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4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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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郸这几年墨家讲学之风颇盛,很多邯郸城内人闲来便去听讲。
  今日酒肆之内,一个当初跟着索卢参一同西行的、口舌清晰、一口不怎么标准的赵音、夹杂着魏地口音的人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诉着西行这一路的见闻。
  这人口齿清丽,胸中又有干货,跟随索卢参十年,又在途中加入了墨家成为了墨者,如今回到故地与人说起,当真是引人入胜。
  这一刻他正讲到索卢参在波斯之事,说起在靠近波斯的一个部落,索卢参靠着火药让一些部落的人误以为他是雷电之神的事,引来众人的哄笑。
  不少年轻人心想,那些人可真傻,怎么连火药都不知道?
  而一些年长的人则想,这也正常,当初火药刚刚传入邯郸的时候,不也是有人觉得这是天上的雷电吗?
  酒肆内满满都是快活的气氛,已经颇有泗上风格的、有座椅和桌子的酒肆角落里,两个人举着酒盏,侧耳倾听酒肆内讲诉的故事。
  两个人的桌上,摆着一壶酒,几张麦饼,一份辣椒炒过的羊肉,桌上也没有了勺子餐叉之类的低阶贵族吃饭用的工具,只有两双木筷子。
  两人一高一矮,听到酒肆内那人说到索卢参说的一些狡猾的话,个高那人忍不住笑道:“商丘一别,已然二十载。索卢参这人的性子,还是这样,当真不枉东方巨狡的称号。”
  矮个那人道:“仲尼说,因材施教。巨子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当年选索卢参西行,自然是看重了他的性子,此事也非是他不能做成。西行数万里,往来十年,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成此事。”
  矮个那人说起巨子的时候,如此自然,仿佛早已经叫的习惯。
  那高个之人长叹一声道:“莫叫巨子。当年他老人家长逝,传书天下,不准我等服丧,早已断绝了师徒之名,我们这些人已经不是墨者啦……”
  正自感叹间,那个正在酒肆内带着“任务”讲诉这些见闻的人不经意间转了下头,正看到这一高一矮在角落之人,脸上露出一丝惊奇之色,随即停住了嘴里的话,靠近到那方矮桌附近仔细观察。
  一高一矮两人见这人盯着自己,不由一怔,手掌下意识地抚摸在桌上铁剑之上。
  那讲诉之人却带着一丝惊奇问道:“是……高先生和矮先生?你们不是随着公子连回秦了吗?”
  高先生与矮先生的称呼一叫出来,两人放在剑鞘上的手掌移开,仔细端详一下发现并不认得,但既然这么叫,显然也是故旧,于是问道:“你是?”
  那讲诉之人连声道:“当年我侍奉公子连,当初三人来见公子连,一手剑术击败了公子身边的剑士,以此让公子连得见胜绰。当时我侍奉左右。”
  “十年前索卢参在安邑见胜绰得见公子连,说起西行之事,公子连拨派了十名剑手跟随,我正在其中。”
  两人也有名姓,但是在公子连身边的时候,众人均以高矮先生称呼,是以这么一叫两人均知这是故旧。
  当年胜绰为了引起公子连的重视,先行叫人去了安邑,在公子连身边展示了一番技巧,以此让公子连行举火燎庭之礼,这二人正在其中。
  高个那人一听此人称呼自己为高先生,而说起索卢参的时候却直呼其名,知道其中的区别,笑问道:“你这是也加入了墨者?与他们互称同志了?”
  说话间,叫人加了个椅子,又笑道:“墨家之义,人人平等,你自坐下。”
  那人倒也不扭捏,坐在一旁道:“正是,我是在从波斯回来的途中,听索卢参讲诉了墨家之义,成为了墨者。两位先生来此何事?”
  这人加入墨家的时候,墨子已经传令天下不准追随胜绰的那些叛墨为他的死服丧,等于是彻底断绝了师徒关系。
  只是这人对于墨家上一代的恩怨知道的不多,只是知晓这两人是叛墨,算起来若是不叛墨,也已经是墨家内部为数不多的周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了。
  他问过之后,又想到回来后的一些传闻,奇道:“胜绰先生已随公子连入秦,公子连如今便是秦君,两位先生……若是出行,想来应该是车马百乘才对。”
  高个那人摇头笑道:“车马百乘,那是君命。今日来邯郸,是为了以私人身份见几位故旧。”
第二十四章
故旧
  既说要见故旧,之前讲诉那人所知道熟悉的、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便是索卢参等人,于是问道:“那可是要见索卢参?”
  矮个那人点头道:“是要见的。我本鲁人,早年在鲁国的时候,就识得他,我们两人是同年成为的墨者,当初都是外出游历遇到了禽子而求学的。”
  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曾经一同求学的伙伴,在二十年前的商丘城下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现如今渐行渐远,只剩下当初的那些求学回忆。
  讲诉那人听闻此事,便道:“如此,那我回去后可以告诉一下。”
  他也知道,有些事若是人家想说,就会告诉自己,不想说的话,便是问了也没用。
  墨家的规矩虽多,却也没有多到说连私人身份故旧朋友都不能相谈的地步。
  只不过能谈的事并不多。
  他亲人多已亡故,因此才追随公子连多年,当初跟随索卢参西行之时,家中的直系亲属都已经死没了,了无牵挂。
  自己的事没什么可问的,便不可避免地说到了一些宏大的事上,讲诉那人带着几分自豪地说道:“两位先生今日来邯郸,所见所闻,难道不是尽眼安平富庶?我虽然还不曾去过泗上,但是想来泗上风华,还要远胜于此。”
  高个那人哈哈一笑,说道:“我眼中,邯郸人皆为求利,眼中只有金钱,酒肆之中谈论的是掮客之言、酒后谈论的是金银珠玉之价。人人求利,不曾见义。”
  “正是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女子求利,做刺绣之功竟不如倚门卖笑。世风如此,笑贫而不笑倚门市卖笑者,这风华……恐怕与当年墨子之义相差甚远吧?”
  那人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十余年前自己还要叫二人一声先生,忍不住用在途中学到的一些话语反驳道:“义、利也。墨者要利天下,所以心中要有义,然而却不需要天下人人心中都有志为天下芬之义。墨者是先锋驷马,不能与民众同。”
  “况且,子墨子也说,义即位利。适子也说,若行政,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人人得利,便是利天下。况且邯郸这几年以墨家之三表来衡量,民众富足、货物增加,子墨子若能看到,也必然称善,怎么可能与墨子之义相差甚远呢?”
  “人人求利,只要不损害他人之利,又有什么错呢?难不成二位先生叛墨之后,竟学了儒学,以为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
  涉及到一些信念上的东西,言辞也就激烈起来,一通反驳,都是这几年学习之后的理解和成果。
  高个之人脸色不变,心中却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当年不曾给我留下印象,可见当年不过中人之姿。如今这番言论,我竟不能够反驳,都听说当年商丘大聚之后,适此人重组制度、主管宣义、使上下知义,果然手段非凡。”
  “若以天赋而论,眼前这人不如我多矣。然而他在墨家组织之中,所学所闻,不过十年,竟能如此……当真可怕。”
  想到这,高个之人却不正面反驳,而是用了狡辩法问道:“既然说求利是正确的,那么区别又在哪?”
  “普通百姓如农、工、商、贾,家有一万钱,每年利息可得二千钱,拥有一百万钱的人家,每年可得利息二十万钱,这是逐利。”
  “陆地牧马五十匹,养牛一百六、七十头,养羊二百五十只,草泽里养猪二百五十口,水中占有年产鱼一千石的鱼塘,山里拥有成材大树一千株。安邑有千株枣树;燕、秦有千株栗子树;楚地有千株橘树;齐、鲁有千亩桑麻;秦川有千亩竹子,郊外有亩产一钟的千亩良田,或者千亩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诸如此类的人,逐利之后,每年也能收入二十万钱。”
  “可如果有四千户的封邑,封邑内的每户人每年缴纳五十钱的租税,每年也是收入二十万钱。”
  “同样是追逐二十万钱,我们就不对?那些人就可以?既然说逐利,这又有什么区别?”
  高个之人说完,不想刚才讲诉那人竟然笑出来,因为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学过这方面的内容,于是赶忙道:“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墨家说,财富自劳作而得,得以增加,所以以此推论,拥有封地的世卿贵族都是蠹虫。这倒不是辱骂,只是用说知推理之术推断出来的。”
  “你看,拥有封地的人,什么都没做啊,只是坐在那里,每年就能得到封邑的收入。”
  “而假如说在千亩栀子、茜草、生姜之类的田产的人,他需要投入资本,雇佣劳作,自身经营,总和那些拥有封地什么都不做的蠹虫是有区别的啊。”
  “这些人的经营和存在,确实让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了。”
  “而那些拥有封邑的人,并没有让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这就是区别吧。这也就是用来判断是否是利于天下的一个标准。”
  他学的尚浅,只是学到了这些资产阶级的萌芽学说,或者说摧毁贵族封地合理性根基的最有煽动性的学说,便足以说出来高个之人所说的那些事的区别。
  然而仅仅这些,已经足够让十余年前可以称之为先生的这两人无言以对,这个有谬误的理论足以在根基上摧毁贵族封地的合理性,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指责那些封地贵族就是“学说意义上”的蠹虫。
  话已至此,已然不再投机,这酒喝起来也就没有了味道。
  高个之士只能在恨恨之后,哼声道:“劳作致富,说的好听,我就不信这天下那些年入二十万的人,都是靠劳作得来的财富?他们之前又是怎么得到的,只怕要深究的话,都有蠹虫之嫌吧?”
  “罢了,仲尼曾言,道不通不相为谋。你我算是故旧,只是十年再见,道已不同,这顿酒吃的却没有故旧相见之喜。”
  这涉及到理念之争,那人也不甘其后,郑重道:“若是这样,想来您二位去见索卢参,也是道不同。”
  高个那人大笑道:“我见索卢参,不是为了论道,自有别的事。也罢,今日这酒我看你我也没有喝下去的兴致,你回去告诉索卢参,就说我二人邀他相见。总归,当年公子连派遣了十人跟随他西行,总不能全都成为了墨者入了墨家,我总要把那些尚且不是墨者的带回去。”
  那人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回去通告一声。”
  说罢离开,高矮二人看着离开的这人许久,对视一眼,矮个之人忍不住说道:“如今墨家之义已经圆满,竟不能够用说知之术反驳了。这样的道理,很快就能传遍天下啊。这都是适的想法,这的确是个祸乱天下之人。”
  高个那人思索一阵,摇头道:“非是不能反驳。多年不在墨家,咱们已经忘了墨家的辩术了。”
  “如今好好想想,其实这是一个陷阱。若是认同他说国民财富的增加,源于劳作,那么怎么推论都是这样的道理。”
  “可如果能够从根源上,反驳掉财富的增加源于劳作,那么他们的结论也就是错误的。”
  “他说财富的增加源于劳动,我还说财富的增加源于土地呢。只不过……想要成体系地辩驳这一点,只怕有些难。”
  矮个那人摆手道:“罢罢罢,与墨家故旧相辩,你我都没这个本事。辩五十四尚在,适如今也正壮年,天下谁人能与之辩?”
  “依我看,还是胜绰的想法正确。严禁各家学说在秦地传播、闭塞民众的耳目,以吏为师只取子墨子尚同的前半句——只断章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而不去谈后面的集众义、天志衡量、规矩判断是非的说法。”
  “依我看,邯郸富庶,但是富庶的地方,民众的想法也就多,就不容易效死,而且容易被墨家的学说蛊惑。所以,秦地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否则秦地苦寒,用同样的手段,必不能与河东中原之国相争。”
  高个之人摆手道:“这些事,不是用来讲道理的。你我当年叛墨,就不可能再认同利天下的理念。若按墨家的道义,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利天下人才算是利天下,我们那么做是错的。”
  “可若以国论,国如一人,我们在秦地的变革就是对的。最终看的还是目的。你我追求的是功名封地与财富,他们追求的是利天下,这品评是非的标准都不同,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只要把我们要做的事做好就是。真要是引起了这样的争论,最好避而不谈,不要争辩自己做得对。只谈各自的利益,不谈对错,只有这样才可能和墨家谈下去,要不然咱们定要无功而返。”
  “索卢参此人原本就善辩,虽不如适,可如今墨家道义已成、方圆已画,争辩无意,又容易惹怒对方……切记不谈。”
  他们二人来此,自然有别的目的,当然不是因为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特意来见见故旧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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