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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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硬地点点头。
“你在徐家遇到的人!”他清晰地说,声音压抑而痛楚地从他齿缝中迸出来,“那失棒的一夜。我早猜到了,你不会一个人失踪。”他狠命咬牙,咬得牙齿发出摩擦的声响。“听着,雪珂。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他费力地说,费力地在控制自己的骄傲。“不过,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未免太严重。”
“不是惩罚,不是惩罚!”她喃喃地说,泪水就一下子冲进了眼眶。怎么?她心里拼命在骂自己,你要和他分手,怎么又痛苦得像要死掉?唐万里啊唐万里,她心中在喊着,你是满不在乎的,你根本弄不清楚什么叫“爱”的,你和我只是玩玩的……你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一定要不在乎!她吸气,忍着泪,声音颤抖着。“唐万里,你瞧,你暑假就毕业了,然后你要受军训,然后你可能出国……大学生之间的交朋友,本来就前途渺茫……不,我真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而是……而是……”
“别说!”他急嚷,冲过来,他再度抓住她的胳膊,他眼底是一片令人心碎的惊惶失措。“不要说,不要说。”他低语,“雪珂,那天你站在游泳池里,一脸的无助,满身的阳光。那天,你已经拴牢了我。当我游到你身边,把手伸给你的时候,你可以不接受的,你可以不理我的。如果早知道有今天,那时你为什么要理我?”他摇头,拼命摇头,抽了口气,他自言自语地说,“讲这些都没有用,讲这些都没有用……”抬眼再凝视她,他眼底的仓皇转为恐惧,除了恐惧以外,还有深深的伤痛。那么深,那么深,雪珂几乎可以看到他那颗骄傲、自负、快乐、年轻的心,已经被打击得粉碎了。
“唐万里!”她挣扎地喊着,泪珠在睫毛上,“你听我说,我抱歉,我真的抱歉,说不出有多抱歉……”
“不要说!不许说!”他阻止着,眼眶涨红了。“雪珂,你只是在跟我生气,我并不是木头,我知道你在生气。你太纤细了,而我太马虎了。雪珂,”他哑声说,“我会改,我会改。上次,我说不迁就你,那是鬼话!我迁就你,迁就你……”他闭了闭眼睛,脸色从没有如此阴郁,“我发誓,我会改好,我会!”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越想控制眼泪,眼泪就流得更凶,她吸着鼻子,还想要说话。而他,一看到她掉泪,就发疯了。他用双手紧抱着她,疯狂地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嘴里嘟嘟囔囔地,语无伦次地叽咕着:
“我不好,我太不好。我一直被大家宠坏。我的自我观念太强,我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我甚至不懂得什么叫爱!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失去你会让我怕得要死掉,那么,这一定是爱了。雪珂,我自私,我小器,这么久以来,我们相处在一块儿,我甚至吝啬于去说一个‘爱’字,我总觉得这个字好肉麻,总觉得不必去说它!我是傻瓜!我笨得像个猪!雪珂,你心里不可能有别人,那个人绝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在短短几天里让你改变!让你改变的是我,我的粗心,我的疏忽,我的自私,我的盲目和自大……这些该死的缺点让你伤心,是我伤了你的心,是我,是我,是我……那个晚上,掌声让我迷失,我居然去注意别的女孩而疏忽你,是我该死……”
“不!不!不!”她低喊着,慌乱地想挣开他的胳膊,但他把她箍得死死的。泪水如泉涌出,奔流在她脸上,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她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她的思绪也乱得像麻一样了。再也没有想到摊牌会摊成这样的场面,再也没想到,整日嘻嘻哈哈的唐万里,会说出这些话来。更加没想到的,是他那份感情!不能相信,真不能相信!他从没有这样强烈地向她表白过!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过!他是那么粗枝大叶的,是那么满不在乎的!“不!不是你错!”她哭着低喊,“唐万里,你一定要听我说!不要打断我,你一定要听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第三者已经介入了!我不能骗你……”她哭得更厉害,“我……我……我还是你的好朋友,永远是你的好朋友!男孩和女孩之间,除了爱情,还有友情,是不是?是不是?”
他停止了嘟囔。
他盯着她看。
他用衣袖为她拭泪,手指抓着袖口,他把衣袖撑开来,吸干她的泪痕。很细心,很专注地吸干那泪痕,好像他在做一件艺术工作似的。
“为什么要哭?”他低声问,“摆脱一个讨厌的男孩子用不着哭!”
“你明知道你不讨厌,你明知道你是多可爱的!”她嚷着,从肺腑深处嚷了出来。
他歪了歪头,眼光怪异。
“谢谢。”他短促地吐出两个字来。放开了她,他转身走开,去找他那断了弦的吉他。拿起吉他,他挺了挺背脊,深呼吸,扬着下巴,似乎努力想找回他的骄傲和自信。然后,他走向房门口,他终于走向门口,预备走掉了。他的手搭在门柄上,伫立了片刻。明天,还要不要我来接你去学校?他忽然问,并没有回头。
“不。”她用力吐出了几个字。“不用了。”
他转动门柄,打开房门,他身子僵得像块石头。举起脚来,他预备出去了。忽然,他“砰”地把房门掼上,迅速地转过身子,背脊紧贴在房门上,他面对着她,没有走。他在房门里面。
“告诉我怎么做,”他大声说,“怎么做能让你回心转意?告诉我!”
她惊悸地睁大眼睛,惊悸地摇头。
他眼中充血,布满了红丝,他看她,眼神变得狂乱而危险起来,他生气了,他在强烈的压抑之后,终于要爆发了。她把整个身子靠在墙上,下意识地等待着那风暴。等待着他的怒火与发作。
他又向她一步步走过来了,青筋在他额上跳动。他左手还拎着他的吉他,他的右手僵僵地垂在身边。他逼近了她,抬起右手,他想做什么?掐死她?
她一动也不动,眼睛静静地、茫然地大睁着。
他的手摸着她的脖子,手指因弹吉他而显得粗糙。他的手滑过那细腻的皮肤,往上挪,蓦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紧,她颊上的肌肉陷了进去,嘴唇噘了出来,她因疼痛而轻轻吸着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憋着气问,“你怎么可以把一段感情说抛开就抛开?你怎么可以轻易吐出分手两个字?你的心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大理石?花岗岩?你——”他咬牙切齿,“怎么可以这样冷血?这样残酷?这样无情?”
她死命靠在墙上,死命吸着气。
他忽然放松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乱地压在她唇上。
她没动,她和他一样痛楚,一样昏乱,而且软弱。
他抬起头,眼眶湿漉漉的。
“世界上的女孩,绝不只你一个!”他甩了甩头,认真地说,“祝你幸福!”
他很快地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转动门柄,这次,他真的走了。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眼看着房门合拢。她忽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瘫下来了。
第十章
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
唐万里不再接她上课,送她回家了。但是,在学校里,他们还是要碰面,遇到了,他总是默默地瞅着她好一会儿,然后一语不发地掉头离开。她想跟他说话的,可是,说话变得那么艰难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体会过来,男女之间,假若结束了一段情,就会连友谊都不存在。唐万里虽不说话,他浑身上下,都带着隐隐的谴责与恨意,这吓住了雪珂,她开始极力避免和他见面了。
而另一方面,她几乎和叶刚天天见面了。叶刚有时会开车来学校接她,因而,两个男生曾遥遥地打过照面。这影响很不好。唐万里的几个死党,阿光、阿礼、阿文、阿修都气坏了。阿文就曾经在餐厅里,大庭广众下,摩拳擦掌,捶着桌子大叫:
“这年头,女孩子虚荣得离了谱,谁家有车子跟谁跑!阿光!咱们砸车子去!”
“不要没风度,”比较成熟的阿礼说,“车子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我们还是学生,学生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可能,‘七四七’缺少的是年龄、经验和手腕。”
“不管关键在哪儿,”阿文叫得整个餐厅里都听到,“我发誓要去砸车子!咱们学校,好像专门出产这种女孩,以前有著名的古家大小姐,现在又来个裴家小妹子!”
古家大小姐指的是有名的学士影星古梦,以唱西洋歌曲闻名而走上影坛,一时间,名流才子,富商巨贾,都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如果去砸车子,不如去砸人!”阿光一语中的,“砸车子有什么用?”
“你们每个人都少动!”唐万里阴阴郁郁地开口,“不要让别人嘲笑我唐万里!输了就输了,难道还撒泼撒赖吗?”
餐厅这一幕,第二天就被雪珂最要好的女同学郑洁彬绘声绘色,加油加酱地说给雪珂听了。郑洁彬最后还用崇拜的、惋惜的语气,幽幽然地加了一句:
“那个‘七四七’啊,实在是个人物!真不懂你怎么会放弃‘七四七’!”
雪珂默然不语。“七四七”,唐万里。她心中恻恻然,凄凄然,惶惶然,充满了酸楚之情。但是,当她见到叶刚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记不住了,什么都顾不得了,眼睛里就只有叶刚了。
叶刚不会对她唱情歌,叶刚不会对她弹吉他,叶刚也不会说些古里古怪的话让她笑痛肚子。叶刚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种人,他深沉、孤傲、性格、成熟而男性。在唐万里面前,雪珂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在叶刚面前,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这一字之差是相当微妙的,或者,在每个“女孩”的某段时期中,都渴望自己像个“女人”,雪珂刚好在这段时期里。
餐厅风波之后,雪珂不让叶刚去学校接她了。他们总约好在某个地方碰面,然后他开车带她去各种地方,包括他的单身公寓。
第一次发现他住在“上品”大厦的一个单身公寓里,使她十分惊奇。那间公寓是个小单位,只有一厅一房,装修得很男性,墙上完全用黑白两色的建材拼成条纹图案,地毯是白的,沙发是黑的,所有家具,一律用黑白二色。给人的感觉既强烈,又单纯。那晚,她是从学校直接和他会合,一起吃了晚餐,就到了这公寓。进屋后,他对她微笑地说:
“我叫这儿作我的第三窟。”
“第三窟?多奇怪的名词。”
“我是只狡兔。”他笑着,给她冲了杯热茶。“你知道狡兔有三窟。我的第一窟是我父亲家,在敦化南路的环球大厦,我很少住在那儿。我的第二窟,在南京东路我办公大楼里,有时我工作得很晚,就住在那儿。这里,是我的第三窟……”
“当你交女朋友的时候,”她很快地接嘴,“你就带到这儿来。”他斜睨着她。唇边欲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锐,”他说,“人,迟钝一点比较好。”
“那么,我说对了。”她环室四顾,墙上有张画,黑白的素描,画着一片莽莽苍苍的原野,原野上有栋孤独的小房子。她对着那张画出神。
“你说错了。”他稳定而安详地说,“你是第一个走进我这公寓里的女孩。”
她从画上收回眼光,瞪视他。
“骗人!”她说。
“决不骗你!”他肯定地。
“包括——”她没说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她牵到沙发边,“你为什么不坐下来,让自己舒服一点?”
她坐进沙发里,再看这房子,纯白的地毯纤尘不染,黑色的亚克力茶几,黑得发亮。沙发中,有几个白缎子的绣花靠垫,她拿起来,白锻上很中国化地绣着几枝墨竹。竹子潇洒挺秀地伸着枝桠,几片竹叶,栩栩如生地、飘逸地、雅致地点缀在枝头。她忽然明白他叫她坐进沙发里的原因了。她打赌这靠垫是为了带她来而订做的。她抚摸着靠垫上的竹叶,心中模模糊糊地涌起几个句子,是她在书上看来的。她不知不觉就喃喃地念了出来:
“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竹间风,尊中酒,水边床。”
“你在叽咕些什么?”他新奇地问。
她抬眼看他,心中充塞着某种奇异的诗情画意。
“你说这间公寓只有我来过?”她说,“我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你,在这房里度过的朝朝暮暮。我刚刚在念几句宋词,我背不出全体的。可是,里面就有这样几句,前面还有两句;说的是那个人怎样孤孤单单地度过年年岁岁。”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念给我听。”
“我把它改一改好吗?”
“好,随你怎么改。”
“那人已惯,抱枕独眠,任盏盏孤灯,催换年光。”她喃喃地、优美地、柔和地念着。“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叶鸣廊。”她把“灯海”和“日出”都嵌进句子里,不只灯海和日出,还有竹子。
他更深地看她,更低地说:
“再念一遍。”
她卷着嘴角,微笑。
“干什么?”她问,“念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气吗?”
“请你再念。”他说,“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句子。那些灯海、日出、竹叶,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她说,于是,她又念了一遍。
他拥她人怀,吻住她。好温柔好温柔地吻住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蕴藏,有海般的平静,有海般的疯狂。
“不行。”他说。
“什么东西不行?”她不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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