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书(校对)第92部分在线阅读
到了现代烤面包饼干对于土鳖黎嘉骏来说还是有闲有钱的贵妇活,可现在居然当成一次类似于拌拌面和包饺子的事情来做,无论做多少次她都觉得很新鲜。
做饼干的时候大家反而安静了,每个人都带上了自制的口罩,大家埋头苦干,时不时手里兜点面粉相互撒点儿,窃笑声此起彼伏。
清冷的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四散的面粉像浓密的灰尘一样在阳光中呼啦啦的盘旋,偏偏还带着一股暖暖的温香,等到烤饼干陆续出炉,整个食堂散漫的甜香和温热更是让人幸福感爆棚,大家拿纸包把小饼干十个十个装了,除了自己留一份以外,其他都要校工送到福利院去给那些孤儿,算是教会学校例行的慈善事业。
傍晚,黎嘉骏嘴里叼着小饼干去校工办公室煮咖啡时,被传达室的小姑娘喊住:“黎先生,有您的电话!您家里的。”
“哦,好的。”黎嘉骏愣了愣,昨日刚与家里人通过电话,怎么这时候又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跟着那小姑娘到传达室,路上还挺不安,“是谁?”
“挺年轻的。”小姑娘道,随后有些犹豫,“而且好像,有点急。”
黎嘉骏立刻加快了脚步。
打电话来的是大哥,开头第一句话就是:“骏儿,准备准备,回一趟上海。”
黎嘉骏心里一紧:“出了什么事吗?”
大哥沉默了一会:“黄先生,去世了。”
“……谁?”
“黄先生。”大哥没详说是谁,因为他知道黎嘉骏心里清楚。
黄郛死了?黎嘉骏脑子里一阵空白,“不,不可能呀,上回去,还好好的。”
“那也是卧床不起了。”大哥提醒她,“你自己说的,形销骨立。”
“可也不该……这么快。”黎嘉骏觉得很心酸,“沈阿姨肯定伤心死了。”
“所以你快回来,她不想见政整会那些人,但是丁先生的意思,你可以去。”
“好,我明天就回来。”黎嘉骏挂了电话,在传达室外站了很久,还没回过神来。
如果说到杭州还有什么福利的话,那就是在到了这儿三年后,得以拜访辞职养病的黄郛先生。
她对于黄先生的感情很复杂,但无疑站在她的角度,她是敬佩他的。
不管他硬着头皮出山背锅到底为国之心较多,还是再战仕途一偿抱负的心思更重,但从她的角度看,他确实是呕心沥血签订了那份“卖国”的条约,在华北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他所签订的条约几乎和打平的松沪战役差不多内容。
让一场败仗有了平局的尊严,这本身已是不可为而为之,期间他所遭受的谩骂、侮辱和暗杀足够压垮随便哪个普通人,可他都撑住了,一直撑了两年多,才因为重病缠身不得不再次背着一身骂名辞职,回到他在杭州莫干山的小院。
留下华北交给二十九军的宋哲元和萧振瀛组建了政改会继续与日本虚与委蛇。
黎嘉骏闻讯跟着丁先生前去拜访的时候,看到黄先生书房的墙上还挂着他与校长结义时的剑,可最终校长还是没有与他“甘苦共尝”。
黄先生正在小憩,由于访客众多,他并不是人人都见,他的夫人沈亦云接待了他们。
能够与他们夫妇之一坐下来谈其实已经是一种优待了,全因丁先生在与黎嘉骏交流后,全力主张就塘沽协定对黄先生进行一次采访,当时的记者王芸生先生便毫无保留的在《大公报》上登载了他的原话。
那文黎嘉骏在三三年回上海后也看到了。
那时的黄先生义愤难忍,只能直言道:“这一年来的经过,一般人以为我黄某天生贱骨头,甘心做卖国贼,尽做矮人;我并非不知道伸腰,但国家既需要我唱这出戏,只得牺牲个人以为之。”
不管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反正就黎嘉骏看,他这么讲,也是没错的。因为他这话无论说不说,事实既成,其实也不存在洗不洗白的情况,因为对他褒贬评论早在济南惨案时就已经五五对分了。
沈亦云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她北伐的时候还组织过一个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是在军营中与黄郛相识并结为伉俪的,她曾有过一个著名的言论:民国说到底,不过是被两部小说支配。北方的袁世凯读的是《三国演义》,就知道耍奸谋弄权术,而南方的革命党人读的是《水浒传》,患难时兄弟结义,稍弄出些眉目却又马相互猜疑。
她说的时候,黄郛还在意气奋发之时,可却不想一语成谶,她的丈夫与人兄弟结义,患难与共,最后却为那个兄弟背锅而走,惨淡落幕。
对着少数几个能体会她心情的人,花木兰一样的沈夫人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当日他们来请,先生便复言,‘欲保三十年友谊于不敏,故不共事也’,可结果还是抵不过一腔热血,披星戴月的去了,回来已不成人形。蒋公在外什么都不说,只敢偷偷来画大饼,言曰已经开始全面备战,绝不会让此事重演,可现如今,华北那边宋公与倭狗狼狈为奸,甚至连萧先生都饱受采集,以至于弟兄反目,萧公西行。他们那般作为,被日寇玩弄于鼓掌之间,鼠目寸光,贪功尽力,可还给我中国留了一点希望?先生每日总有办法看到各处的消息,我只能每一日看着他日渐颓废下去,本想给华北留一片净土,终究还是成了他人为非作歹的地方,让先生情何以堪?”
丁先生只能连连叹气,安慰不来,是非曲直可不是他们这几个人能说清的,知道沈夫人也就是找个地方诉苦,因为此时就连夫妇两的亲友都因不理解而对他们倍加职责,如果不是黎嘉骏的政整会所见,谁也没法坦然听沈夫人的这番话,可此时也没法附和什么。
黎嘉骏忍不住问:“先生这般,究竟是什么病?”
沈夫人擦了眼泪,不忘往黎嘉骏手里塞了个荸荠推了推,轻声道:“肝癌。”
黎嘉骏立刻沉默了,她以前的爷爷也是因为肝癌去世,就算几十年后这都是无解的病。
她捏着手里紫色的荸荠,只觉得喉咙干涩。
而现在的她捏着手里的小饼干,只觉得眼眶干涩。
其实校长没说错,他们真的有在准备了,黄先生只要再等六天,他做梦都想看到的那一幕就会出现。
西安事变会迫的校长不再剿匪,只要共·军不再被中央军追赶着奔波全国,搅得当地军阀鸡飞狗跳,那内战就能平息,没有了内战,所有人的枪口就只能对外了,这是全国人民都明白的道理,黄先生那么聪明,肯定也能想到。
他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日渐衰竭,直至去世,至死都没有摘下身上的黑锅,也没能让别人看到他黑锅遮掩下一身纯正的黄皮肤和黑发,可其实,希望就在六天后。
他终究还是没等到这一天。
第84章
双十二前
整理东西时,早就准备了圣诞礼物的黎嘉骏不得不挨个儿提前送掉,得知她要走的学生们都很不舍。
虽然圣诞节现在只是小众节日,但是想也知道如果这个时候离开,那必然是要过了年才回来的,好多人就忙不迭的把准备好的礼物给她送来,于是黎嘉骏就对着一大堆礼物犯愁。
贵女学校的圣诞礼物就是壕,光手表她就收到两根,按价值算这简直就跟行贿差不多了,可偏偏送的人都无所求,一副感觉这玩意就该送你的样子,让黎嘉骏深感被包养。
又因为她灵魂里已经见惯了表,看到礼物时不那么明显的开心表情让大家都觉得黎三爷家里肯定富可敌国,可其实她只是在估量皮表带和钢带哪个比较耐用而已。
原本小小一个箱子的行李,一晚上功夫多了两个大皮箱子,还是黎嘉骏请学校校工大早上帮忙买的,于是她的轻装上阵计划也失败了,连着她的自行车和三个箱子,上火车的时候简直就像搬家。
六个小时过后,带着妻小来接站的大哥看到黎嘉骏堆在站台上的箱子简直要醉了。
根据黎嘉骏一贯以来的尿性,全家都以为她肯定还是一个小皮箱搞定,于是只给她留了个后座和一个后车厢,现在看来一趟还运不完,光自行车都得单独运。
“这是怎么的,上回回来也没那么多东西呀。”大嫂抱着儿子过来,笑着说。
“全是圣诞节礼物,大家都知道我大概要过了年再回去了。”黎嘉骏回答,她看到小侄子就心虚,上前抓抓小手:“嘿……砖儿……呵呵……”
小名砖儿,大名黎一专的小侄子现在已经五岁,他的基因融合技术非常高超,把老爹老娘的优点全占了,所以整体看就像大哥小时候……他刚被大嫂抱出车就扭起来,抓着黎嘉骏的手跳下地,一把抱住她大腿吭哧着叫:“姑!”
黎嘉骏抬起腿来,金鸡独立似的甩了甩腿,小侄子抱紧着腿咯咯咯大笑,“高点儿,高点儿!”
大嫂在一边含笑看着,大哥和司机一起对着黎嘉骏的满地行李发愁,过了一会儿,司机转头往办公室去了,估计是搬救兵,大哥先把一个大箱子放进了后备箱,将小箱子放在副驾驶座,他自己上了驾驶位:“走吧,上车。”
此时黎嘉骏已经甩腿甩得满头大汗,砖儿这个孽畜分明是把她当秋千了,出于于某种诡异的愧疚心理,她总会努力满足这小兔崽子的所有要求。
一砖什么的,等长大懂事儿了会不会怒极杀姑啊……以后起表字的时候,黎老爹如果发狠想将家仇继续到底,来个“砖生”——她这辈子都不指望侄儿给她好练了。
她要是因为某个熊孩子的恶作剧被起名叫黎板砖,肯定会含恨二十年再弑亲的。
“瞧你都累成这样了,别惯着他,快上车。”大嫂把砖儿抱下来,砖儿还不高兴,咕咕咕咕的喊,黎嘉骏乍获自由,恨不得捂上耳朵假装听不到小侄子的召唤,挤进了车里。
大哥等了一会儿,等司机跑过来站在了剩下的箱子边朝他们点头,便放心的开车走了,对上后视镜黎嘉骏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他会等别的车子来接,我们先回去,家里人都等着。”
“二哥也在?”
“他还没回来。”
“哦。”黎嘉骏有些失望。
这些年,她终于成功说服家人将产业往大后方迁移,一家人对着大西南的地图笔画了半天,成功在某人别有用心的推动下将目的地定在了重庆。
鉴于老爹已经没有这个开疆拓土的精力了,大哥拖家带口的刚上手上海的事务,二哥义不容辞的自动请缨,向马将军递了辞呈后,开始跨越中国进行家产转移和筑基事业。
黎嘉骏倒是想帮忙,可琢磨来琢磨去也没她能插手的地方,二哥去了重庆一年以后,回来连重庆话都跟考过了专八似的,比黎嘉骏上辈子去读书四年都只能勉强听懂强多了。
后来连余见初不知怎么的带着他们的家业加入了转移行列,黑白两道都默默的开始了行动,大家就更放心全权交给二哥了。
……完全就没人想过出国。
回了家,见过了书房里的黎老爹,去佛堂看了大夫人,又和刚起床的章姨太唠嗑诶了两句,黎嘉骏就这么回来了。杭州到上海坐火车也就六个小时,她时常逢年过节的回来,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为着奔丧,让所有人的心情都晦涩起来。
黄先生查出病重后,就被送到了上海的医院治疗,几乎是听说他被送到医院没多久,转头就听到了他的死讯,这样的感觉很难言说,此时的追悼会极为简单,前来吊唁的人也不多,完全不像黄先生该有的待遇。
可此时黎嘉骏见到沈亦云夫人时,她的表情虽然依然悲伤,却已经极为镇定。
来的人大多没什么排场,从目前的情况看,校长是不会来了。
黎嘉骏鞠了躬,走到沈亦云身边,拉拉她的手。
沈亦云极为勉强的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
不知道说什么,黎嘉骏干脆不开口,沈亦云握着她的手没放,她也不好意思抽手离去,便顺势站在旁边。
几个人过后,一个面熟的人竟然到了,他独自一人,表情伤感,黎嘉骏辨认了一下才确定,这真的就是何应钦,国防部长,曾与黄先生一道在华北支撑了两年的人。
他可以说是黄郛在去世之前共事过的最有情谊的人了。在华北的两年,如果说普通老百姓只是看到日本人耀武扬威而感到屈辱的话,那被日本人直接冲进办公室拿着刀威胁的何应钦简直就是切身体会了。
如果说黄郛是接盘侠,那何应钦身差不多是一个救火队员,长城抗战时总指挥有他,华北谈判配合黄郛的有他,这几年为防止日本的华北自治阴谋杵在中日之间的还是他,等到黄郛告病,在二十九军萧振瀛组织的政委会接盘之前,独自扛在那的,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