於扶罗也不会领着他们好几万人离开草原,可是谁想到他们前脚才走,后脚单于庭就发生叛乱,屠各胡等攻杀羌渠单于,随即长老们就另立了中央。於扶罗想要前往雒阳申诉,赶上董卓进京,天下大乱,压根儿就没人鸟他;想要返回单于庭,新单于却又不纳。无奈之下只好四处流蹿劫掠,好不容易才在平阳一带站稳了脚跟。
  此前天子刘协驾临安邑,於扶罗、呼厨泉、去卑等受白波旧将之邀,也领兵赶去护卫,就是想立了功以后讨个说法,要么朝廷正式任命於扶罗为匈奴单于,派支兵马送他返回单于庭,要么承认他在平阳等地的统治,最好再多划拨几个县,给置个“匈奴国”出来。可是刘协那种流亡天子,既没权力,也没兵马,外加年纪轻没啥主意,光是口头表彰了一番,啥说法都给不出来。於扶罗没有办法,只好领着大家伙儿垂头丧气地返回了平阳城。
  匈奴人游牧为生,入居汉地以后,不事耕织,上层到处圈地放牧、掳民为奴,对平阳地区旧有的农业生产造成了极大破坏。地盘儿就这么大,又不适合畜牧,各家所掳的奴婢倒是越来越多,这时候已经达到三万多落(户),粮食供应大成问题。於扶罗一开始领着他们四处劫掠,勉强糊口而已,但很快的,周边形势就发生了变化:东面和北面的并州为袁绍外甥高幹占据,匈奴兵不敢去惹,南面的河东太守王邑明知道打不过,只好在白波谷南筑垒防堵,使得匈奴兵的抢掠范围骤然缩小,抢掠所得也日益减少。
  最后,吕布这条猛虎蹿进了河东,竟然妄想一举扫平匈奴,恢复平阳等四县。虽然靠着向袁绍求援,匈奴人暂且躲过了这场危机,但於扶罗也在战阵上负伤而死,把单于之位传给了兄弟呼厨泉。
  呼厨泉当了单于以后,计点收支,真是欲哭无泪啊——他有兵但是没粮,而且四周都是踢不得的铁板。只好找叔父去卑来商议,去卑就给出主意,不如勒令各家释放擅长农耕的汉奴,咱们也开始种地吧。
  说去卑汉化,其实更类似于后世的COSPLAY,仅仅表面文章,说说汉话、穿穿汉服而已,儒家经典倒是在学,可也是装点门面的花样,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他的基本生活习惯仍然是祖宗那一套,顿顿吃牛羊、喝奶酒,还三天两头出城去打猎。要不是被逼无奈,他也不敢顶着忘本的骂名请求恢复农耕啊,而即便在平阳近郊部分恢复了农耕吧,也丝毫不懂得管理,所以今秋虽然收了不少麦子,里外里一算,进项也并没能增加多少。要不是手中没粮,心里发慌,他才不会这么假模假式地来见是勋哪,早统领兵马往南边儿杀过去了。
  本来以为,这位是太守新近赴任,害怕匈奴兵的劫掠,所以想来跟自家搞好关系,还可能把匈奴人当雇佣兵来使,自己正好趁这个机会,从他嘴里榨出点儿粮食来过冬。所以他恨透了摩利,心说被你这么一搞,俺们理亏,谈判起来难度就要加大啊——他当着是勋的面处死摩利,也有想把这事儿尽快平了,别影响谈判的意思。
  可是没想到,是勋见面就问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姿态虽然放得比较低,还连声叫苦,语气可一点儿都不柔和,态度貌似挺坚决。所以去卑就针锋相对地质问他,我们南下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又不是自己要来的,你们汉人这就不讲道理了吧,先叫我们来,完了又赶我们走——“无礼之甚也!”
  是勋听了对方的话,略微一挑眉毛:“吾知先帝召贵军来,为平张纯也,未知张纯在幽州在司隶?何干我河东之事?况张纯授首久矣,卿等何不遽返,而要淹留蔽郡?”
  去卑说你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们为啥不回草原去,你难道还不清楚吗?——“王庭为宵小窃据,我等无家可归也。”于是是勋就问啦,要是我能请天子下诏,确认呼厨泉的单于地位,你们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就你们这点儿兵,打得过王庭的叛逆吗?
  去卑皱眉不语——打不打得过的,这事儿还真不好说。原本是因为单于庭的长老会议捏着汉朝赐封的“匈奴单于玺”呢,自己这伙儿人要是打回去,明不正,言不顺,失道寡助,胜算就很渺茫。那么要是皇帝正式封呼厨泉为单于,下诏讨伐长老会议呢,己方的力量确实能够加大三分,但问题久居汉地,马匹越来越少,战斗力日渐滑坡,如今连粮草都不充裕,算来算去,还是没多大胜算。
  “我匈奴世为汉之外亲也,又做藩臣,藩臣有乱,天子理当助讨。”皇帝要肯派兵帮忙,我们肯定回去,否则的话……
  是勋还是摊手:“中原动荡,卿所目见也,天子实无力助讨匈奴王庭。”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去卑反应过来,突然凑近一些,疾速地说道:“卿等在平阳,掳民为奴,四外劫掠,所行又何异乎盗匪?今不遽返王庭,恐天下终一、汉室复兴之际,便要申王命以讨伐,又安有助卿等之理?”
  去卑冷哼一声:“待汉室能复兴时,再说吧。”
  是勋心说你这胡虏,脑筋怎么就不带转弯儿的呢?只好说得更明白一些:“卿其不悟也。汉若不复兴,则卿等稽留于此,其势日削,则死缓也;汉若复兴,必不容卿等,发兵攻讨,则死疾也。左右是死,尚欲淹留蔽郡,而不求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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