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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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说,“本来想不来了,怕方克梅生气。”
哦?只怕方克梅生气?当然,你韩某人只是个无名小卒呢!他来不及答话,方克梅已经翩然离去,把那个身材娇小、纤瘦、文雅、而高贵的女孩留给了他。是的,纤瘦,文雅,高贵,秀丽……一时间,好多好多类似的文字都在他脑子里堆砌起来了,而令他惊愕的,是这些文字加起来,仍然描写不出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他慌忙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很懊恼于自己一手心都是汗。
“不管怎样,我还是谢谢你来了。”他说,熄灭了烟蒂,“愿意跳舞吗?”他简单明了地问,跳舞可以缓和人与人间的陌生感。
“很愿意。”
他们滑进了舞池,开始跳舞。他这才发现,她居然穿着条牛仔裤,一件米色带碎花的衬衫,那么随便,完全不像参加舞会的样子。不管怎样,她并没有重视这舞会,不管怎样,她并没有重视那张纸条!不管怎样,她对这种“介绍游戏”完全不感兴趣。但是,不管怎样,当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正毫不掩饰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时,他居然有“震动”的感觉!不是盖的。
不是盖的。接下来,他们居然谈起话来了。大概是她那种不在乎、不认真的态度刺伤了他,更可能,是她那亭匀的身材,姣好的面貌(感谢方克梅,没有弄个母夜叉来捉弄他)带给他的意外之喜,他竟然觉得非在这个女孩面前“坦白”一点,非要让她真正认识他一点不可!
“你相不相信,”他说,“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多妙的谈话!是想“语不惊人死不休”吗?他说出口就后悔了,世界上有这么笨拙的人,这么幼稚的人,这么虚荣的人,这么不成熟的人——他的名字叫韩青!
她正色看他,收起了笑容,他看不到她那细细的白牙齿了。她表情郑重而温柔,她眼睛里闪着幽柔的光芒,深深地望进他眼睛深处去。
“你相不相信,”她一本正经地接口,“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也是另外一个男孩?”
他瞪着她,他猜,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很驴。
“我不相信。”他说,很肯定地。
“你该相信。”她点着头。
“为什么?”他摇着头。
“我不会为了一个把我名字都写错的男孩来赴约会,除非我正对另外一个男孩不满意。”
“哦?”他睁大了眼睛,“我写错了你的名字?你不叫袁嘉佩?”
“是袁嘉珮,斜玉旁的珮,不是人字旁的佩。可见,你对我一无所知。”
该死,他想,真的写错了。他凝视她,凝视着凝视着,突然间,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她的笑那么温和那么潇洒那么动人,使他的心立刻像鼓满风的帆,充满生气活力和冲劲了。
“对不起。”他说,又接了句,“谢谢你。”
“什么对不起?什么谢谢你?”她追问。
“对不起的,是我把你的名字写错了。谢谢你的,是你对另外一个男孩不满意。”
她挑起了眉毛,瞅着他,好惊异又好稀奇地。然后,她大笑了,笑得坦率、纯真、而快活。
“你是个很有点古怪的男孩子,”她笑着说,“我想,我不会后悔来这一趟了。”
接下来,谈话就像一群往水里游的鱼,那么流流畅畅地开始了。那个晚上,他们谈了好多好多话,好像两个早该认识而没有认识的朋友,都急于弥补这之间的空隙似的。他告诉了她,他是个来自屏东万峦乡的乡下孩子。她告诉他,她出自名门,祖父是个大将军,父亲也才从军中退休,开了家玩具公司,她是道地的军人子弟,湖北籍。
“想不到吧?”她扬着眉毛,笑语如珠地说,“我家的家教严肃,从小好像就在受军事训练,家里连谈天说笑都不能随便,可是,就出了我这样一个任性的、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儿。”
他盯着她。想不到吧?一南一北,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居然会在一个刻意安排的环境下邂逅?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她忽然说,“那个女孩怎样了?”
“什么女孩?”他怔着。
“你心里想着的女孩子呀!”
“哦!”他恍然,睁大眼睛。“她呀!”
“她怎么呢?”她追问。爱追根究底的女孩子!
“她不算什么。”他摇摇头。
“真有她吗?”她怀疑地。
“真有她。”他点点头,很认真,“还不止一个,有好多个!”
“哇塞!真鲜!”她咂咂舌头,“啧啧,有那么多女朋友,你的感觉如何?”
“乱烦的!”
她笑了,为他的吹牛而笑了。他也笑了,为她的笑而笑了。然后,时间是如飞般消逝,整个晚上像是一眨眼而已。方克梅、吴天威、徐业平每次从他们身边滑过,都会对他眨眼睛做鬼脸。他的心喜悦着,从来没有这样喜悦过。以前的那些女友,都不算什么了,真的不算什么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踩在云雾里,那种新鲜感,那种从内心深处绽放出的渴望,快活,仿佛——他以前都白活了。虽然,面前这女孩,他才第一次遇见!
那晚,他们还谈过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连方克梅是什么时候切生日蛋糕的,他也不记得了。徐业平唱了好多歌,又弹吉他,反正,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是他送她回家的。她住在三张犁,距离她家还有一条巷子,她就不许他再送了。她说:
“如果让我妈看到这么晚,我被男孩子送回家,准把我骂到明天天亮。”
“哦,”他一怔,“大学二年级了,还不准交男朋友吗?”
“准。但是,要由他们先挑选。不过,”她瞅着他,“你也不能算是我的‘男朋友’呢!”
他点点头。
“给我时间。目前,你也不能算是我的女朋友。不过,没关系,我也会给你时间。”
“哦!”她惊愕地扬着眉,“你这人真……真够狂的!够怪的!再见!”她想跑。
“等一等!”他喊,“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了片刻。
“好!”她眼里闪着一丝狡黯,“我告诉你,可是,我只说一次,不说第二次。如果说了你记不住,我就不再说了。”
“可以。”他回答,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知道她真的只会说一次。
“听好了!”她说,然后,她飞快地报了一个数字,速度快得像连发机关枪,而且越报越低,最后一个数字已轻得像耳语。她说:“七七四——三五六八八。”
说完,她不等他再问,就像闪电一般,转入巷子,飞快地消失了身影。
他呆站在路灯下,像傻子似的背诵着那数目字,一面背诵,一面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在手臂的皮肤上写下那个号码。写完了,他转身往回走,自信没有记错任何一个字。他吹着口哨,心情轻快。明早第一件事,打个电话向她问好,也显示显示自己的记忆力。他走着走着,口哨吹着吹着,忽然,他觉得有点怪异,越想就越怪异,停在另一盏路灯下,他卷起衣袖去看那号码:
七七四一一三五六八八
他呆住,不吹口哨了,数一数,整整八个号码。再数一遍,还是八个号码。老天!全台北市的电话,都是七个数目字,何来八位数!
他大叹一声,靠在电杆木上。那个聪明的、调皮的、狡黯的、灵慧的女孩子啊!他还是被她捉弄了。
第二章
韩青住在水源路,是一栋三层楼独栋的房子,房东全家住了一二楼,再把三楼的两间房间分租给两个外地来的大学生,韩青住一间,另一间是东吴法律系的学生,弹一手让人羡慕得要死的好吉他,这年代,差不多的大学生都会弹吉他唱民歌,而且会作曲兼编谱。乖乖,这时代的年轻人都有无师自通的音乐细胞,本来嘛,非洲小黑人在最原始的森林里就懂得击鼓作乐,唱出他们的喜怒哀乐,而他们,没有一个人学过小蝌蚪——爬楼梯。
韩青和隔壁的大学生并不很熟,他姓王,韩青就叫他吉他王。有一阵,韩青也想学学弹吉他,吉他王教过他,徐业平也教过他,只是他没有太大耐心,学了一阵就抛开了。水源路的房子怪怪的,像公寓,楼梯在屋子外面,却矮矮的只有三层。韩青就喜欢它的独立性,有自己的房门钥匙,不必经过别人的客厅和房间就可直达自己的,而且有自用的洗手间。但是,要打电话就不同了,低额的房租,不会再让你拥有电话。所以,打电话总要从房东太太那儿借,借多了就怪不好意思的。而外面打进来电话就更难了,房东太太要在阳台上喊话,去接听的时候又要顾及自己是否衣冠整齐。当然,也可以到外面去打公用电话,最近的一个电话亭,要走十五分钟。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晨,九点三十分。
韩青的第一通电话打到袁家,是在房东太太家打的。房东太太去买菜了,六岁大的小女儿安安温婉动人,开门让他进去尽量用电话。哈,那个八个字的电话号码可让他伤透了脑筋。但,直觉告诉他,这八个字里准有七个字是对的,只要除掉那一个多的号码就行了。很简单,应该很简单,一定很简单,绝对很简单!
他终于接通了那个电话。袁嘉珮本人来接听的,她读的是夜间部,白天都不上课。听到韩青的声音,她那么惊讶,那么稀奇。
“你怎么打得通这个电话?”她半惊而半喜,“我知道,准是方克梅告诉你的!”
“不不!如果找方克梅,就太没意思了!”他说,有点得意,“号码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怎么忘了?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可是……”她嗫嚅着,笑着,稀奇着,“我给你的号码好像……好像……嘻嘻,嗯,哈哈……”
“嘻嘻,嗯,哈哈!”他学着她的声音,强调地哼着,“你的号码很正确,只是多了一个字,我把那多的一个字删掉,就完全正确了,很简单。这是个排列组合的数字游戏,告诉你,我的数学也不坏,八个数字里任取七个,有个公式,名字叫,可是你的数字里有两个重复号码,七七和八八,所以,它的公式是C的4取3乘7的阶乘除以两倍的2的阶乘加上2乘7的阶乘除以2的阶乘,等于一万零八十种。所以,我只要按着秩序,打它一万零八十个电话,就一定可以打通了。”
“什么阶乘不阶乘?你把我头都搞昏了,你在讲绕口令吗?别乱盖我了!”袁嘉珮是更加稀奇,更加惊异了。“我不相信,我连你这个公式都不相信!”
“否则,我怎么会打通呢?有人给了我这么一个测验题,我只好解题呀!”
“不信,不信,绝不信。”袁嘉珮笑着嚷,“有人帮了你的忙。有人在出卖我。”
“绝没有!发誓没有!”他斩钉断铁地说,也笑了,“不过,我当然不会笨到去打那么多电话!我只是动了点脑筋,就打通了。”“怎么动的?”她好奇地问。
“请你吃午餐,在午餐时告诉你。”
“哦,原来你想请我吃午餐。”
“是。”
“可是……”她认真地犹豫着。
“不要说可是!”他打断她,“我请你吃午餐,然后去看场电影,然后散散步,然后,送你去辅大上课,六点四十分,你有一节你最爱的课,希腊文学。你上课,我当旁听生。”
“哇,”她又笑又惊奇地,“你都安排好了吗?”
“是。”
“你自己不上课吗?”
“我今天只有一节课,你猜课名叫什么?人力就业与社会安全。比你的电话号码还多一个字,说多复杂就有多复杂,我跷课,陪你去学点文学!”
“听说,你还有点文学细胞。”
“那不算什么。”
“没料到你还有数学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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