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9/610

  周律早就退回到榻上,低头看茶杯,打定主意,绝不参与问答。
  仆人开门,张释端站在门口,不客气地打量楼础。
  楼础也打量他,没有起身,没有拱手致意。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张释端道:“‘用民以时’是你写的?”
  “正是。”
  “为何假与他人?”
  “禁锢之身,无心争名。”
  “被禁锢的人不少,无心争名的可不多。好吧,我问你,可知道我天成朝每年征兵多少?输役多少?土木多少?沟渠多少?筑城多少?”
  “不知。”楼础心中雪亮,广陵王世子果然深受当今皇帝影响,连想法都是一样的。
  “嘿,连这些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本朝滥用民力?”
  “如果我没记错,我的文章里并无‘滥用民力’四字。”
  “没有这四个字,却有这层意思,否则的话,‘用民以时’从何而来?”
  “‘滥用’者,多而无用是为‘滥’,本朝虽不惜民力,可是所征所调所征所讨皆有大用,不可称之为‘滥用民力’。”
  张释端微微一愣,“既然如此,你建议‘用民以时’也是多余了?”
  “绝不多余,好有一比,读书人对诸子百家的典籍都该有所涉猎,或深或浅而已,可是谁能一目千行、万行?必须积以岁月,加以苦心,循序渐进,方能由浅入深,由少至多。若是急于求成,必要一两年间融会百家,难免‘学而不思则怠’的下场。我写‘用民以时’,所针对的时弊并非‘滥’,而是‘急’。”
  张释端又是一愣,“等我一会。”转身带着仆人离去。
  周律等人走远,小声道:“你早教我这些啊,我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无法预知对方会问什么,又怎能提前教你如何回答?”
  “嘿嘿,不想教就是不想教,你这次肯来,就是帮我一个大忙,其它事情我不计较。”
  张释端很快回来,没带仆人,只身进房,仍站在门口,“被你绕糊涂了,还得回到最初:你对本朝的征调数额一无所知,如何得知所作所为皆有大用?”
  “世子问我‘多少’,我确实不知,大致却有了解:北征贺荣,西平氐种,南抚群蛮,三者皆是靖边保民的要务,缓急却有不同。贺荣强盛,频年扰边,是为大患,不得不征。氐种、群蛮群落既多,互不统属,可暂且羁縻。朝廷却要三路齐发,此乃下下之策。”
  “一旦功成,百年无忧。”
  “群雄争锋,可侥幸于一时,天下一统,已有万全之策,何必贪一旦之功?况且境内贼情未平,秦、并二州接连告急,已令兵力分散。肘腋之患未除,却急于身外之务,殊为不智。至于宫殿、沟渠、河运、屯田、筑城,皆有缓急之分,万般齐下,将会摇动根基。”
  “你……再等一会。”张释端转身又走了。
  “他这是在向别人求教吧?”周律终于看出来,随之懊悔不已,“我若是早带你来,也可以这样啊。但你不会同意,这点最麻烦。”
  张释端回来了,“险些被你骗过,还是这个问题:你连数额都不清楚,所谓的‘缓急之分’都是无稽之谈。”
  楼础沉默不语,似乎理屈词穷,周律又变得紧张不安,张释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见微知著。”楼础终于开口,语调缓慢,“如果事事都要先知数额才能谈论,那么军吏可以取代将军,书记可以取代大臣,奴仆可以取代主人。”
  “夸大其辞。”张释端冷冷地说。
  “阁下总问数额,可是朝廷从未公布过详情,我能从何得知?以己之长,度人之短,无异于强迫众人钳口不言,既然如此,所谓的纳谏又有何意义?我不知具体数额,但我仍然可以议论时政,因为我有一招——见微知著:秦州只是两年饥荒,百姓就已流离失所,盗贼蜂起,显然是地方储用不足;朝廷准备远征贺荣,大军未发,并州先发生叛乱,冀州也有乱相,显然是边疆将士厌倦征战;江东归顺多年,仍需朝廷派军十万监护,显然是人心尚未完全归附;洛阳内外,民夫彻夜点灯赶工,显然是朝廷难以征发更多的民力。”
  “嘿,好一个见微知著,都是些小事,只需数年工夫,自可解决。”
  楼础微笑道:“唯其‘微’,你我还有机会在此谈议,待其‘著’,任何议论都是多余,大厦已倾之时,人人自保而已。”
  周律脸微变,觉得楼础的话似乎已经超越界线,暗示本朝将不可救药,这是大罪。
  张释端却没生气,认真地想了一会,“你……多等一会。”
  张释端一走,周律马上道:“你可真敢说啊,不过你的话很有道理,我都被说服了,端世子和他的老师估计也是一样。呵呵,楼公子辩才不凡,怪不得诱学馆学究背后称赞你。”
  楼础轻叹一声,“愿意听的人才会被说服,碰到不愿意听的人,只怕我此刻已经人头落地。”
  “有那么夸张?”
  楼础点点头,非常清楚,凭他刚才的言辞,绝不是皇帝的对手,这让他心生失落,毫无获胜的得意。
第十七章
故人
  张释端回来,没再追问下去,正式行礼,楼础起身还礼,周律也站起来,跟着作揖,脸上堆笑,心中如释重负。
  张释端道:“尊客造访,在下招待不周,言语若有冲撞之处,万望楼公子海涵,请到别室一叙,共饮佳酿,重论短长。”
  张释端身为广陵王世子,向一名无官无爵的布衣自称“在下”,算是十分客气,甚至有礼贤下士的意味。
  既然来了,总不能说走就走,楼础拱手道:“客顺主便。”
  周律笑道:“大家喝个痛快,从今以后就是朋友了。”
  张释端向周律道:“周公子我就不留了,恕不远送。”
  “啊……我……”周律真是害怕这名少年世子,红着脸,讪讪地离去,“不用送,我认得路,车夫在外面等我。”
  有周律在,这顿酒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所以楼础也不替他说话。
  张释端亲自引路,带着客人来到另一间禅房里,长长的一间屋子,两边摆满矮榻,能容纳数十人同时参禅,此刻无人使用,在两张榻上已经摆好几案酒食,隔着过道相对。
  两人相请入座,楼础扭头看一眼禅房中间树立的一座屏风,屏风将禅房一分为二,一边烛光明亮,另一边暗淡无光,不知是何用意。
  两名小厮侍立榻边斟酒,另有两名仆人守在门口,随时添酒上菜。
  两人客客气气地喝了几杯,品尝菜肴,酒是好酒,菜就比较寡淡,全是素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张释端命几名仆人退下,开口道:“楼公子,请恕我扫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问。”
  楼础觉得有问有答比一桌酒菜有趣多了,一点不以为扫兴,“请说。”
  “你写‘用民以时’,是真想针砭时弊,还是……偶然撞上这个题目,老实说,这个题目可不新,若非放在当下,其实了无新意。”
  楼础微笑道:“这很重要吗?那只是一篇文字,阅者寥寥,便有针砭之意,也刺不中目标。”
  “‘目标’是皇帝吗?”张释端也笑了,“我倒真有这个想法,要将文章整理之后,请陛下亲自阅览。”
  “世子这是在置我于死地。”
  “骆御史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楼础点点头,他何止听说,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
  张释端轻叹一声,“骆御史死得冤枉,可这怪不得陛下,全是那几名佞臣使坏,借陛下的刀,杀自家的仇人?”
  “佞臣?”
  “无需隐讳,陛下身边有三大佞臣,早已是天下皆知,楼公子不会没听说过:一位是黄门侍郎邵君倩,仗着有几分文采,常为陛下拟写诏书,最爱无事生非,楼公子以为的‘急’,其实一多半来自此人的主意;一位是值殿左司马皇甫阶,这个人最坏,每每引诱陛下纵情声色,挑拨君臣之谊,骆御史之死,他出力最多;还有一位……”
  张释端闭嘴,楼础道:“咱们连当今天子的错都挑了,还有什么人说不得?”
  “这最后一位就是楼公子的兄长,中军将军楼硬,令兄可谓是帮腔的好手,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陛下犯错,他不进谏也就算了,反而腆颜迎合,令陛下错上加错。”
  “世子觉得陛下……可以被劝服?”
  “当然,陛下神明英武,万世无一,正如楼公子所言,陛下所作的一切并非无用、滥用,只是有些操之过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陛下从善如流,只要言之有理,无不遵从。”
  张释端眼中的皇帝,与楼础以及绝大多数人截然不同。
  “我那篇文章,说不服陛下。”楼础道。
  “呵呵,单凭一篇文章当然不够,但是你提供了一个思路,仔细雕琢一下,由合适的人上书,此事必成。”
  楼础一直以为自己与马维的刺驾计划异想天开,没想到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主意,盯着对面的少年看了一会,“‘合适的人’是世子吗?”
  “唉,我倒是愿意,可陛下不拿我当回事,总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若上书,陛下第一不信是我的手笔,第二不会认真看待。没有事情能瞒过陛下,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楼公子也不行,你连学士都不是……”
  “而且我是禁锢之身。”
  “禁锢?”张释端对这个词很陌生。
  “我的生母原是吴国人,先帝定下规矩,五国士子终身禁锢,不得为官,部分人禁锢三世,我在这部分人之列。”
  张释端长长地哦了一声,“随母连坐,这种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吴人想必是惹得先帝大怒,才有这样的重罚。”
  张释端点头,“吴人总想造反,迄今都不老实,先帝在的时候,他们曾经多次策划刺驾,天理昭昭,没让他们成功,只可惜连累了楼公子这样的贤才。”
  说到“刺驾”,楼础心跳略有加快,笑而不语,但是确定一件事,张释端对父亲广陵王的阴谋一无所知,对皇帝忠诚无二。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9/61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