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校对)第125部分在线阅读
李维正的汗已经从额头上渗出,他当然知道朱元璋想要什么,但无论认罪也好、忏悔也好,这些都不难,可如果他真这样做了,他又如何再请命东征日本九州,如何再谈海权,如何再说服朱元璋收回小琉球岛,在出发点便已定论为错误的前提下,后面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但李维正也知道,坐在上面的可是朱元璋,尽管他现在还没有下按腰带,可自己只要再说错一句话,自己就人头落地了,涉及到自身的性命,李维正只得暗暗叹一口气,跪下道:“臣不敢居功,臣只能将一些毫末之功向陛下禀报。”
“讲!”
“臣护卫货船到日本,从日本换银而归,不负陛下的重托。”
“这算你一功,再讲!”
“臣制出千里眼,陛下曾南征北战,当知千里眼的重要。”
“千里眼对临战抢夺先机有利,朕心里有数,也可算你一功。”
“臣得陛下许可,在中山国拔掉倭寇补给基地,令中山王不敢再私通倭寇。”
“这个功劳有些勉强,但也算你一功。”
“臣在小琉球岛全歼倭寇一千五百余人,沉重打击倭寇的嚣张,臣已向兵部请功。”
“你这个功劳兵部可不承认,不过朕知道你不会弄假,姑且再算你一功。”
……
君臣二人就仿佛市场上讨价还价的商贩与买者,在一进一退、一起一合间,御书房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朱元璋心中的杀机也渐渐淡了,旁边的侍卫和太监见皇上已经轻轻躺靠在龙椅上,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今天杀人是不会发生了,这个李维正运气好一点,能被皇上夸奖两句,最差也是被皇上赶出御书房,不过对于李维正却不是那么简单,他始终不想放弃心中想法,如果自己今天还想有什么收获的话,他就必须得出奇兵,他有一个杀手锏,准备在关键时候使出,现在就是时机了。
“陛下,请容臣叙述第五个功劳。”
朱元璋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李维正很聪明,没有把耽罗岛和釜山算作功劳,也没有把准备移民海外作为夸耀,说明他心中清楚自己的底线,朱元璋喜欢和这样的臣下打交道,一切都靠意会,不用把话说白,以免自己无法下台,他心中涌起了一丝好奇,他不知道李维正还能有什么功劳可以拿出,便点点头道:“你说吧!”
“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以前说过的一件事,臣能弄到亩产量几千斤的粮食:甘薯。”
朱元璋‘腾!’地坐直了身子,粮食问题一直就是他关心的大事,真有这样的东西吗?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李维正,一字一句问道:“你真的弄到了?”
李维正点了点头,“臣给陛下说过,臣在广东办案时曾放了一名走私商贩,就是因为他能拿到此物,半年多前,他便将此物送来了威海卫,臣已经在种植,估计再过两月就应该有收获了。”
朱元璋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是贫农出身,当然知道粮食的重要性,这么多年来,粮食问题一直是困扰着他的心头大患,粮食产量不足,使他不能大量推广桑棉种植,也使得大明的国力恢复缓慢,若真有亩产几千斤的粮食,多少百姓就不用再挨饿了,虽然李维正的说法只是一种预期,但也足以让朱元璋激动良久,过了一会儿,他才对李维正缓缓说道:“这个甘薯并没有最后成功,所以朕只能算你半个功劳,不过就这半个功劳,已经比你前面的四个功劳加起来还要重要得多,你为朕分忧解难,朕若不赏你点什么,心里也过意不去,可若真赏了你,你前面的过失又该怎么惩罚,朕很为难啊,这样吧!朕可以答应你一个小小的要求,然后就算你功过相抵。”
朱元璋的言外之意就是对李维正说,不能提过分的要求,今天就算放过你了,李维正听懂了朱元璋的意思,他心中迅速平衡了一下,这种情况下,不能再提海权,也不能再提东征日本九州,可怎么样才能从这个小小的要求得到最大的利益呢?李维正沉思了片刻便道:“臣确实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请陛下恩准。”
“你先说说看!”
“臣在上次的述职书中曾经提到,耽罗国王尚在,耽罗民仰慕汉文化,臣便带回了耽罗王子和一百民少年,想让他们学习儒家文化,可他们至今仍在登州,进退两难,臣恳请陛下准他们进京学习。”
朱元璋久久注视着李维正,此人为了耽罗岛可谓殚精竭虑,虽然有点自不量力,但其志可嘉,耽罗人进京也好,可以借他们敲打一下高丽使者,想到这,他便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吧!可以让他们进京学习,这件事朕会安排,你去探望一下太子吧!”
“臣告退!”李维正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慢慢退下去了,走出中和殿,一阵风吹来,李维正顿时觉得背上大片冰凉,汗水不知不觉已经湿透了他的背心。
……
第五卷
鹰击长空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沆瀣一气
从太和殿出来,李维正并没有回府,而是转道去了东宫,此时的东宫已是矛盾和焦点的会聚之地,太子是否重立已经成为大明时局最令人关注的问题,朱元璋并不禁止太子接见百官,往日的东宫一直就是车水马龙,来拜见太子者络绎不绝,但现在这种场景都看不见了,朱元璋下了严令,任何人未经他的批准,不准前去惊扰太子。
李维正前来探望太子朱标是得到了朱元璋的旨意,尽管他不想此时来探望,但圣意难违,他刚到东宫,已经事先得到消息的东宫侍卫长杨宁带着两名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见到李维正,杨宁欲言又止,他最后叹了口气道:“五哥,殿下已经醒了,请随我来吧!”
走进东宫,李维正见旁边已经没有外人,便低声问杨宁道:“太子殿下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杨宁神色黯然,他摇了摇头道:“五哥就别问了,皇上严禁御医向任何人透露太子病情,其实我们也不知晓,只知道很不好。”
李维正默然无语,他知道历史上朱标最后的结果,但他却不知道具体详情,现在他的命运已经和朱标连在一起,今天朱元璋看似放过了他,但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耽罗岛最后的归属,琉球本岛上的一万多名汉人奴隶怎么办?还有台湾那边的渔民,他们的命运如何?这些问题迟早还得清算,所以如果太子能替他说话,对解决这些问题将大大有益。
一边想着,李维正来到了太子的寝宫,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一名太监将他领了进去,寝宫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几十御医坐在几张大桌前,或冥思苦想,或专注地翻看着典籍,太子的床榻被一帘轻纱相隔,两名宫女分别站在两旁,隐约可以看见倚躺着的太子,太监进去禀报,随即出来反复叮嘱李维正道:“殿下请你进去,不要多说话,探望了便要告退,不能让殿下费神。”
李维正走了进去,只见朱允炆陪同在一旁,他见李维正进来,表情十分复杂,却将头别了过去,而太子朱标正半倚在床头看书,他削瘦的厉害,原本丰满的脸颊深凹进去,颧骨高高突起,脸色惨白,精神也十分憔悴,看得出他的大限快到了,李维正想到他对自己的恩情,心里不由一阵难过,他跪了下来,哽咽着声音道:“臣李维正参见太子殿下。”
朱标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一笑道:“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点,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到哪里都不会平静。”
“臣让殿下担心了。”
朱标的声音很小,也很低微,说了两句话他便有些吃力了,朱标喘了一口气又道“我当然担心,我的一些心腹如李景隆被调离湖广,赴陕西练兵,常升、蓝玉都去了山西征兵,现在又是你被人弹劾,我真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心情有些激动,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朱允炆连忙轻轻给他捶背,又低声劝道:“父亲,不要再说了。”
李维正也站起来想先告辞,朱标却摆了摆手道:“我无大碍,你、你稍等一下。”
他挣扎着坐起身,从枕头下取出一封信道:“这封信是我写给你的,我只写给了几个心腹,你现在不要看,等有一天,你觉得可以看了,再打开,另外,今明两年你们都要保持低调,我现在这个状况,有人就要开始对你们下手了,你们要学会自保,明白吗?”
李维正接过信,默默地点了点头,沉吟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道:“既然殿下知道他是狼子野心,为何还要建议放了他?”
朱标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道:“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不要怪我。”
李维正躬身道:“属下不敢,属下将铭记殿下之言,请殿下安心养病,属下先告辞了。”
朱标点了点头,又对朱允炆道:“你替我送客。”
朱允炆不敢不从,只得对李维正道:“李大人,请!”
李维正再向太子行了一礼,转身便退下了,朱允炆一直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他一言不发,也不看李维正一眼,冷冷地跟在他的身后,气氛显得十分尴尬。
走到东宫门口,李维正站住了,他瞥了一眼朱允炆,语重心长对他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若真为父亲作想,从现在起,你就要力争皇太孙之位。”
说完,他一拱手便扬长而去,朱允炆异常震惊地望着李维正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允炆才终于缓过神来,他回到了父亲的寝宫,一进门,朱标便问他道:“李维正对你说了什么,你现在才回来。”
朱允炆不敢隐瞒,便低声道:“他让孩儿眼光放远,力争皇太孙之位。”
朱标浑身一震,他慢慢闭上了眼睛,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问道:“你以为呢?”
朱允炆‘扑通!’跪下,悲声道:“孩儿怎么能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逆不道?’朱标盯着儿子的眼睛,他的脸渐渐胀得通红,手颤抖着指向朱允炆道:“愚蠢之极,我这个样子了,难道还能继承皇位吗?你不思继承父志,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为父搬出东宫吗?”
“可是有这么多皇叔……”朱允炆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轮到孩儿。”
朱标只觉得身体疲惫之极,他慢慢放松身子,想要躺下来,朱允炆连忙将父亲扶躺好,朱标调理了一下呼吸,这才平静地说道:“李维正说得对,皇太孙,关键是你为嫡长孙,只要我健在,秦王就不能为长,你已长大成人,你的皇祖父极有可能会让你继承我的位子,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再像从前一样的顽劣了,知道吗?我会让方孝孺他们好好教你,李景隆、常升、李维正这些都是我的心腹,我已拜托了他们,他们会辅助你。”
朱允炆不敢让父亲再发怒,他轻轻点了点头道:“孩儿会听从父亲之命。”
……
此时已是洪武二十四年的晚秋了,京城今年秋天的雨水特别多,中秋节后秋雨便接连不断地下,几乎很难遇到秋高气爽的日子,连晚稻也是在阴沉沉的天气中收割,今年的收成明显逊于往年。
从早上起,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大约在傍晚时分,天空终于飘起了小雨,在昏黑的灰蒙蒙的雨雾中,街上已经看不见一个行人,秦王府的大门忽然开了,一辆马车在近百名侍卫的严密保护下,从大门内驶出,向东面疾驶而去,大约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家叫做‘西淮人家’的大酒楼后门前,几名身材魁梧的贴身护卫保护着秦王朱樉快步进了酒楼,一直上了三楼。
二楼以上便戒备森严,二十几名大汉站在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去,显然上面有大人物在等候,秦王到来后,参加警戒的侍卫更加密集了,甚至连酒楼伙计都不准再上去。
三楼一排有四个房间,最左面的一个房间门口站着几名大汉,见秦王过来,几名大汉皆跪地行礼,朱樉面无表情地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里灯光柔和,靠窗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正背着注视着窗外的秋雨,听见门响,男子转过身来,却正是吏部尚书詹徽,他见是秦王进来,连忙上前跪下道:“微臣詹徽,参见秦王殿下。”
“詹大人,请起!请起!”
朱樉慌忙将他扶了起来,从个人感情上说,朱樉并不喜欢詹徽,甚至有的恨之入骨,这个詹徽曾经表示要效忠于他,可就在自己年初倒楣后,他便立刻翻脸不认人,自己儿子跑去求他,他甚至拒而不见,如果他朱樉现在就能登基,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这个詹徽,背叛有时比敌人更可恨。
但现在不能,这个詹徽现在可是朝中第一权臣,最近在给自己造舆论方面又不遗余力,看得出他是想修补过去两人间的裂痕,而且他在以后将对自己大有用处,所以,朱樉在接到詹徽的邀约后,便准时赶到了这家酒楼。
朱樉将詹徽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我们之间就不用这样讲礼了,随意点好。”
詹徽呵呵笑道:“殿下说得极是,请坐!”
朱樉坐下,端起面前的官窑茶杯细细吮了一口,一边打量这间布置奢华的房间,他笑着问道:“我曾听到一个传闻,这间西淮酒楼是詹大人的舅子所开,可是这样?”
詹徽坐了下来,却摇了摇头肃然道:“传闻不足为信,皇上严禁官员涉商,我是不会冒这个风险,不过这家酒楼确实是我的一个同乡所开,与我从小一起长大。”
朱樉笑了一笑,他话题一转便问道:“詹大人今天请我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虽然秦王是亲王,但如果论实际权力和在朝中的影响力,秦王却远远比不上詹徽,在詹徽看来,他们之间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利益交换,秦王想要获得他的帮助,最终入主东宫,而他则想得到权力的延续,不仅是他本人,而且还应表现在他的儿孙上,如果秦王最终能入主东宫,甚至最后能登基大位,那他詹徽是不是就该有拥立之功,尽管詹徽甚至渴望能和秦王签一份书面契约,但他知道现在什么要求都不能提,要提也是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后再说。
詹徽之所以决定将前途压在秦王的身上,是来源于他的一个偶然发现,他发现虽然秦王被免罪似乎是太子求情的结果,但仔细分析太子在西安府巡视的言行,却看得出他对秦王种种不良德行的深恶痛绝,更何况秦王私募军队证据确凿,无论从私从公,作为太子都是不可能袒护犯下重罪的秦王,而且更蹊跷的是几乎就在太子为秦王公开求情的同一天,齐王、楚王等几个亲王也联名上书恳求宽恕秦王,这种巧合着实令人回味,詹徽几乎可以断言,放过秦王其实就是朱元璋的意思,他为什么要放过秦王,是父亲对儿子的仁慈吗?或许有那么一点,但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詹徽在得知太子病重后便恍然大悟了,皇上终于面对现实了,太子羸弱的身子是绝不可能继承大统,皇上决定换太子了,那按照皇上根深蒂固的立长原则,秦王就应该是第一继承人,这就可以说明皇上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赦免秦王,而且对他所犯的罪行皆一律抹杀,仅仅只是含糊其词,略有小失,这样看来,形势就很明朗了,就算皇上的备选人不止一人,但秦王肯定在其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因此,詹徽在考虑再三后,便毅然决定将詹家的前途和命运都押在这个他最了解的王爷身上。
“殿下想知道太子的最新病情吗?”詹徽不慌不忙地笑问道。
朱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紧紧地盯着詹徽,他怎么不想知道,太子的病情将直接决定着皇上立新储的决心和进度,从太子的病情程度再结合父皇的一些细微表现,便可以推测出父皇对新储的偏向,可以说至关重要,朱樉曾试图探听过,但也一无所知,他心中紧张地怦怦直跳,尽管他尽量克制,但声音还是有点颤抖了,“请詹大人告诉我。”
“殿下不要问我消息从哪里来,我只告诉殿下,太子最多还有半年时间,这个消息很可靠。”
“半年!”朱樉喃喃自语,也就是说半年内新太子就要确定下来了,他仿佛进入了一种冥想状态,呆呆地望着屋顶,浑然忘记了身边的詹徽,詹徽见他发呆,便重重咳嗽了一声,朱樉一下子惊醒过来,连忙问道:“詹大人,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詹徽暗暗得意,他太了解这个秦王了,为人寡恩刻薄,空长着一具高贵的外壳,骨子里却是十分愚蠢,自己略施小惠便将他勾住了,既然秦王的思路已经跟上了自己,詹徽便立刻道:“殿下,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殿下首先是要清楚自己的竞争对手是何人?同时又要恩威施加,让皇上看到殿下既有仁德的一面,又有威严的手腕,文武相济,方才是制胜之道。”
“这个问题我想过,太子若去,我则为长,其次是晋王纲、燕王棣和周王橚,这个三个家伙都是野心勃勃之辈,楚王桢稍好一点,比较守本份,但齐王榑也是个狼子野心之人,别看他现在依附我,但只要有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
说到这里,朱樉便很肯定地道:“如果我没猜错了话,新太子一定就是从我们五人中产生。”
“殿下没有想过皇太孙的可能?”詹徽淡淡一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