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校对)第1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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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无财,东西可以拿走,留一点粮食就够,我愿跪降。如果这样还不能令叛贼满意,我还有锈刀一口,挡得一时是一时。”
  “国之不存,家何安在?”
  “国之不存,非始于今日,我只要老母安全,不做它想。”
  费昞好不容易才挑出一个可用的人物,极为珍惜,思忖良久,还是道:“你走吧,我解你从役之身,回去照顾老母,估计你也照顾不了几天。”
  只有一天,费昞这边还没做好准备,叛军突然出现在城外。
  城里人不知虚实,以为大将军不是跑了,就是大败,东都已被叛军包围,灭亡之日就在眼前。
  整个东都崩溃了,明明只有一个方向来了叛军,却没人敢于打开其它城门逃亡,都躲屋子里,烧香拜佛,磕头求神。
  费昞登上城楼,看出叛军似乎没有预料得那么强大,于是仍然坚持守城,下令不准任何人打开城门,骗进来几名叛军使者,砍掉头颅扔在外面,希望能用这一招激励城中的人反抗。
  结果适得其反,城里人的确被激发出一些胆量,不是用来守城,而是反对费昞。
  费昞寡不敌众,被关在城门口的一间屋子里。
  主降派的胆量仅止于此,过后四分五裂,连个头目都选不出来,都想投降,却都不想担上投降之名,你推我让,耽误许久,城外的义军不知情,还以为有大臣仍要主战,平添许多惊疑。
  另一头,田匠回到家中,母亲初时高兴,待问清缘由之后,却拒绝吃饭,“谁家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能不能出人头地倒不重要,至少做个响当当的男儿汉。朝廷无道,你不去投军也就算了,费大人我早有耳闻,是个好官,这么缺人的时候,还放你回家,更表明他是个心善之人,你怎可舍他而去?”
  “母亲,外面的人都一样,看你有些本事,施以小惠,骗你给他卖命,孩儿年轻时见惯了这种人……”
  田母摇头,“别人我不说,费大人绝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只听到有人说他好,没人说他坏。而且东都已经这样了,费大人哪还有工夫骗你给他卖命。”
  “孩儿若回去,不卖命是不行的。”
  “卖命给费大人,至少得个好名声,陪我送命,世人谁知道你?”
  “孩儿就是厌倦求名,才回到母亲身边……”
  “你就像那些富家子弟,吃腻了大鱼大肉,就以为这些东西最难吃,就没想过还有许多没吃过的穷苦百姓。你厌倦求名,有没有想过为娘这一辈子默默无闻,就指望着你能给为娘搏个名声,等我死后,也能有人说起‘田母如何如何’。”
  母亲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田匠无言以对。
  田母叹息道:“金银虽实,搁在一处是一处,名声虽虚,却可传扬千里,令世人皆知。孩儿,你是求名之人,从前是求得过头了,我才将你强留在身边,如今你已能明辨是非,求名的时候,不忘求实,该是离开我的时候了。你若不走,我便饿死在家中,给你一个侍母送终的名声。”
  田匠痛哭,跪下磕了十几个头,起身出家门,来找费大人,却得知费昞已遭关押,楼硬等人正与叛军将领重谈献城投降事宜。
  田匠夺过一柄刀,向几名老弱士兵道:“随我来。”
  他也不做解释,那些人居然跟从,田匠打听到谈判的处所,直闯而入,本想一刀杀死叛军使者,没料到会遇见一位熟人。
  田匠与徐础其实不熟,两人只见过一面,彼此认得相貌而已。
  “楼家果然出人物,兄弟二人,一个卖城,一个买城。”田匠冷笑道。
  徐础没说什么,楼硬恼了,“你是什么人,敢来这里造次?东都不是你的,谁买谁卖都跟你没关系。”
  “少说废话,交出钥匙,放出费大人,如若不然,你们看!”田匠上前,一刀砍下,将长桌断为两截。
  砍断桌子并不难,难的是轻松如切纸。
  田匠转身,睚眦欲裂,“天下失主,何况一个东都?我说东都现在是我的,谁敢不从?”
  桌子刚断,楼硬等人就吓得坐倒在地上,跟来的士兵也吓得丢掉兵器,股栗不止。
  只有徐础保持镇定,脸上露出微笑,拱手道:“田壮士果然是真英雄。好,东都是你的,我跟你谈,不跟他们谈。”
  田匠昂首道:“去跟费大人谈,想跟我谈,先问我手中这口刀愿不愿意。”
  徐础道:“早想拜见费大人。楼中军,请引路吧。”
  “十七……那个吴王,费昞不会投降……”
  “所以我才要劝说他,令满城人心服口服。”
  楼硬站不起来,摸出钥匙扔在地上,田匠上前拣起,向徐础道:“你等在这儿,费大人想跟你谈,自然会来,不想跟你谈——你也有刀,拿出来顺顺手吧。”
  “我若用刀,不如直接攻城,何必进城斗匹夫之勇?”
  “嘿。”田匠提刀出门。
  楼硬还是没搞懂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吴王,我们都不认识他……”
  “我认识。”
  楼硬再不敢吱声,与另外三名官儿退到角落里,忐忑地等着看事态发展,没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田匠回来了,守在门口,让进来一名老者。
  老者身穿官袍,没戴官帽,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引狼入室,楼公子有何面目来见东都故老?”
  “我姓徐。”
  “姓什么是你自己的事,但这改变不了你的出身。”
  田匠守在费昞身边,只需一言不和,就要动刀,他不会在两位“恩主”之间犹豫,费昞重过徐础,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徐础回道:“所以东都也能改姓,并不改变‘出身’。”徐础向费昞作揖,“费大人若保东都,东都就在这里,归谁都无改变。费大人若保朝廷,朝廷何在?费大人若保百姓——”徐础再次作揖,“我代百姓恳请费大人顺天承命,莫以一己之私,毁全城数十万性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百姓
  徐础的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费昞听过之后却只是笑笑,“百姓,百姓,人人都挂在嘴上,苛捐杂税越多的时候越要提,野心越大的人越要提,一有机会还不是奴役、抢掠、屠杀?你问我要不要保住满城百姓,好,你随我来。”
  费昞转身出去,徐础迈步跟上,田匠随后,周律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剩下楼硬等人留在厅里,互相埋怨,彼此指责。
  厅外站着数百名士兵,不成队形,零零散散地站在空旷的院子里,躲避城墙投下的阴影,守在阳光下,双手抱怀,搂着长矛,或是小声聊天,或是默默发呆。
  无论是朝廷官员与叛贼议和,还是田匠提刀进厅,又出来释放费昞,都没在这些人当中引起任何反响。
  “集合,排成四列!”费昞大声道,连喊几遍,士兵们只是看他,好不容易才有几个人慢慢走来,然后其他人效仿,走得更慢,而且只能聚成一堆,怎么排不成行列。
  “这就是百姓。”费昞道,向前走出几步,士兵们这回动作倒快,纷纷后退,一些人连手里长矛都给丢掉了。
  “他们真是傻瓜吗?”费昞指着其中一人道:“我亲眼看见他领了一份粮饷,去藏好之后,空手回来又领一份,就因为记账人一时大意,没写他的名字。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能看懂、听懂。”
  那人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瘦小老兵,也不反驳,嘿嘿地笑,缓缓地向旁边移动,躲避“大人”的手指,好像那是一支对准自己的箭。
  费昞往营外走,在门口停下,指向街道两边的房屋,“东都将士差不多都被带走,还剩下几十万百姓,这么多人全是老弱妇孺?挑不出一两千名能持枪打仗的年轻人?未必,你可以随便闯进一家,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小门小户,仔细搜,掘地三尺,很可能会有惊喜。那些据称已经病死的人、出城未归的人,宁可躲在不见天日的小屋里,也不肯站出来保卫城池。你告诉他们,叛贼入城,必然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总觉得自己能逃过官府的搜查,同样也能避开叛贼。”
  费昞越说越怒,胡须微微颤抖,突然抬高声音,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他们还以为跟从前一样,只要交出一点东西,就能保得平安。却不知道,叛贼不是官府,还没学会牧养百姓,只求一次收割,不会留下一粒粮食!”
  城里还有不少人,街道上却空空荡荡,费昞的声音远远地传出去,未能掀起一丝波澜。
  “这就是百姓。”费昞放低声音,既疲倦,又失望,向徐础道:“换成你,愿意救这样一群人吗?”
  徐础猜不透费昞说这些话的用意,因此没有回答。
  果然,费昞自行说下去:“我愿意,因为我见过官府之苛狠,见过民生之艰难。如果你以为百姓都是好人,或者好人居多,那就不必帮助百姓了,因为你会失望,非常失望。那些将百姓挂在嘴上,将百姓夸得天花乱坠、当成神明供起来的人,并不真心在意百姓,只是以此为借口,争权夺势罢了。那些说‘民贵君轻’的人,不过是想当皇帝,或者已经当上皇帝,警告大臣,自己最得民心罢了。”
  费昞言辞激烈,全然不像是为官多年的大臣,徐础倒是明白了此人为何一直没能当上大官。
  “费大人以为我也是这种人?”
  “你不是吗?”费昞人虽老迈,气势却丝毫不衰,“听君之言、观君之行,所谓枭雄也。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年轻公子,见过几名真正的百姓?你也不用威胁我,说什么只要投降,就能保住满城百姓。全是一派胡言,叛贼一路攻来,只有攻不破的城,哪有不掠城的时候?你不想,别人想,手下的士兵更想,他们原本也是百姓,同样的好处,同样的坏处,你不让他们掠城,他们就会弃你而去,另换首领。”
  费昞倒出胸中的几分积郁之气,心情稍稍舒畅,转向田匠,“你不照顾母亲了?”
  “老母将我撵了出来,我想,与其守卫家门口,不如多走几步,来守城门。”
  “真壮士,护母就是护母,不提‘百姓’两字。”
  “说百姓的人,从来不当自己是百姓,而我就是百姓一个。”田匠道。
  费昞点下头,向徐础道:“你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回答。你也看到了,东都衰弱,人人自保,愿意从家门口多走出几步的人,只有一位。可叛贼让我们束手投降,休想。我不杀你,要让你给外面的人带个口信:东都有两人,一老一少,誓死不屈。你们尽可攻城,破城之后也尽可抢掠,看东都百姓还能忍受多久,东都忍了,再看天下人能忍多久。”
  费昞扭过头,表示送客。
  徐础没动,问道:“费大人也是一口一个百姓,天下只有费大人是真心的?”
  “真心假意任人评说,你还是省下花言巧语,去跟城外的叛贼说去吧,以东都士民之多、财富之厚,叛贼很快就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反目,你与其揣磨我们这一老一少,不如想想到时候如何自保。”
  徐础拱手,“多谢费大人提醒。”
  田匠上前道:“徐公子曾帮我一个忙,可惜我还不了这个人情。世上有大义,有小节,帮费大人守城是大义,帮徐公子是小节,我只能说声抱歉。”
  “当初是这位周律周公子找我帮忙,所以田壮士不必谢我。周公子不是什么好人,帮你别有用心,所以田壮士也不必感谢他,就当那是一次侥幸吧。”
  周律站在不远的地方,没敢开口辩驳。
  天色将暗,徐础不能再等下去,拱手道:“天黑之后半个时辰,义军会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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