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16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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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拥有他们所注的《庄子》,注者名为郭象,但是我们不能确切知道,这两个人中谁对哪一部分负责。有一种说法,[79]郭象“发展了”向秀的注。郭象还搜集了《庄子》当时存世的诸种版本,从中弄出了个定本,按照传统说法它多少作了些删节,这就是我们现时所有的本子。像何晏与王弼的情况那样,我们也要谈几句关于这两位哲学家的生平,因为在中国,一个人的生活和思想总是有联系的。
向秀(大约死于公元300年)是嵇康(公元223—262年)的朋友;后者为曹魏的富裕贵族,曾联姻于曹操之曾孙女。在正始时期的末年,他招集了一批后来称为竹林七贤的文士追随着他。[80]这个俱乐部包括一些实际信奉道教的人,这种道教有时被称为新道教。这些人中有些人搞长生术,例如嵇康本人就是如此,而另外一些人则从道家的自由意志论趋向放荡不羁,从“无”走向虚无主义。后者放纵自己;饮酒、服用药物——而最令儒家清教徒难堪的是搞裸体主义,[81]打着庄子主张“自然”的旗号来为这些古怪行为辩护。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公元210—263年)是诗人,曾著有《达庄论》一文。就是在这些人中间向秀才有了应该给《庄子》作透彻的注疏的想法。他的朋友们喜欢蔑弃书本和咬文嚼字的形式,所以嘲笑他,并问他为什么觉得应该写一本注释而不使自己适情任性,像伊壁鸠鲁学派的信念所要求的那样。在这方面我们得知,在向秀以前,读过《庄子》的人们只是一些方士,但是没有人能够解释庄子的思想体系(“旨统”)。[82]在他的一段关于诡辩家惠施的注文中,就连郭象(如果不是向秀的话)也说,在他读到《庄子》以前,他经常听到辩论家们讨论惠施的悖论,说它们应该属于庄子,最后他确信,庄子是属于辩证学派的。[83]当向秀把他已完稿的著作送给他的朋友们看时,他们都大为惊异,其中有一个曾嘲笑过他的名叫吕安的人大声叫道:“庄子可以不朽矣!”[84]
公元262年,竹林七贤中的两人——嵇康和吕安——被司马氏处死,因为后者敌视自由意志派的道家。向秀马上赶赴京城,为他的朋友们说情。但是,他很快又与独裁者司马昭取得和解,[85]跟他的朋友们脱离了关系;在司马氏于公元265年做了皇帝以后他便当了司马氏的官,从而直接否定了他的道家信仰。因此,150年以后诗人谢灵运说向秀是一个儒、道二家的调和者,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向秀在年轻时曾著有《儒道论》,但他后来否认此文与他有关。[86]
郭象(大约死于公元313年)这个人甚至更重要一些。他甚至比向秀更明确地注意不让他的哲学观点牵扯到他的世俗利害关系中去。他在西晋王朝初年的宦海生涯中很是得意,颇得统治者司马氏的言听计从。据说,他们待他非常好,致使他在政府中有过分的影响,因而很多人嫉妒他;甚至有人指责他剽窃了向秀。向秀的注释可以追溯到曹魏的末年,其时是在嵇康和吕安于公元262年被处死之前;郭象对它的修订则应完成于晋惠帝统治时期(公元290—306年在位)。
他们的这个注释本子浸透了在道家和儒家之间搞调和折中的精神,重点却细心地放在儒家方面。郭象的序是一篇极好的散文,精巧而富有深意,他在这里对庄子表现了种种保留的态度。他说,庄子的华丽词藻不能见诸实用,因此他的著作不能与儒家经典相提并论;他只不过是古代“百家”中最前面的一家而已。[87]
那么,郭象,或者在他以前的向秀,是怎样高超地把儒家和道家融于一个首尾相连而出色的有创造性的体系的呢?[88]他想方设法把庄子的自然同多年来的半儒半法的给予各人的“分”[89]的概念联系起来;这便有些像斯多葛派的“命运”(kathēkon),或印度的种姓原则,或者像柏拉图的《共和国》里的正义的观念。在郭象看来,事物之所以是什么(“然”),是由于它本身是这样的(“自”)。按照他的话说,我们应该使“自然”在我们的自身中行动,遵循我们固有的秉性(“性”),正像它在宇宙秩序中以及在社会和政治秩序中自然而然(“自然”)的那样。如果每个人都安分守己,根据他的“性分”行事,那么,依据每个人的命运在其中密切结合而不可分的事物的自然秩序(“物理”),宇宙之“道”将能够完成它的作用,完成其所“化”了。
因此,在这种共性和这些个性之间就存在着这样的参与,这样的固有性,严格说来,共性只存在于个性之中。[90]宇宙 [天和地]只是囊括万“物”的一个总名词。[91]共性——即道——只能在个性中才找得到。这些个性是自行存在的(“自然”),是自己创造自己的(“自造”),是单独地起作用的(“独化”)。道本身是“无”,因为它就是一切事物;它的特性是“无”,因为它就是一切事物的特性。[92]“无”不再是像王弼所认为的那样是潜在性,或者是“有”的产生的本源。[93]它确实是“无”,一种非生产的无;再没有任何从“无”到“有”的宇宙演化了。每一种存在物在其自身之中都含有一切存在;它是一种单子,是所有其他单子所不可少的单子;它与其他单子互相结合于宇宙秩序之中。
因而就出现了关于“无为”的非常个人的社会的和政治的解释。“无为”不是“静坐于山林之中”(即退隐之地)。郭象说,这是庄子和老子的“无为”,他们的思想是被那些承担负责职务的人——即官吏们——所抵制的。[94]真正的无为就是在自己名分下的有为。因此,“动”应该说是寓于“静”之中;一个人可以服务于国家或一个独裁者,但只要动是出于自然,他在服务时可以不是“无心”的、无自利心思的或者是个人无干预“道”之作用的动机的。
从此又产生了另一种奇怪的理论,即万物同一或同等的理论。是万物之“理”使得万物都各有其决定性的名分,通过这名分它便在整体的适当运行中起作用;在这一方面,万事万物都是同一的和同等的,它们之间不会彼此相嫉妒或相轻视。郭象就用这种方式解释了《庄子》的第二篇——《齐物论》,并说他在《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中找到了自愿服役的学说。如果飞得无限高的大鹏——即利维坦式的宇宙飞行员——是和小蝉(或斑鸠、或鹌鹑,按其不同种类来说)相对的,如果至人和小民的境界截然相反,那与他们的作为无关;他们是各按其名分而自然如此的,而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自由就包含在“逍遥”的情绪之中,每一个人都在他所接受的名分之中。把这移置到政治方面(郭象越是少言政治,他越是想到政治),你就可以为近似于愤世嫉俗的不平等辩护了。
这种理论在别的地方还接近于荒诞可笑。《庄子》有一部分谈到“天”和“人”的问题。[95]天,就是指人之受之于天(自然)者,它存之于“内”;而人,则是他所加的一切东西,是天赋之外的一切外在之物(“外”)。《庄子》在这里用了著名的马和牛的比较。对于马或牛来说,它们的天的部分是都有四蹄,它们的人的部分是马勒或牛鼻环这种人加之于外的驯养它们的工具。郭象直接同庄子的思想相矛盾,他为驯养、文明、严密的组织辩护。他问道,如果人们想活下去,他们除了驯养牛和训练马以外尚有何其他办法呢?而且,马和牛拒绝戴马勒和穿牛鼻子吗?完全不。因为这是它们的分,是天命管着了它们的命运,决定它们必须如此。
因此,家畜的驯养虽然是人之所为,但驯养是有天的原则的。唯一违反天理的情况就是超过它们的分之极限而无节制地使马奔跑和使牛劳作。在描写不需要豪华马厩的野马的自由生活的一篇寓言中,马的形象被庄子再一次用过。郭象在这里译注道:“马之真性,非辞鞍而恶乘,但无羡于荣华。”[96]中国的农民也是这样……很清楚,郭象是完全曲解了庄子的思想,因为庄子总是反对社会的任何等级组织或劳动分工,而且他是把过去(像马克思之把未来一样)设想为“混茫而同得也则与一世而淡漠焉”的社会。[97]
郭象是一位出色的哲学家,或者至少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诡辩家。他或许比古代以后的任何人都更能进行辩论(甚至包括王弼在内);除此之外,他也拥有第一流的文学风格。但是,作为注释《庄子》来说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有人说,不是郭象注释了《庄子》,而是《庄子》注释了郭象。
此后不久,道家葛洪(约公元282—343年)提到了一位无政府主义的自由意志论者鲍敬言,他写的一篇短小论文是正确地理解了庄子的思想的。[98]但是,人们对于这位作者所知甚少,而是直到佛教侵入之时中古的中国才重新发现了汉代以前这位最伟大哲学家的真正的思想。东晋的佛教大师慧远在他于公元406年写的文字中明明白白地承认了这一点。[99]在向秀和郭象的身上找不到佛教的踪影,但是,佛教对于他们所体现的哲学复兴来说不是完全格格不入的,虽然在这些体系中佛教还没有被明白地表达出来。
后来好久以后,当西方文化在公元16和17世纪来到中国时,也出现了相近似的情况。对于佛教之如此无知甚至是更令人奇怪的,因为在《庄子》的两位注释者生活的同一时期和同一地区内,在洛阳和在长安,从大约公元266年起,同时又生活和工作着第一位翻译大乘教经文的翻译家。这就是敦煌的竺法护(Dharmaraksa),一位月氏的通晓多种语言的和尚,他约在公元310年死于洛阳。也大约是在这个时候,中国的第一位正式受戒的和尚朱士行从洛阳前往西域求取梵文的《大波若波罗蜜多经》。对于像向秀和郭象等人在这些问题上的见解竟一无所知,这也是佛教的特点。
佛教和道教的诺斯(GNOSIS)
何晏和王弼曾经用道家语言注释儒经;向秀和郭象则以儒家精神去解释《庄子》。在这种传统和思想的冲突中,佛教登上了中国的哲学舞台。佛教向有教养的社会精英阶层的渗透变成了沉浸在道家复兴精神中的知识分子的工作,他们认为,他们在大乘教义中能反照他们的问题。大乘教义实际上只是在公元4世纪才开始影响知识界,虽然僧徒和文人之间早在3世纪之末已有某些最初的接触,这时是西晋王朝(公元265—316年)的初年。例如,中国的僧人帛远(约公元300年),便是出身于崇尚“清谈”和“玄学”——即道家的诺斯——的家世的人。[100]道家的诺斯和佛教的诺斯如此相似,这不能不使他们感到惊异。
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101]第一次翻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早在汉朝末年,即公元179年,是一个颇为简略的本子。公元3世纪之末,一种更详细的梵文本子(32音节的25000颂)[102]有两次(公元286和291年)被译成可读性更强的中文本子。这里就谈到了“无”和“有”的问题。道家典籍中的“无”(“虚无”)被弄得近似佛教的“空”(śūnyata),“无为”被弄得近似于佛教的“涅槃”(nirvāna)。“动”与“静”的辩证关系被等同于佛教在认识论基础上所确立的“俗谛”(samvrti-satya;“conventional
truth”)和“真谛”(paramārtha-satya;“ultimate
truth”)的关系。
道、释两家知识分子的这类接触越来越多,特别是在南方,在公元311年洛阳遭蛮族入侵的洗劫,晋室朝廷和贵族播迁到长江下游以后(东晋,公元317—420年)更是这样。在京师——即后来的南京——和在今浙江省,这种冲突有增无已;在这些地方南迁的贵族把正在开垦的富饶土地都占为己有。南来的文人们因政府已支离破碎而变得懒散起来,同时永无休止地怀着收复北方国土的幻想,所以他们纵情于“玄谈”之中,那些精通中国文化而本人是南来移民的佛教僧人也参加了进来。
这个时期涌现出了几个杰出的人物。支愍度[103]是在公元4世纪上半叶南渡的,他以他的语言学著作著名,但更以他的“心无”理论著名。他把来自《般若经》的一种译文的这个字眼可能是故意地误加解释,即解释为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化了的和精神化了的“无”。他说,“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104]他并不否认外界世界的存在,这完全合乎印度关于空的教义;但重要的是要保持开阔的胸怀,因而要在无所谓的态度中看待客观事物,即要以“无心”的态度对待它们。相对和绝对之间并不互相对立,而只有像印度的中观学派(Mādhyamika)所教导的那种反思;在这一点上,道家哲学和印度的大乘教有相通之处,因而中国人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从中得到了益处。
“心无”说只是这个时期所提到的诸学说之一。主张这学说的有“六家七宗”,但人们对它们知之甚少;[105]他们围绕着“无”和“有”的老问题兜圈子,根据他们一知半解的佛教思想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其中有一种理论被支遁[106]用佛教的语言提了出来;它企图把“色”(rūpa)和“空”(śūnya)合而为一。他主张,如果物质(相对的世界)被否定,那么,空就会变成与之相对对立的抽象的绝对;没有对立物的绝对不是真正的绝对。任何二重性都应该避免。物质本身里面没有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它与空是同一的。
支遁也是北方人,出生于今河南省一个皈依了佛教的书香之家;但他的生涯却在南方,他在这里同“清谈”文人们搞在一起。他专门研究了《般若经》,他认为他在其中找到了“至无”,使“有”和“无”的对立得以解决。他把“至无”比作佛教的被提高到形而上学实体的般若(gnōsis;prajā),但是,他也把它比作中国古老的思想“理”。[107]他把“理”说成是“神理”——即超自然的和超验的东西,而在佛教传入以前的中国,它总是被从自然的和宇宙的意义上来加以考虑。
这里我们发现了印度式的形而上学。支遁的有名主要在于他解释了讲“逍遥”的《庄子》第一篇。他坚决反对向秀和郭象的注疏,认为它用儒家观点玷污了《庄子》,使自由变成了“自愿的服役”,如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的那样。他呼喊道:“不然!”
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色子体外。鷃以任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108]
这样的解释当然比向秀或郭象的蒙骗人的说法更合乎庄子的思想。因此,需要有一位佛教僧人来把古代伟大的道家传统的线索重新连结起来。释、道两家彼此渗透:佛教因道家而变得清楚了,但是道家也借助于佛教而变得显豁了。可以和如下的情况作一个强烈的对比:这个时候在地中海世界,特别是在小亚细亚,也在进行着宗教信仰的综合——垂死的异教徒信仰(诺斯替教、俄耳甫斯教、孟他努斯主义等等)同希腊化世界的基督教之间也进行着信仰的综合。支遁的注释在文人圈子中引起了共鸣,自然,他不可能不引起那些自以为是的学者们的许多抗议,像王坦之(公元330—375年)就以《非庄论》做出了迅速的回击。
支遁的几位世俗朋友以写了关于儒、释、道三教关系的论文而出了名。在《喻道论》小册子中,孙绰(大约死于公元370年)把佛祖以及老子都比做了孔子。[109]另一位作者殷浩(死于公元356年)则更喜欢《维摩经》(《维摩诘所说经》;Vimalakīrti-nirdeśa),这是印度的著名作品,它的中心人物是一位俗人、一位商人,后来变成了圣人。[110]这样一个人物能够深深打动这个时期一直在动的生活和静的退隐之间受折磨着的中国文人的心;他们认为在这篇著作中找到了解决他们的动与静这个永远的两难题目的办法。支遁就是依据这篇经里的一段话来确认了色和空的。[111]
除了支遁之外,此时最伟大的佛教人物,和他一样也是僧徒中的成员。这首先是指道安和慧远。道安(公元314—385年)和支遁一样,也是出生于北方的书香人家。[112]他很有学问,是一位语言学家、目录学家和优秀的作家。他通过从中亚来的一位名佛图澄的僧人的介绍而加入了佛教;后者曾在建都于邺(在今河北和河南两省交界处)的一个外族朝廷里供职。[113]政治动荡把道安赶到了南方。最初,他定居在襄阳(湖北),从公元365年到379年达14年之久,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兴旺的佛教社团。公元379年,襄阳被另一外族——藏族近支的苻氏——所占据,苻氏在中国的西北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前秦国(公元351—394年)。苻氏把道安带到了他们的京师长安。他在那里为伟大的库车翻译家鸠摩罗什铺平了道路:从公元402年起,鸠摩罗什向中国人提供了前所未见的最好的梵文版本。[114]
道安在长安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僧徒社团,他们同西域、印度,特别是同克什米尔有密切的联系,因为前秦帝国已把版图扩展到了中亚。他接管了指导他们翻译的工作,注意到他们有很好的原本经文,而且他们的翻译也是准确的。由于他是优秀的语言学家,他反对第一代翻译家用的“格义”的方法,这种翻译方法是在翻译梵文专门用语时使用相对应的中文词语,主要是借用道家的哲学语言。[115]因当时佛教的烦琐哲学(阿毗达摩,Abhidharma)在中国出现,它的高度系统化的分析方式给中国人显示了一种全新的思想和文学方式。这里所说的烦琐哲学就是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这种人主张“一切事物都存在”,无论过去和将来都同现在一样)的阿毗达摩,这是集中在印度西北部和克什米尔的小乘教。
也是在公元4世纪的末年,四阿含(Āgama,“四传统”) 的全文开始译成了中文。这是梵文经典的主要文献,它相当于巴利文经典的总集(Nikāya),其中含有释迦佛祖的讲经说法和他与其学生的谈话,有些像基督教的福音书。中国人只是到现在才第一次能够接触到佛教传统的这些主要材料,因为虽然《阿含部》(Āgama
Nikā
ya)被所有印度学派都视为主要经典,但它们从未引起中国人的注意。中国只是吸取了佛教哲学中与道家思想接近的东西,例如,大乘教的“诺斯”跟道家的“诺斯”接近,同时更加实际的是吸取了“禅”(dhyāna)的神秘方法,因为它与道家的方术相似。道安把中国的佛教扭向了印度化的方向,这个潮流一直向前发展到唐代。道安使得我们有了关于自汉代以来翻译成中文的佛经或用中文写的佛经的大部头批判性书目。他从事这项工作是因为他相信,对过去的工作做出总结会有助于前进。他的部分目录提要至今仍然存在。[116]
他的弟子慧远(公元334—416/417年)也是来自北方,但是他在南方佛教中有一种开山祖师的作用。[117]他曾按常规走受教育者皈依佛法的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但他的进步使我们想起圣奥古斯丁的足迹。他最初读儒书,然后读《道德经》和《庄子》,再后就跟道安学《般若蜜多经》。他追随道安到襄阳过流放生活,后来更南下到达长江。公元380年他卜居长江右岸的庐山(在江西北部),栖息此处直至老死;尽管朝廷一再征召和京师(后来的南京)附近的显贵们一再邀请,他都拒不出山。相反的,人们上山来拜访他,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崇拜阿弥陀无量寿佛[118]的社团,他们发誓要往生到无量寿佛的极乐净土里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还实行念佛(bunddhānusmrti),其中包括以想象佛陀的形象来把思念凝聚在佛的身上。
对于世俗人们来说,这种忠诚的祈祷方式要比和尚们的坐禅容易一些,因为坐禅之功得屏除杂念和控制呼吸。但是,慧远也对坐禅感兴趣,他派了几个弟子去克什米尔寻访禅功的操作方法。其中有一个人从克什米尔回来,并带回了一名印度专家叫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的人;此人于公元418年到达庐山,并译出了《瑜伽师地论》(Yogācārabhūmi)这篇关于禅功问题的大文章。此论以小乘为基础,而在篇末加了一段和大乘教设想一样的关于净土的话。[119]
因此,慧远倡导了主要的佛教思潮,使之经历了禅宗和净土宗这些中国佛教派别的兴衰而与世常新。但是,他的关于诺斯(gnōsis;prajñā)的著作,即慧远倡导的第三种思潮,却不那么走运,因为他过于沉浸在中国的文化——例如“格义”——一之中,而不愿吸收印度的烦琐哲学,正像我们从他写给鸠摩罗什论“佛的身体”和大小乘的信中所看到的那样,也正像我们从他论灵魂不灭的作品中所看到的那样,这些作品表明他对印度关于“业”(karman)和“我”(ātman)的教义是所知不多的。[120]原则上,佛教否认任何灵魂的存在或者可能从一个存在经过轮回转到另一个存在;但每个人却又随身伴带着他的行为所产生的责任(此即“业”或“业报”)而转到他的来世。这是佛教教义中最难捉摸的矛盾之一,也是有学问的印度人无休止地讨论的问题之一,因此中国人感到迷惑不解是不足为奇的,特别是因为他们如此地迷恋着道家关于长生的思想就更是如此。这个问题在公元6世纪还在讨论之中,由儒家范缜所著的《神灭论》可知;他的理论引起了轩然大波。[121]
尽管事实上慧远身居山林,但在发展佛教教会制度上和在使佛教一贯同儒教国家形成紧张的关系方面,他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人们写信来向他请教。在京师建康(南京)举行的一次王公大臣会议之后,慧远于公元404年写出了《沙门不敬王者论》的小册子。[122]对这个问题的决定有利于僧徒,国家给了他们以豁免权的身份;但是后来又屡次旧事重提,和尚们的境遇时好时坏。
在我们放下直到公元5世纪末之前在中国南方一直进行的释、道之间的哲学争论以前,我们必须考虑那时成为南、北方联系人的一个和尚,其人即竺道生(公元360—434年)。[123]他既是南方慧远的学生,也是北方鸠摩罗什的弟子。他生于河北,长于佛教的旧中心地彭城,其父在此为令,他便在此出了家。公元397年,他随慧远上了庐山,但是,鸠摩罗什的到达北方甚至在南方也引起了轰动,在公元405年把他吸引到了长安,同行者有慧远的其他几个学生。在长安,他和鸠摩罗什合作,搞了他的规模巨大的翻译工作和注释工作。三年之后他返回庐山,并带回了长安的消息和经典。后来他定居建康(后来的南京),与那些南渡的、皈依了佛法的大学者们同游共处。
大约在公元413年,经历了14年长途跋涉的著名朝圣者法显回到了建康;他的路程是从西域到印度,又通过锡兰和印度尼西亚返回中国。法显是在那个时期研究佛教世界的众多中国朝圣者中最著名的一位,也是我们拥有完备记述材料的唯一的一位。[124]他不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他的梵文知识也很平平;但是他的《佛国记》连同其他朝圣者的一些内容重要的残篇仍然是不朽的资料,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对于公元1世纪亚洲佛教的历史就会基本上一无所知。[125]法显从华氏城带回了《大般泥洹经》,他一回到中国就马上在佛陀跋陀罗的帮助下把它译了出来。这一著作以大乘教的极端形式为基础以至于接近异端之说,例如它包括“大我”(mahātman)教义在内的这种“大我”不仅超越非佛教徒的自我,也超越小乘教的“无我”(nairātmya),以及一切众生皆生而自有佛性的教义。
此时,竺道生认为法显的译本为人们可以变成“有悟性”之佛的可能性辩护,甚至认为被命(一阐提)所咒诅的人也是如此。这差不多是在以路德派的方式下暗示,这与任何想取得佛性的努力一样,做善行也是徒劳的(“善功不必有善报”),因为佛性就存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只要实现它就是了;基督教诺斯替教派的教义也与此相似。我们再一次面对着动静之间的冲突。可是事实上这个命题认为,一阐提在法显所翻译的《大般泥洹经》中并没有许许多多文字,因此竺道生被指控为异端而被驱逐出建康佛教社团。但与此同时,这部经文的一个繁本到达了中国北方,其中关于一阐提的一节文字就是如此说的:竺道生得到了胜利。
另一与竺道生有关的教义在中国有着深远的影响。从支遁起,如果不是在支遁之前,就一直在讨论“悟”(bodhi;enlightenment)的问题。它是通过逐步积累善行、功德、修持和学习而渐悟的呢,抑或作为整体,超过时间和空间而立刻顿悟的(正像政治上革命的极权主义同改良相对立那样)?[126]竺道生是相信顿悟的,在唐代发展起来的未来的禅宗的种子已包含在他的主张之中了。当时的诗人谢灵运(公元385—433年)是一位大贵族,曾长期在儒家的顺从和道家的意志自由论之间受尽折磨,但他的个人信仰却是佛教,他和一批人通信讨论了“顿”与“渐”的问题。
谢灵运在序《辩宗论》集子时就印度人和中国人的特性问题发表了几点奇怪的议论。[127]他告诉我们,印度相信“渐”,中国人则相信“顿”,因为像王弼所说的那样,[128]孔子曾经“体无”,他的眼光是统一的和全面的,而佛陀劝告“积学能至”,以完成道。谢灵运还接着说,这种区别可以用地理条件和人种类型来说明,这是中国学者经常用的生态学说明方式。他说,中国人用一种直接的、综合的想象力,偏重于“理归一极”,而印度人则认为“受教”要更容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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